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朱雀街(1 / 2)

薄明絳渾渾噩噩地站在城樓之上。

他已經沒辦法思考了。

射箭,射箭,隻是麻木地射箭,手臂肌肉疼得發木,所有動作像是本能一樣地被他重複。

在高高的城樓之下,是一片血染的河山。

安陽是個很美的地方。氣候溫暖,每年春天都會有南飛的燕子還巢。燕子銜著柳枝做窩,皇都北門外有一片柳林,名為楊柳坡。綠蔭下,人們在這裡送彆離開的遊子。

可是現在城門口沒有柳樹了。三個月前柳樹在燃燒,如今綠蔭已經被燃燒殆儘。鐵甲,鐵甲,入目之處都是鐵甲。

薄明絳忽然有些恍惚。這裡怎麼會有鐵甲呢?這是春天,是安陽最好的季節啊。安陽的百姓能歌善舞,楊柳坡上應該有詩人,有唱歌的少女,有放風箏的孩子……這才是北門外該有的景色。北門外怎麼會有鐵甲呢?

他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夢醒來,再睜開眼時,一切就會變成原來的模樣。

“呼!”

有人怒吼著斬掉了一支向他射來的箭。

……薄明絳這才清醒過來。水壺已經乾了,他已經十幾個時辰沒喝水了,城樓上唯一剩下的液體是黏在牆上的士兵。

幻覺一波一波的侵襲著他的大腦。有人在背後撕心裂肺地吼著什麼。可他隻是麻木。

射箭吧,不停地射吧。

射箭,就能想不起春天的楊柳坡。射箭,就能想不起落著小雪的朱紅宮牆。射箭,就能想不起無法計數的一具具戰友的屍體……他的動作變得麻木了,也變得輕快了。耳畔開始有歌謠響起。三月半,種牡丹……

是娘在對他唱歌麼?

他的動作變快,越來越快。身體好輕盈,箭也好輕盈,有柳絮在空中輕快地飛舞,他覺得自己快要從城牆上飛出去,終於……

他摸了個空。

箭,射完了。

“……太子!”他終於聽清身後傳來的聲音,“我們撤吧!從南邊城門的小門撤!撤出去,我們還有機會!”

薄明絳停下了手。

殘陽如血。他看著城牆下黑壓壓的人群,來勢洶洶如浪潮,鋪滿了整個視野。

他看不見主將是誰。

他慢慢地回頭,看向身後的王城。濃煙,荒蕪,死寂,隻有殘陽為皇宮的飛簷鍍上一層如血的邊。

周朝的太陽落了。

一根箭也沒有了。

薄明絳突然笑了。

“太子,走吧!隻要有太子殿下在,我們就還有希望……”

他聽不清了。

晚風卷起長發,遮住他的臉,隻露出一雙眼。

他低頭,看著空空的箭筒。

“太子——!!”

“砰。”

消瘦的身影終於從高高的城樓上落了下去。與此同時,殘陽落地。

……

“隻要有太子殿下在,我們就還有希望……”

可他沒有了。

王不先行,將又怎麼會跟隨。

可那一刻的他已經沒有了支撐他繼續戰鬥下去的任何決意。

所以。

他是個逃兵。

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

“啊!”有人短促地尖叫了一聲。

易晚重新站定後,圍觀的眾人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大驚小怪。

冷汗這才被收斂住。

可易晚剛才的姿態實在是太像馬上就要跳下去了……茫然、絕望,卻又像是一汪黑洞,將所有人的情緒深深地吸入其中。

一時間門,居然都沒有人想起來,易晚對角色的表述和旁人對角色的表述大相徑庭這件事。

幾個工作人員跑上來把易晚從城牆邊拖開——似乎還在擔心他會跳下去似的。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葉導和葉導的助理。助理說:“葉導,易晚的表達……”

和主流的可不太一樣啊。

她一說,其他人也才反應過來,交頭接耳。易晚在一片竊竊私語聲中居然還很自然地站著,隻低著頭,悶悶地扯自己衣服上的線頭。

……和方才城牆上的表現截然不同。

一秒進入自閉狀態了屬於是。

“……這樣沒問題麼。”有人說。

“有什麼問題?”攝影師說,“情緒非常飽滿,非常出片。今天拍的這張照,是我今年拍得最好的一張。”

“可其他人珠玉在前……”

在前的珠玉還包括幾名大拿。

眾人拿不定主意,去看易晚……易晚誰也不看,於是看向葉導。

葉導咬著手指,在沉吟。

沉吟的時間門久到助理要拉易晚過去再拍一版。可葉導卻說:“挺好的。”

他叫易晚過來,直直地看著他,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葉導說:“你有信心把其他的片段也演好麼?我希望,你能交出來一個有說服力的角色。”

即使是他們從未見過的薄明絳。

易晚看著葉導,隻認真地點了點頭。助理見葉導開口了,也幫腔說:“不管之前的薄明絳是什麼樣的。咱們易晚一定能交出最好的薄明絳來。”

“我不能保證它是最好的。”易晚這時候倒是開口反駁了,反駁起來也是慢吞吞的,“我隻能說,他一定是薄明絳。”

助理有點尷尬。葉導看著易晚,緩緩地笑了。

“好!”他說。

拍完照片,葉導突然按住腦袋,有些氣悶的樣子。助理於是扶老人去旁邊吃藥了。易晚默默地看著他,說:“葉導的身體不好嗎?”

助理說:“有點病。”

看藥品的包裝,這可不是什麼小病。

葉導吃完藥隻歇息了一陣,就起來去趕下一場劇照的拍攝了。起身時他看見易晚站在那裡瞧他,把他叫過來問他:“第二次進組感覺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壓力比較大,哪裡比較緊張?”

還真是和藹可親。

易晚說:“沒有。”

葉導以為易晚還要說點彆的,卻沒想到易晚的“沒有”就是“沒有”。他於是笑:“行,我看你在旁邊站著看我,以為你有什麼問題想問,又不好意思說呢。”

易晚說:“其實有的。”

讓易晚開口問問題,真是戳一下動一下。葉導卻不覺得反感,問他:“什麼問題?”

易晚說:“葉導身體不太好吧。為什麼不多休息一下再去拍第二組?”

“夕陽快下山了。不早點去拍,效果不好。”葉導說,“晚上還排著其他幾個人的室內照呢。”

易晚猶豫了一下:“為什麼不考慮明天再拍呢?”

“明天有明天的行程。今天不拍完,打磨其他情節的時間門就被浪費掉了。”葉導用手拍拍他的腦袋,“這是我最後一部戲了,當然得做得儘善儘美,不是嗎?”

易晚說:“為什麼。”

葉導哈哈大笑,居然不生氣:“等你有了願意用一生去追求的東西,你就明白了。”

葉導帶隊往回走。易晚跟在他身後,還在思考。

其實他還有個問題:葉導怎麼對他挺耐心的。

助理說:“喻容時和葉導是舊識。他拜托了葉導照顧你呢。”

……原來如此。

易晚回到營地時,薄絳和秦雪心兩個人也該跟著葉導出發了。作為熒幕情侶,他們要拍的不隻是單人照,還有雙人照,因此花的時間門混多一點。

秦雪心是早早就等在集合的位置了。一身紅衣襯得她豔光四射,像是草原上的公主。幾個工作人員都看呆了眼。就連易晚也在審美觀上,認為這一套的確會是人們眼中很好看的。

隻是葉導的表情沒有很好看。

葉導看她的表情是不好看,但說是“討厭”,也不是,更像是帶了點恨鐵不成鋼。池寄夏從旁邊長椅上下來,用肩膀去懟易晚:“怎麼,覺得小姐姐漂亮?”

易晚回答:“薄絳在哪裡?”

對哦,薄絳還沒來。

身為隊友,他們循著營地找了一圈——最終看見薄絳,和站在他身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似乎已經是很不耐煩了:“你自己再考慮考慮吧!說實話,X大每年退學的學生多得去了,也不差你一個。社會競爭中的失敗者是這樣的。”

薄絳抿唇看他,眼裡在噴火——易晚的心裡動了動。

薄絳很少有這樣生動的表情的。

易晚說:“那你為什麼特意來找他聊這麼一趟?是因為那些退學的大學生不重要,薄絳是明星學生,會影響到學校的聲譽,讓人質疑他休學的原因,也影響到了你的官帽子,所以重要?”

“你!”

池寄夏也傻了——易晚真是平時不說話,一說話就銳利逼人。梁院長回頭看見他們站在那裡,道:“你們是誰?”

池寄夏說:“薄絳的隊友。”

說著,他也要站到薄絳身邊去。梁院長被他們下了麵子,冷笑一聲道:“哦,是你們幾個唱歌跳舞的啊。”

輕蔑之意溢於言表。

“我是X大曆史學院的院長,你們的隊友薄絳上學期申請從學校休學。所以我過來找他聊聊。”梁院長說,“你們年輕人,挺愛玩也是正常的,彆長大後後悔就好。唱唱跳跳可上不了什麼台麵。”

池寄夏眉毛一挑,覺得懟人的機會來了。可不等他開口,易晚說:“梁院長,您的父親是和鐘老一起聊天的那位梁老教授吧?梁老教授的確是一名值得讓人敬佩的、真正做學術的人。”

“做學術的人值得敬佩。但我不覺得,每天讓學生給自己做幻燈片、讓學生給自己寫報告,拿著學生的血汗糊弄上級、搞麵子工程的某些院長也是值得讓人敬佩的‘做學術的人’。唔……他們應該被叫做什麼呢?您應該學過馬克思的吧。剝削學生的剩餘價值。這樣的院長應該叫做‘學術資本家’。”易晚說。

梁院長的臉青一下、白一下,仿佛色彩繽紛的霓虹燈。

在高高的校園圍牆之內,他的權力無人可匹敵。無法接觸到社會的學生們將他視為無法逾越的天,又將他下達的一切公活私活的指令視為“鍛煉自己”,已經習慣了對他畢恭畢敬、被他壓榨。可易晚他們不一樣了。

易晚他們是圈子之外的人,對他無所求。

最後他隻能“哼”了一聲,對薄絳道:“你不要後悔就好。”

薄絳的回應是冷笑一聲。

梁院長走了。池寄夏看著易晚,目瞪口呆:“牛啊易晚,連《資本論》都知道!”

易晚:“我以前也是好學生來著……比如,在少年宮的馬克思主義知識競賽裡獲得過第二名。”

池寄夏:“你們那少年宮到底一年辦多少場比賽?”

易晚沒回答他,隻看向薄絳。薄絳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起身要走。池寄夏卻開口了:“等等,和我們說說唄,什麼是‘休學’?”

“……”

池寄夏:“你掛科了?還是四六級證書考不下來?要不要我教你啊?”

做個夢,讓個教授上薄絳的身,還是可以做到的。

薄絳:“……不是。我已經修完了所有學分,隻差畢業論文答辯。畢業論文也已經完成了。”

“那不是就差一份答辯了嗎?為什麼不答辯完畢業?也花不了幾天。”池寄夏不能理解,“你看,你要是畢業了,我們Iris5還能買個熱搜:#薄絳X大市級優秀畢業生#之類的。”

這不是自毀前程嗎。

薄絳頓了頓,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易晚,說出了他之前絕不會對這幾個隊友說的話:“這就是我不想接受X大‘賜予’我的學位的原因。”

池寄夏的反應果然很詭譎:“因為你會害羞?”

薄絳:……

真無語,有池寄夏在,什麼樣的深度談話都不好繼續。

“我曾經覺得,至少這個時代的大學,會是一個很好的地方。你知道麼?在古代,從來沒有一所像這樣的最高學府。它向天下所有學子開放,教授最高深的知識,研究最真實的學問,甚至主動發放獎學金,讓每個貧寒的學子也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機會。而且每個人在這所學院裡,都能自由地思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這樣的書院,也曾存在於前世的太子薄明絳的治國南圖裡。

可惜他在逝去之前,沒能實現自己的這個夢想。那時的他沒有時間門的餘裕,也沒有支持這一夢想的金錢土壤。

“……我從過來後開始,就被人告知,我需要高考。為什麼我要高考?他們說,高考就是為了進這樣的大學。”薄絳輕聲道,“他們說得對,大學裡有最優秀的學子。但他們也說得不對。像那樣的大學……已經不是培育學子的土壤了。”

“它的一部分,讓我覺得惡心。”薄絳最後道,“尤其是一部分掌握了權力的人。”

池寄夏滿眼空空。作為一個從小就沒有經曆過正常的學校生活的人,他根本不懂薄絳的激憤來自於哪裡。

而且X大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學之一啊。

“……就是因為它是最好的大學之一,這才讓我覺得尤其惡心。”薄絳說,“算了,我走了。”

易晚點點頭,道:“這個梁院長這幾天都會留在劇組裡陪他父親吧。不知道他會不會給你惹什麼事出來。”

薄絳從鼻子裡吐出一口冷氣。

雖然不知道具體細節,不過易晚大概能猜出來,薄絳在大學裡經曆過什麼。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易晚想。薄絳即使脫去了太子的外衣,也依然是一個抱著單純又執拗的想法的理想主義者。

是啊。如果不是擁有足夠純粹的靈魂的人,又怎麼會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中痛苦得快要死亡呢?

他和薄絳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易晚想。他想要追求的,從來都是屬於自己的自由。

池寄夏卻忽然道:“哎,你彆一個人走啊。你第一次拍戲,讓我們陪你一塊兒去。”

薄絳:……

薄絳看他一眼。池寄夏咧開嘴笑:“要不要叫我一聲池哥,我教你演戲?”

易晚在旁邊無情吐槽:“池哥,論年齡,薄絳是團裡最年長的。”

Iris5的成員年齡線是這樣劃分的:薄絳和池寄夏是同歲一檔,但薄絳比池寄夏大幾個月。然後,是丁彆寒。最後,易晚和暗夜領屬於年齡最小的那一條線。

這也是易晚叫過“薄哥”、叫過“池哥”、叫過“彆寒哥”,卻唯獨隻對安也霖叫“也霖”的原因。

不過團內顯然在敬語方麵是一團亂麻——這一切都離不開池寄夏這條攪屎棍。作為團內二哥,池寄夏高興和不高興時都會一通亂叫。有時為了讓安也霖幫他拿個快遞,他甚至會追著弟弟line的安也霖“安哥”“霖哥”地叫……

這都是虹團團綜的後話。

薄絳果然很鄙夷地看了池寄夏一眼——在把鬱鬱的薄絳逼出表情這一點上,池寄夏無疑是專業的。

兩人陪著薄絳到葉導這裡來。葉導聽到他們倆要一起去,不禁道:“你們團的感情可真好。”

說著他看了一眼地圖:“正好,喻容時那個綜藝也在那附近。你們陪薄絳過去,剛好還能和自己的剩下兩個隊友見一麵。”

差點忘了。丁彆寒、安也霖,還有喻容時在那裡拍《科學之戰》呢。

易晚說:“那我和池寄夏去換下衣服……”

池寄夏也是。他的劇照都拍完多久了,怎麼現在還穿著戲服到處亂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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