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自由之一(2 / 2)

它是隨意就可以被放棄的東西。因為他其實並不需要。

“這份研究,來自XXXX年。它讓我獲得了什麼……我做它時,我需要什麼,感受到了什麼……”

“這份,來自XXXX年。我是為什麼做它。”

“這段經曆……有誰參與,是如何,組成了現在的我。”

那是一些看起來毫無相關的,隻是在易晚的生命裡不斷出現過的片段事件。

但易晚想。

如果沒有他的參加,這些經曆,就不會是這樣的。

女媧用泥點子造人。

“有時候人比女媧厲害多了。”一個想法唐突地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因為我們身為泥偶,卻也能夠自己捏出自己。”

即使一開始隻是一點小小的火花。即使一開始,仍然被卡在磨具之中。

但他又如何能說,他與身邊的人,是沒有不同的呢。

——至少,在他自己的眼裡。

研究生始終在易晚的門外探頭探腦。今天這樣的易晚他還是第一次見,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他看著易晚花了一整天翻完了那些東西,最後盯著天空發呆。他聽見易晚輕聲道:“原來是這樣的啊……”

“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研究生:?

易晚將那些資料按照時間門順序收起來。他閉著眼,在心裡一點點地認識自己,梳理自己的人生。那些蒙著霧的一切原來如此精妙,就像馬爾科夫鏈。即使一開始看起來沒有概率連接……

但它們一點點,連成了他的整個人生。

就像如果沒有經曆A事就不會有B想法,如果沒有B想法,就不會在C事件裡觸發D事件——一時間門,世界被連成了一張巨大的網。網的中央沒有彆人,隻有他。

每個時間門段,每個時間門點的易晚,像是行走在四維空間門裡一樣,被每一刻的他自己連住。

而那些一行行的簡曆,也不是為了社會上的哪個人根據它來判斷自己。

而是自己一行行目睹它……將它視為一個提綱,用來認識自己的整個人生。

“原來我已經經曆了這樣的人生,度過了這麼多事情,想一個下午,也想不完……好奇怪,為什麼我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自己呢?”

簡曆一行又一行,映在他的眼底。易晚就著水,麵無表情地吞下了第二顆藥。

“學長。”研究生叫他,“大老板來了。”

易晚坐在大老板對麵。

坐在他對麵的是一棵大白菜。大白菜看著他,胡須很長。易晚說:“您的提議,我想接受一部分……但那個研究,我還是想一直做下去。”

大白菜說:“這會讓你失去很多機會和讚揚。”

“但有個讀者,我想要給他看。”

“你的愛人?”大白菜以為自己理解了。“他是個非常優秀的讀者。在看見這篇成果之前,他走過很長很長的路,經曆了很多,創造了很多奇跡。他挺過了校園暴力,學會了旁人的表情,熬過了高考,在大學裡一直堅持自己,對每一項工作都很認真,還有這樣高的學曆。我想,被這樣的一位讀者認可,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驕傲的事了。”易晚說,“他的名字是易晚。”

是他自己。

大白菜愣住了。很快,他的眼睛濕潤了……一個老者出現在易晚的視野裡。老者像是想起了自己,又或者某個彆人,已經徹底理解了易晚這樣說的原因。

他於是說:“你或許會後悔的。”

“我想不到,要去屈服於其他庸常或對我漠不關心的讀者們,而不為這樣優秀的讀者一直注視我、最愛我、尊重我……非常滿足的理由。”易晚說,“他在我的判斷標準裡,永遠是最好的。”

“人很難不被人群影響。”老者說。

“那就遠離人群。隻要你意識到……你沒有從他們的身上,獲得任何東西的欲望和必要。”

“但人活著,總會想要追逐花團錦簇的夏天的。”

此刻沒有他們,隻有我。

就像他忽然意識到,因為從來不曾關心自己,而從未被他發現的一點。

即使與這個世界再格格不入,再受挫,他依舊以自己為傲。隻要想起前二十多年的自己……他就永遠不會感到寒冷。

——非常,非常。

因為他已經為自己經曆了了不起,又獨一無二的人生。

除了這個世界,他可以開始期待他自己了。

易晚走出實驗樓。是時晚上十一點。他用熱牛奶吞下了今天的最後一顆藥丸。

他忽然想起了《夏天集》裡的一句話。

“在隆冬,我終於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他苦苦尋找的夏天,原來在他的身體裡。

易晚回到公寓。公寓一片漆黑,沒有任何人在內。看來在他回學校後,喻容時也離開了。

易晚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很久很久,直到睡意湧上,終於,他感受到了溫暖的懷抱。

“回來了?”他說。

“回來了。”喻容時說。

易晚閉上眼,他輕聲道:“我處理完學校的事了。”

“嗯。”喻容時

說,“你一直都很厲害。”

易晚閉上眼,像往常一樣埋在讓他安心的懷抱裡。在天邊魚肚翻白前,他道:“容時。”

“嗯。”

“天亮後,陪我去我的家一趟吧。”

在天亮之後,易晚吃下了第四顆藥。

……

12月23日。

“他很生氣。”喻容時說,“你不想再和他說些什麼嗎?”

樓上傳來老年男性的叫喊聲、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女人勸阻的聲音……易晚隻站在台階旁,有來來往往的大媽大爺看他,對他指指點點。

可他穿著白色外套,綠色圍巾,像大興安嶺上的一棵小鬆樹一樣麵無表情。

“不需要。”易晚說,“我已經給了他我的契約書,他擁有的東西,我都不需要。還建議他,如果盧阿姨照顧了他的下半生,他不如把房子留給她。”

喻容時說:“這可真是……”

“我不需要從他身上得來的任何東西。所以,我也不用承擔他的情緒為我帶來的任何責任,或者說是束縛。”易晚說,“至於那些大爺大媽……我也不想討他們的喜歡。”

不是不需要。

是不想。

喻容時說:“他剛剛說,把錢留給你,去自費出版也可以。”

易晚說:“唔。以後總會有辦法的,即使沒有辦法,也無所謂。”

喻容時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抱住他,輕聲道:“恭喜你,又一次獲得了自由。”

易晚垂著眸,道:“陪我走。”

當著喻容時的麵,他吃下了第五顆藥。

他們在下午時,趕到了下一個地方。

嬸嬸一家依舊住在那棟老樓裡,等待拆遷。時間門過得太久,嬸嬸從一開始對易晚“不爭氣”的抱怨、憤懣,到已經轉化成了對易晚現狀的擔心。她說:“事業上……你至少想辦法混個編製吧。然後,至少要找個能一直照顧你的人啊。”

她讓堂弟不要來打擾易晚。易晚家太小,那套公寓還是他外婆去世前留下來的,易晚忙,沒有讓堂弟過來打擾的道理。

從嬸嬸家出來後,易晚一直在沉默。喻容時問他,易晚說:“我沒想到……時間門確實能改變很多。有時候一件事做了,才發現沒有之前想象中那麼難。”

喻容時說:“但還是很難過吧。”

“想要承受她的溫暖,就要先做好承受她的眼淚的準備。”易晚說,“雖然這樣……但我也沒什麼辦法。”

我知道自己是誰。

而且,也不打算去改。

喻容時說:“真正愛你的人,會理解你的。”

隻有這時易晚的手指顫了顫,他輕聲道:“希望吧。”

第六顆藥被他放在衣兜裡,手指握著。易晚和喻容時沿著夕陽下的河流走。走著走著,喻容時說:“你還記得麼?小時候,我經常牽著你的手,帶著你在這裡走。”

握藥的手指放開了。

易晚伸出右手,喻容時回頭對他笑。兩人就像小時候那樣,手牽著手,沿著河堤慢慢地走。

“今天有什麼故事想和我講嗎?”喻容時就像小時候問易晚那樣,問他。

“我……”

手心在出汗。

“為什麼突然,改變了那麼多想法呢?”喻容時像是不經意似的問他。

易晚沉默。

河流浮光躍金,遠遠地,可以看到易晚的小學,裡麵走出戴著紅領巾的小孩。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僻被孤立,或許有人也正遭受著和易晚一樣的欺淩,那些都像是尋常一樣,不斷不斷地發生。

就像初中時、高中時……每一段都在不停地發生。

“我曾經沒有意識到……我很痛苦。我隻是理解不了、梳理不了那些感情,但我依舊像人一樣,能感受得到。”易晚說。

“嗯。”

“我常常想,為什麼我會痛苦。我曾經想說,因為人都是這樣的。”

“嗯。”

他們走過易晚的中學,依舊有時髦的孩子走出,有樸素的孩子走出,還有教學樓裡像點點繁星一樣亮起的,屬於高三生的窗口。易晚說:“後來我想,失去金錢會讓我痛苦,是因為我在乎金錢。在班級裡格格不入會讓我痛苦,是因為我想要融入他們的圈子裡。高中的學習讓我痛苦,是因為我必須通過高考,來讓自己獲得初步的自由的權力。”

“但那些都是人之常情。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注定會經受,無法阻擋的。”喻容時說,“大部分人,沒有那種能跳過這一部分的,特殊的才能。”

“人生總是會經曆一定比例的痛苦的。就像黑死病時代,就像一戰、二戰……生活在不同的時代裡的人,都會經曆不同的痛苦。因為大局難以被左右,因為那便是‘時代的主題’。或許我們的這些經曆,也是我們這一代注定要接受的主題。”易晚說,“但它們,最終成了我的養分。即使永遠不會開花結果,也早就是生命裡的一部分了。”

也是討我喜歡的,我的一部分。

“金錢,圈子,那些人的認可,好像很有所謂。但仔細一想。沒有它們,好像也沒有什麼所謂。”易晚說,“人的身上,藏著夏天,也藏著牢籠。從前我總覺得,人們需要獲得足夠多的東西,才能獲得自由。”

“嗯?”

“就像累充額度獎勵。足夠高的地位,讓人無法被其他人支配。足夠多的錢,足夠多恃才傲物的才華。我們一直向上向上,獲得分數,想要追求我們想要的自由……直到我忽然意識到,放棄。”易晚說,“真正決定我是否自由的……是我敢放棄什麼。我還不夠自由,是因為我敢放棄的還不夠多。”

我放棄他人的讚美,便不會被他人的厭惡影響。

我敢放棄高高在上的優越,便不會被奔跑的焦慮所擊垮。

我敢放棄那些金色的、鑲滿鑽石、金光閃閃的屬於天之驕子的人生……才真正獲得了,作為天之驕子的自由。

我否決一切,因意識到病因,可以靠我自己治愈。

終於,天黑了。

他們最終停在一所被廢棄的圖書館門口。

透過臟兮兮的玻璃,他們還能看見當初易晚坐著看書的閱覽室。喻容時說:“真快啊,二十年,一瞬間門就過去了。”

易晚抿著唇,沒說話。

透過玻璃……他好像看見乖僻的小孩坐在那裡,默默看著自己喜歡的書。他趴在桌上,隻要睜開眼,就能看到喻容時。

站在這裡便鬆開了手。他手插在兜裡,撚著第六枚藥片……始終遲疑。

直到一盒熱牛奶,被遞到了他的手裡。

“旁邊有個自動販賣機。”喻容時溫柔地凝睇著他,“喝吧。你要吃藥,不是麼?”

他沉默著,始終沉默著。在夕陽下,在河流邊,在易晚說到他的自由、他的放棄時……可現在,他依然主動為他買來了牛奶。像是看透了他的猶豫與不安。

“……”

而且他看著他,就好像要把他永遠記在心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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