第一百零一章
更深天寒,這時候見了來訪的言、寧二人,賀顧與征野都是微微一怔。
征野奇道:“表少爺,你怎麼來了?”
少年人身子果然長的飛快,隻是短短小半年不見,言定野竟已竄高了一大截,原本圓潤顯得有幾分沒心眼且犯憨的五官,也隱隱出了些棱角清晰分明的意味,顯得眉闊目明、直爽豪氣起來。
這樣冷的天,他也隻穿了一層褐色夾襖,聞言笑道:“你分明是從咱們言家出去的,怎麼倒這樣多的規矩,活像個老媽子,什麼表少爺不表少爺的,既是在軍中,咱們就都是同袍,不必整那些禮長節短的,你不累,我與表哥聽著還累呢。”
一邊說著一邊帶著身後盯著賀顧嘿嘿直傻笑的寧四郎進了帳子。
然而進了帳子,扭頭卻見征野與賀顧仍是杵在門邊,似乎並沒有坐下來招待他這個大年初三夜裡,忽然到來的不速之客的打算,他這才看出來賀顧與征野二人似乎神色有些沉鬱,撓了撓頭道:“你們這是……要出門?這大半夜的,上哪去?”
賀顧道:“我有正事吩咐他去做,一會再與你解釋。”
又轉頭對征野道:“你速速去辦,不要耽擱。”
征野看著賀顧定定點了個頭,也不再問言定野來做什麼,扭頭便出了帳子自去了。
賀顧這才落了帳簾,轉身走到言定野與寧四郎麵前坐下,道:“坐吧,你怎麼忽然這時候來找我?”
言定野拉著明顯有些緊張、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的寧四郎坐下,道:“這都大年初三了,咱們可是一家人,我想表哥了,到陽溪來看看你不成麼?我可是一得了偏將允準,便立刻叫上四郎騎快馬趕來的,怎麼表哥竟這樣冷淡,真是好叫人傷心喔。”
他如今也長成了一副多少能稱得上氣宇軒昂的好樣貌,卻做這樣的矯情神態,看的賀顧一陣無語,也是邪了門,竟在這時候胸腔裡忽然泛起惡心來,扶著旁邊的小幾便低頭一聲劇烈的乾嘔。
賀顧平素身子一向強健的很,也不是那等會裝病嚇唬人的促狹鬼,言定野見狀嚇了一跳,看他嘔的那樣厲害,趕忙要上來扶他,道:“這……這我就是與表哥開個玩笑,你怎麼還吐上了……”
又小聲道:“……我也沒這麼惡心吧?”
賀顧:“……”
他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言定野攙扶,坐直了身子從懷裡掏了快乾淨帕子擦了擦唇角,道:“不用扶我,沒什麼大礙,近些日子身子有點不舒坦,小毛病罷了。”
又道:“不必與我扯皮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這時候來找我究竟什麼事?”
言定野聞言撓了撓鼻子,尷尬一笑,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表哥,嘿嘿,那個什麼……”
扭頭看了寧四郎一眼,道:“是這樣的……前些日子表哥拔了偏將,我們都聽說了,四郎便與我們那邊的劉偏將請了命,說想調到陽溪來跟著你,他自西山弓馬大會後就一直有這個心思,整日與我問你這問你那的,我都快被他煩死了,如今好容易劉偏將答應了他,表哥你看……要不就收了他吧?”
賀顧一怔,扭頭去看果然見寧四郎那張原本胡茬盤結的粗曠臉龐上,不知何時已用刀片給刮了個乾乾淨淨,終於露出了本來麵目,此刻顯得毛刺刺又黑黝黝的,十分樸實,正瞧著他不住的傻笑搓手,一副緊張到大氣都不知道該怎麼喘的模樣。
寧四郎這樣的相貌,那一腮幫子的胡子本來十分相得益彰,此刻刮了不但沒變得英俊,反而顯得有幾分滑稽,再襯得他此刻這幅神態,賀顧一時沒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然而一出口立時便覺得不妥,隻可惜再想憋回去卻也不能了。
寧四郎本來路上便心中忐忑,隻怕賀侯爺不願收他,此刻見他這樣笑話自己,又尷尬又沮喪,腦袋埋得老低,一聲不吭,一副鵪鶉模樣。
賀顧趕忙道:“是我冒犯了,我這便給四公子賠個不是……不過寧四公子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言定野道:“還不都是因為惦記著表哥你麼!我把表哥在京城那人稱玉麵小賀郎的風流事跡與寧四哥說了一通,他立刻便心向往之,有誌於與表哥做一樣的風流公子呢!”
賀顧:“……”
言定野不愧是言定野,哪怕已然長成大人模樣,又已然身在軍營這樣腦袋彆在褲腰帶上過日子、容不得疏忽促狹的地方,他仍然還是像個不著調的花花紈絝,一開口就讓賀顧想抽他。
賀顧道:“四公子當初弓馬大會,畢竟是在承河進的伍,怎麼會想到來陽溪找我,這邊沒什麼戰事,四公子有真才實學,又不是混日子,為何不留在承河好好表現,若能博個功績,豈不比來陽溪這小地方提拔快得多?”
寧四郎卻忽然冷不丁抬頭瞧著賀顧,他腮幫子緊了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道:“那日比武,我輸給侯爺,就有結交之心,隻是弓馬大會事務繁瑣,不得機會。”
“弓馬大會初見時,寧四不曉得侯爺的身份與賀家、寧家的乾係,一時孟浪冒犯了,回去把這事告訴我家太爺,才知曉當初老侯爺對我爹的救命之恩,如今我爹老了腿腳不好,我寧家絕非枉受恩德不知回報之輩,寧四願追隨侯爺,以效犬馬之勞!”
他語罷便忽地一撣衣袍,單膝跪下,臉上雖然滑稽,神色卻十分誠懇,顯然並非作偽。
賀顧知道老爹賀南豐當初在軍營中結交頗廣,如今北地不少數得上名號的將領,當初都是他在承河做北營將軍時一手提拔,隻是卻也從沒聽他提過竟然與寧家這樣北地數一數二的軍門世家有這樣一層關係,不由得微微一怔。
寧四郎見他不答話,以為他不願意接納自己,立刻急了起來,切切道:“寧四隻是想效忠侯爺麾下,並無什麼旁的飛黃騰達的妄念,還請侯爺不要趕我回去,留我在陽溪為侯爺多少幫把手吧!”
賀顧回過神來,立刻去扶寧四郎起來。
人家都這樣說了,又求了主將答允,他也並不是扭捏之人,軍營之中這樣的事也並不少見,若再推三阻四就未免矯情了,便道:“既然你願意,賀某白得一個好兒郎,自然高興的很,哪會趕你回去,四公子快快起來。”
寧浪聞言自然是喜不自勝,不等賀顧扶他便立刻一骨碌站起身來,看著賀顧雙眼放光道:“多謝侯爺願意收留,不必再叫我什麼四公子,我表字容德,侯爺喚我表字便是了。”
言定野在旁邊見這事成了,也露出幾分笑意,他這才想起方才的事,問道:“對了,表哥,方才征野行色匆匆的,你這大半夜的是叫他去做什麼?”
賀顧聞言沉默了一會,心覺他的猜想如今還並未落實,還是不貿然告訴言定野比較好,他這表弟年輕冒失、又一向沉不住氣,若是惹出什麼亂子來就不好了。
便隻道:“是周將軍吩咐的差事,軍情不好旁言。”
言定野拿起小幾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熱水,捧起來吹了口氣,聞言抬頭道:“原來如此,最近也真是的,臨到過年卻不安生,我們楊將軍那邊在布丹草原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安排妥當,得勝拔營呢。”
賀顧道:“好幾日沒聽得前線消息了,現在戰況如何?”
寧四郎道:“不過是兩部的草原蠻子,以前也從來不敢和咱們鬨騰,如今陛下肯為秋戎部出頭,兩萬精騎這樣大的陣仗,自然是手到擒來了,隻是將軍安排妥當拔營回京,尚需時日罷了。”
賀顧道:“對了,柳世子呢,怎麼沒見他人,隻有你們兩個?”
言定野聞言稍微有些尷尬,挪開目光道:“咳……他被楊將軍選中,提拔了一塊帶在精騎人馬裡跟著去布丹草原了,還沒回來。”
賀顧一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便大概猜了個七七八八,多半是選人出征時,這家夥有幾斤幾兩沒瞞過楊將軍,這才被留在了承河大營坐冷板凳,至於寧四郎,大約是自己不想去,反正不會像他這個草包表弟一樣丟人就是了。
言定野心知他這些個破事多半瞞不過賀顧,有心趕忙轉移話題,免得被他取笑:“不過說起來有件事奇怪,雖說將軍都帶人出去打了這好幾個月,但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跟著將軍一起去布丹草原的精騎,似乎沒有兩萬那麼多。”
賀顧一怔,不想言定野竟然會忽然提起這個,挑眉道:“沒有兩萬那麼多?這可是陛下親自下旨的,你怎知道沒有?”
言定野擺了擺手,道:“我就是前些日子奉命給軍馬籌集糧草,無聊算了算,總覺得剩下的軍馬和吃用的糧草數目對不上。”
賀顧道:“就你那三腳貓的數算,一間田莊的賬尚且算不清楚,還理上一軍人馬的糧餉了,可拉倒吧。”
言定野被他挖苦,倒也不惱,隻嘿嘿笑了笑,便不多言了。
夜色已深,賀顧也沒再和他兩個多話,隻叫親兵來領了言、寧二人去了,給他倆安排了住處,便各自歇下。
儘管給裴昭珩的信還沒寫完,征野那邊也才剛出發,沒得消息叫人心裡牽念不安,但賀小侯爺如今肚子裡,畢竟還揣著一個小的,這樣一番折騰下來也是身周疲憊,精神困頓,一沾枕頭就著了。
第二日賀顧醒了個大早,他心裡有事,睡得並不安穩,隻是征野自然不可能這麼短時間就能在京城和陽溪二地往返,他就是跑死了馬,最快約莫也得到明早才能回來。
賀顧不敢篤定自己的猜測一定是對的,但倘若是對的,那除夕宮宴、陛下病弱、京畿防務儘在紀鴻之手,他又是那樣死心塌地的跟著太子,一旦出了亂子……
三殿下可還在京中。
而且絕不僅僅如此,他是皇帝的親兒子、更是聖上親封的一品親王,必然在除夕宮宴宴飲之列,倘若太子真要有什麼動作,他必然是躲不過的。
雖然他也在京郊莊子留了些人馬給三殿下,可是畢竟隻有寥寥二百來號人,就算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手,可真要是出了什麼亂子,這點人手混亂之中能否趕得上、為他所用尚且不知,就算趕上了,又如何能與數萬京畿禁軍相當?
以賀顧對太子的了解,裴昭元的疑心有多重,這世上沒人會比他更清楚,皇上心中偏向誰,就算有意掩飾,就算瞞過了文武朝臣,卻也未必就一定能瞞得住裴昭元,太子如今境況如何有目共睹,不說究竟失沒失了聖心,但宋家一去,已然相當斷了一臂,元氣大傷,裴昭元正是憤懣時候,一旦意識到三殿下對他的威脅,以此人心性,會不會發瘋完全是未可知的事。
如今京中三殿下又忽然失了聯係……
三殿下一向是再穩妥不過的,他絕不會無緣無故與賀顧斷了聯係叫他擔心,何況如今賀顧還揣著個小的,三殿下絕不會如此……
京中究竟怎麼了?
賀顧越想越覺得焦躁不安,隻是短短一個白天過去,嘴裡便長了老大一個燎泡,舌頭一碰就疼的半邊臉都在輕微抽搐。
他近些時日怎麼就這樣鬆懈,怎麼就沒有提前想到這一層呢?
若是他想到了,就能……就能……
……好像也不能如何。
太子的疑心病是從何而來,多半十成有九成都是繼承了他那老謀深算的皇父,若把人調進京中,必然招致皇帝猜忌,猜忌他也沒什麼,可若是牽連到三殿下,三殿下如今手裡唯一一副籌碼便是君父的偏愛,倘若叫皇帝以為他也是個蠅營狗苟、算計謀劃皇位的,定然會心生嫌隙。
不能如此。
賀顧腦袋裡思來想去,恍惚神遊天外,一整日言定野在他耳邊叨叨了些什麼賀顧也沒太留意去聽,隻是有一搭沒一搭敷衍的“嗯嗯”。
天色昏暗,又要入夜了。
賀顧靠在帳子裡的炭火邊裹著棉衣出神,言定野在旁邊一邊嗑糖炒瓜子一邊叭叭,活像隻聒噪的鴨子。
“表哥,你怎麼一整天都懶洋洋沒精打采的,我是擔心你一個人在陽溪過年太寂寞才來陪你的,你倒好,叫你比刀練劍你都不去,叫你喝酒你也不喝,坐在這裡一整天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怎麼來了陽溪,倒像個抱窩的老母雞……”
賀顧抬起眼瞼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涼颼颼道:“你說誰像抱窩的老母雞?你再說一遍。”
言定野:“……”
言大少爺正要為自己的嘴賤告饒,外頭卻忽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馬蹄聲,隨即而來的是親兵的驚呼聲、喧囂的人聲、一時亂作一團。
賀顧卻忽然一掃方才懶洋洋的模樣,那雙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一下子全部睜開了,他“蹭”的一聲猛地站了起來,抬眼便朝帳簾方向看去。
果然還沒有兩個呼吸的功夫,帳簾便被人掀開了——
是征野回來了。
他一身厚重的棉袍已然沾了寒露,征野一進營帳,便裹挾著一股刺骨的冷風撲麵而來,不過短短一日,征野的臉便被如刀般冷厲的北風吹的有些皸裂,嘴唇也乾燥起皮,顯然一路風雪兼程,也不知是如何的快馬加鞭,竟然趕在這時候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