臟衣服泡在盆裡,薑宓盤腿坐在炕桌前取下頭上的毛巾,擦著頭發,掃了眼桌上的書籍,昨晚給張大妮看的醫案不在,拿起表看了下戴上,九點三十五,這會兒,阿沙多半是帶她去醫務室了。
取過醫藥箱,拿出銀針,薑宓挽起右手的袖子,給自己紮了幾針,一是止顫,二是消疲。
“叩叩”
“薑醫生,”小陳在外揚聲道,“廚師長炒了盤雞雜,我給你打了兩勺。”
“來了。”薑宓趿鞋下炕,拿上飯盒開門。
物資緊缺,每人隻有一個飯盒。薑宓多的那個是京市帶來的,後來給小白用了。
小陳來送飯,菜盛在喝水的搪瓷缸裡,半缸子蘿卜,一個雞心,幾段雞腸,缸口撂放著兩個雜糧窩窩,一個蒸紅薯。
軍中吃飯,紅薯那是頓頓不斷。
這玩意兒產量高,便宜,耐放,頂飽。
後勤一買就是成車的拉。
廚師長帶著炊事班的戰士天天洗上十幾筐,蒸紅薯,煮紅薯,紅薯茶,紅薯粥。
換著花樣地吃,吃得多了燒心。
薑宓接過窩頭和紅薯,讓小陳把菜倒進飯盒裡:“你吃了嗎?”
“讓大龍幫我打了飯,回去就吃。”小陳倒了菜,從大衣兜裡掏出一瓶藥酒,“巫團長讓我去醫務室找王醫生拿的。他交代,讓你訓練完,每天用藥酒按摩半小時,注意著彆傷了腕子。”
薑宓接過道了聲謝,跟小陳叮囑道:“用過飯,去醫務室找王醫生或新來的張醫生拿醫案,按上麵的人員順序,通知戰士們複診。”
“薑醫生你的手不抖嗎?”手抖可做不了針灸。
薑宓握著藥酒左右活動了下腕子:“沒事,我方才給自己紮了幾針,已經不顫了,若是不行,不是還有張醫生嗎。”
小陳點點頭:“行,用過飯,我就去訓練場上叫人。”
薑宓吃過飯,給炕裡填上柴,用炕灰掩掩火,讓它慢慢燒著,封好爐子,提上醫藥箱出門直奔醫務室。
阿沙、張大妮果然都在。
“薑醫生,”兩人齊聲招呼,“你來了。”
薑宓衝兩人點了下頭,環視一圈:“王醫生呢?”
阿沙:“飼養院有匹母馬快生了,王醫生被叫去接生。”
“那咱們先不等他,”薑宓放下醫藥箱,對兩人道,“等會兒戰士們一個個過來複診。阿沙,你去把診療室的門打開,做好準備工作,”說著,薑宓把自己的針包遞過去,讓她幫忙消毒,“張醫生,你跟我來,咱們去藥房看看。”
說罷,薑宓拉開抽屜,取出鑰匙,率先朝藥房走去。
張大妮應了聲,將自己的銀針遞給阿沙,道了聲“麻煩了”,快步跟了過去。
藥房就在隔壁,薑宓打開門,目光從一排排貨架上掃過,西邊幾排放的是西藥,半月間填補得滿滿當當的,有酒精、藥酒、繃帶、醫用棉、鹽水瓶,帶著針頭的注射器,常用的青黴素、阿司匹林、慶大黴素、鏈黴素、安定、白藥、錳化止血消炎粉、黃連素等。
另一邊的架子上放著泡製好的中藥,除此之外,牆邊還堆著幾麻袋草藥,看模樣應該剛拉回來沒兩天,王醫生還沒來得及泡製、整理。
薑宓取過一旁牆上掛的藥材目錄看了眼,遞給張大妮,她自己則走到架子前查看王醫生這半月泡製的草藥。
比著早先,進步不少。
看過藥房,兩人心裡有了底。
“薑醫生,”阿沙在外叫道,“有人來複診了。”
“來了。”薑宓應著,帶張大妮出了藥房,鎖上門,去了診療室。
醫藥箱已被阿沙提過來了。
薑宓看了眼來人,不是病例本上的第一個。
腦中閃過對方先前身體的各項數據,薑宓扭頭跟張大妮道:“張醫生,這位是張武,昨晚跟你說胸口有彈片沒有取出的就是他。”
“除了這點,他雙足上的寒症跟軍部的喬勁鬆極為相似。”薑宓說著示意張武上療床,等人躺好,她伸手扣住腕子把了下脈,繼續道,“他們雙腳都在冰水裡泡過,都是寒症浸入足骨。沒診療前,張同誌足根也是沾地就疼,腳上的兩個大拇指高高腫起,指骨疼痛變形。”
“經過兩次施針治療,足根的症狀減輕不少,大拇指也消了腫。不過,要想根治,還得最少五次針灸。你來給他號號脈。”薑宓說著往後退了幾步。
張大妮邊聽邊翻著張武的病例查看,聞言伸手給張武把了下脈,隨之打開鋼筆,在病例的第三次診脈處寫下結果,拿給薑宓。
薑宓掃過點點頭:“雙腳的針你來。”
右手腕雖不顫了,可她不敢大意,張武胸口的彈片極其危險,得儘快幫他往心臟外撥撥送去軍醫院找梁院長開刀取出。所以,其餘部分的針炙就交給張大妮。
這一忙就到了中午,薑宓讓阿沙回宿舍拿兩隻烤鴨給廚師長送去。
半隻幫她們熱熱加餐,剩下的讓他剁剁丟進湯裡,給大家嘗個肉味。
下午,七團、九團接到消息,知道薑宓從軍醫院回來,一個個都把自家的衛生兵送來了。
薑宓一刀切,將症狀有所緩解或是本身就輕的患者分給張大妮,讓她帶著阿沙、小陳和接生回來的王醫生施針。
自己則帶了七團、九團的衛生兵王陽、趙陳剛、張紅軍和齊誌勇。
到了晚上九點,薑宓就沒在讓大家接診。
大家圍桌而坐,開始一個個給白天診療過的戰士開方,驗方。
完了,薑宓帶著眾人挑了急用的草材泡製。
熬藥——薑宓交給了廚師長,他抽調了一個班的炊事員,專門負責此事。怕出錯,薑宓給王醫生和本身就學中醫的劉誌勇、王陽排了個班,讓他們輪流過去盯著查看。
翌日,跑過操,薑宓再次被帶去了營部後麵的山腳,由楊副班長帶著進山練習射擊。
這次比昨天還不如,因為薑宓改用左手執槍。
倒是滑雪下山時,摔的跟頭比昨天少了些。
到了第三天,說好的狩獵,薑宓沒能去成。
阿沙她堂哥架著爬犁,帶著她奶和兩個病人,及其家屬來了。
薑宓穿上白大褂,立馬讓王醫生打開了醫務室的門。
兩名病患,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漢子,一個是5·6歲的男孩,叫牛娃。
薑宓號了下脈,高燒、濕熱困脾、脈緩,扒著孩子的眼睛看了看,發著燒,眼睛黃、臉蛋黃,人厭厭的沒精神,捂著胃說不舒服,惡心、想吐,舌頭顏色極淡,舌苔白膩。
這症狀她沒見過,倒像書上寫的病毒性重症肝炎。
薑宓讓張大妮、王醫生、趙陳剛等人挨個兒過來診脈。
病毒性重症肝炎傳染性極強,死亡率極高,薑宓讓他們接觸時注意點。
幾人號過脈,扒著牛娃的雙眼、托著他的下巴讓他張嘴查看了遍,又找家屬尋問些情況,得出結論:病毒性重症肝炎!
孩子的母親一聽,沒撐住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淚啪啪地往下掉,哭得壓抑又悲傷。
父親噙著旱煙袋蹲在門外,一口接一口的抽。
薑宓捏了團小小的油精棉擦擦手,去辦公室跟梁院長打電話。
牛娃的情況一說,梁院長就跟薑宓科普道:“50年代初,我國剛剛建立,全國就爆發了脊髓質炎,俗稱小兒麻痹,傳染上的患兒高燒不止,過後,不是雙腿無法站立行走,就是上肢麻痹落下終身殘疾。”
“59年,我國在春城組建了科學院醫學生物學研究所,總·理為此專門派了幾位科學家前往。60年3月生物所生產出第一批脊髓質炎減活疫苗,62年成功推出了“糖丸”。”
“小兒麻痹糖丸活疫苗強化免疫,而病毒性肝炎對免疫力有著巨大的破壞,所以,糖丸對兒童病毒性肝炎有防預,減少其發病率的作用。”
薑宓捏捏眉心:“也就是說,目前沒有藥可以治愈病毒性肝炎?”
梁院長沉默:“若是早先吃下糖丸就好了。”
“它既是疫苗,各個地區是不是均有發放?”
梁院長搖搖頭:“不一定,偏遠地區缺少醫務人員,無人申報、領取,自然也就無人發放。”
“軍醫院有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療係統和最好的醫療設施,你們能接收治愈嗎?”
“小薑,”梁院長苦笑,“這病全世界都缺少物效治療方法。治愈……說實話,我們連百分之五的把握都沒有。若是慢性或症狀輕些,還能用藥物控製、調理,提高他的免疫力,可他是病毒性重症肝炎……”
儘管對梁院長的回答有所預料,薑宓還是忍不住失望。
心裡似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讓她趕緊將人轉去軍醫院,一個讓她留下,試著用中藥配合針灸醫治。
“……你們什麼時能到?我讓人做好接收準備。”
薑宓回過神來,緊攥了下指尖:“不轉了,我們自己接收。”
“小薑?!”
薑宓沒理他的驚呼:“糖丸我們要去哪裡申請?”
梁院長愣了下,迅速回道:“讓各大隊村支書統計好孩童的數量,到鎮衛生所申請領取。小薑,重症肝炎患者慢慢會有出血、感染、腦水腫、腎功能衰竭等症狀。若是發生感染,要立即給他注射青黴素、慶大黴素等抗生素,肝昏迷、腦水腫,可給他用20%甘露醇250ml,於30分鐘內快速靜滴,也可用利尿劑……”
說罷,怕邊防藥物不全,梁院長又道:“這樣吧,我讓唐明川帶著藥物過去。”
“銀針!讓他給我帶套銀針。”給孩子用過的銀針,肯定不能再給其人使用。
“行!”
薑宓掛斷電話,立馬找到巫家昱說明情況。
“薑醫生,我不反對你接收牛娃這個病患,但我想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你可能救不了他!”巫家昱看著薑宓,最後一句說得極慢。
他是見慣生死的,薑宓跟彆的醫生不同,從醫以來,她專注的是針灸診療,幾乎沒有直麵過病人死亡!
薑宓咬了咬唇,點頭。
“那接下來就聽我安排,病房我讓人布置,進去時,帶上口罩,避免吐沫傳染……”
“書上說,吐沫不會傳染……”對上巫家昱瞪來的雙眸,薑宓慢慢消了音。
“他是病毒性重症肝炎,傳染性倒底有多強,我們誰都不知道,為防萬一,防護上我們儘量做到最好。”
薑宓老實點頭。
“沒有口罩,跟他說話時就拿圍巾擋一下口鼻,與之接觸後,儘快洗手,喂他吃飯可以,但不準跟他共用一個飯盒,還有銀針用過儘快消毒,注意,沒消毒前針尖彆紮到自己,他用過的針頭和你那套銀針後繼要消毀……”
薑宓第一次知道巫家昱這麼能說,光說還不算,他還嚴謹地將病房布置在了營地一角,遠離了戰士和人群。
不過,離飼養院倒是沒有多遠,千米左右。
為免分心,薑宓將營裡的患者都交給了張大妮、王醫生和王陽等人。
隨牛娃一起來的那位五十多歲的病人,是普通的胃病,薑宓號了下脈,將他一並交給了張大妮調理。
病房布置得偏遠,為了用藥方便,薑宓提著醫藥箱走進藥房,挑選梁院長交待的各種藥物、酒精、艾絨和草紙等。
“薑醫生,”張大妮回住處拿了剩下的人參過來,氣喘籲籲地交給她道,“我留下一部分,等你遞脈案出來,我給他配進藥裡,剩下的這些你帶上,一天含一片提高免疫力。”
“給我吧。”阿沙伸手接過,看向薑宓道,“本來我阿奶要陪著進去的,她年紀那麼大,真進去了,也不知道是她給你幫忙呢,還是你照顧她,所以,我就沒讓她張這個口,薑醫生,牛娃是我接生的第一個孩子……”
薑宓:“……”
她記得書上說,病毒性肝炎多是通過血液、親密接觸和母體傳染,怎麼到了巫家昱、張大妮、阿沙這裡,就讓她有了種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感覺。
好像她會被傳染似的!
抬手給阿沙一個鋼崩,薑宓一把拿回人參:“邊去,彆搗亂,你要是閒得慌,每天我和牛娃的飯菜就交給你負責。”
“薑醫生!”阿沙急道,“牛娃是我們村裡的孩子,我不能讓你冒險……”
薑宓:“……”
擔心錯對象了吧?!
病重的是牛娃,隨時有生命危險的也是他!
張大妮見薑宓臉色不對,忙扯了下阿沙,勸道:“你醫術不行,跟著也是添亂。這樣吧,以後牛娃的藥都交給你來熬,他和薑醫生每天換下來的衣服也交給你來洗。”
阿沙對張大妮的話沒什麼反應,隻希翼地看向薑宓:“薑醫生,讓我跟你過去打個下手吧?”
薑宓懶得理她,背上醫藥箱,取了個口罩戴上,伏身抱起牛娃,大步朝病房走去。
巫家昱辦事效率很快,不過十幾分鐘,他就讓人布置好了,炕燒得熱乎,被褥鋪得整齊,洗漱用品一一擺在方便拿用的地方,屋子中央還添了個爐子,門外放著水缸。
薑宓卻不覺得貼心,那種被區彆對待,有今天沒明天的感覺又來了。
當下進屋的動作就是一頓,她火大地轉頭對遠遠跟在身後的阿沙喊道:“回去把我的洗漱用品帶來,屋裡的這些留下一個飯盒,一個喝水的搪瓷缸給牛娃,其他的給後勤送去。”
搞毛啊!
給牛娃脫下鞋子和外麵臟臟的衣服,將人塞進被窩裡。
放下醫藥箱,脫下大衣,薑宓提起水壺兌了半盆水,浸濕帕子給小家夥擦擦手臉。
號了號脈,解開他的棉襖,拿出銀針,對著肚臍上下的穴位連紮數針,然後是腿上的三足裡穴,用以提高免疫力,增強體質。
接著是退燒,大椎穴,少商穴,魚際穴,曲池穴和合穀穴。
紮完針,薑宓給小家夥又號了下脈,情況雖有那麼一點好轉,但隻要高燒不退,病情還是沒法扭轉。
針灸退燒還是太慢了。
洗洗手,捏了片人參給小家夥含在嘴裡,打開瓶酒精,倒了些在手裡的醫用棉上,薑宓脫鞋上炕跪坐在孩子身邊,來回反複地擦過對方的前額、頸部兩側、腋窩、腹股溝等部位。
如此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燒退了。
薑宓坐在炕上輕籲了口氣,拉過他的手腕號了下脈,拿過紙筆寫脈案,開方。
有了方子,得上人抓藥熬藥,開門一看,一個人也沒有,而她所在的地方離醫務室藥房好遠啊!
她要過去,牛娃誰看著。
“巫家昱!”薑宓念著這個名字直磨牙,丫的真會辦事,布置個病房折騰這麼遠。
“天狼!”薑宓試探地朝飼養院的方向叫了聲。
過來看小白的天狼,支著耳朵四顧了下。
”天狼——”
唔,真是叫它。這聲音……好熟!
”天狼——”
仰頭回應了聲,天狼撒腿衝出了飼養院。
”天狼,這裡!”薑宓笑著往門外走了幾步,半彎著腰張開了懷抱,“好天狼,來,幫姐姐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