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犯彆扭(1 / 2)

東家[民國] 張大姑娘 17424 字 6個月前

16.1好徒弟

姑奶奶帕子撐開,遮擋在額前,透過一角微風晃蕩的青蔥蘭花裡麵看日頭,屋簷四下,暖光泄地。

翌日夏雨傾盆,大奶奶給她包袱裡麵放了二十兩銀子,京郊窮苦人家,一年米麵油菜,不過五兩。

“平時要是有個委屈了,且忍耐著一點,你的脾氣我看得出來,不是跟人彆苗頭的強性兒,師傅有脾氣大的有脾氣差一點兒的,你多孝敬一些,端茶倒水撒掃不要偷懶。”

大奶奶絮絮叨叨囑咐,最後包袱打扣兒,“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了,師傅磋磨人的,就來家裡,我跟你爸爸,到底能給你撐口氣的。”

舒充和借了騾車來,上麵蓋著油布,站在過道裡朝著明間裡麵喊,屋簷雨滴成串,從他肩膀上滑過一片深色,“走了,到點兒了,不好去遲了教人等,早去候著才好。”

大奶奶應聲,“就來——”

拿出來一雙鞋子,黑色八字開口鞋,“快換上試試,姑奶奶做的,昨兒夜裡來不及了,原本要給你繃三層裱糊的,隻來得及做了兩層。今兒一早上沒瞧見她,興許出門辦事兒去了,不能送你了。”

扶桑穿上,伸進去指頭,餘著兩指頭寬,扶桑覺得這樣好,等秋冬天了還能塞襪子進去,她腳現在長的也快,“奶奶,我走了,您家裡辛苦,照顧哥哥妹妹。”

包袱四角兒打結,她背起來,掀開袍子,從雨幕珠簾裡麵穿過,越過垂花門。

撐著一把泛舊枯黃的油紙傘,背著一塊兒鼓囊囊的月白包袱,人不高,卻長身而立,姑奶奶繞過長街看見胡同口騾車拐彎。

她披著蓑衣穿著木底花盆鞋,追著幾步喊破了嗓子,雨聲綽綽裡麵也沒有人聽見。

“哎呦,姑奶奶,您這是哪裡去了,一早上就沒看見你,扶桑都走了,也沒來得及送送她去,這一下三年見不到了。”大奶奶說完就看姑奶奶臉色慘白,渾身都冒著涼氣兒,她身上都濕透了,抱著個食盒還在桌子上滴水。

大奶奶打開一看,朝陽樓內孫家豆花兒,“您想吃這一口兒了,趕著天氣好了就有行商走街串巷地賣,何必大雨天跑那麼遠的呢。”

她給捧出來,還有餘熱揮香,“這許多的羊肉口蘑,您加料兒了吧,我給您熱熱吃去。”

說完,就看姑奶奶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越傷心。

刹那間家裡靜的隻聽見落雨聲聲,大奶奶沒敢動,也不敢問,姑奶奶的脾氣,有時候喜怒不定的嚇人,不知道又想起來什麼傷心事兒。

不過一會兒就好了,姑奶奶總不肯叫人知道她的傷心事兒,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知己人太少了,但是有!

知己不用說,便知道你心裡想什麼,知道你哭什麼笑什麼,不是知己的,淺談兩句也就算了,不然辜負了自己。

她哭一會兒就洗乾淨臉麵換了衣服,看著扶美吃,“你有口福了,你二哥啊,就是個沒口福的,你說一碗豆花兒——”

她聲音有點哽咽,硬生生給咽下去,“一碗豆花兒她都沒福氣嘗嘗,白來京城受苦!都給你吃,你替她都吃了才好!”

哭的是扶桑,覺得這孩子什麼命,你來了富貴地兒,你說你沒享一天的福,她心裡,其實對不住。

三年後,宋府!

年底,蘆花似鋪天蓋地的大雪,屋子裡麵炭火終日不斷才有點熱乎氣兒,教人不至於伸不出來手。

宋府後麵一圈圍房,正中明間大師傅屋子裡麵傳出來動靜,下麵的小徒弟們便聽聲兒都動起來了。

有打水的遞帕子的,有倒夜壺的,還有舒展筋骨按摩的,扶桑在耳房裡麵提起來早就燒滾了的白提壺,從窗戶留著的一絲縫兒往外看,天淺黑而地茫茫,院子裡隱隱傳來掃帚刮地的聲音,教人心裡靜。

扶桑拿出來一小包雙窨小葉茉莉香片,往八吉祥大茶杯蓋碗兒裡麵衝水,一包兒刹水翻雲湧,窖過的茶馨香撲鼻,再蓋上蓋子燜一會兒。

等裡麵妥當了,便托著銅茶盤子裡麵去,一手高打起棉布簾子,先露出來一張笑吟吟的臉兒,透著利索舒朗,“師傅,您起了!”

大概這些年常在屋子裡麵待著,映著一片暗色進來的時候,她能與雪賽白。兩隻手穩穩當當地捧著大茶杯放在桌子上,水一絲不漾。

大師傅正坐官帽兒椅上閉目養神,頭發花白而略老邁,他曾經是內廷裡麵當值的,極善算術,能雙手撥算盤,數十萬百萬之巨算的分毫不差。他還有一手兒好字兒,做賬房的習小楷的多,他卻寫的一手好草書。

據說他還有一門絕技——袖裡藏金。彆人說他的絕技是跟山西幫學來的,袖裡藏金是晉商密不外傳的絕技。

至於他為什麼會,府裡的人有說他本來就是山西人,有的人說他早年勒索過一個山西商人,說什麼的都有,扶桑卻從來沒有見識過。

隻知道大師傅原本在內廷待過,後來大概失勢,去了哪個王孫家裡指派。再後來不知道怎麼被府裡太太招攬,來做專門的大賬房,宋府內宅財務總管,他手底下徒弟們冒頭的五六個。

大師傅聞聲先應一聲,貼她的額頭觸之冰涼,便關切問她,“早起又打算盤了?”

“打習慣了,我願意天天練著呢。”她跟著老年人生活久了,在這個圍房裡麵寒來暑往三年,一日一日地學著心靜,做最多的兩件事,一個是珠算,一個是練字兒。

她用功,特彆的用功,像是比彆的孩子都知道學東西,身上有股子源源不斷的韌勁兒。

大師傅是行業裡麵能牽其牛耳的人,不誇也不貶,“打算盤看著容易上手,但是打得讓人叫好也不易,五個手指頭各有分工一點也不能出差錯。”

他喝一口釅茶舒展腸胃,茶杯輕輕碰撞在案桌上,周邊四下無聲,均肅立聽師傅訓導,“乾咱們這一行的,第一個得全神貫注,專心致誌的人才能吃的了這碗飯。第二個得功夫到家,下麵的珠子落上去了,得嚴絲合縫兒,不能有一點縫隙才算高手,這個得自己琢磨下功夫,第三個呢,要目光放長,我們在賬房裡麵不出院牆一步,可是手裡過數的買賣算計,冗雜萬千,腦子不能糊塗了,上下比較左右比對,不出房門也能知道天下大勢兼商賈之道。”

一手算盤打好了,財通天下,其中玄機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所謂是師傅領到家,造化看個人的了。

大師傅縱然有天大的本事,如今年邁他也得挑個合心意的,好把這一身的本事傳下去,徒弟裡麵有傍著師傅想找個靠山的,有左右環顧想要外出鋪子裡麵當個賬房先生的,人各有誌。

扶桑這個孩子,他瞧著呢,不是最聰明學得最快的,但她性兒卻最投他的脾氣,合他心意。所以他待她嚴苛許多,她越勤奮,他便越嚴苛,但是她文弱,有時候怕用功過多傷了身子。

“你入府將三年,今天是年底盤賬的日子,你跟我到前頭盤賬去,看看是不是能獨當一麵兒!”年底各大掌櫃的盤章,都集中在二十九這一天,適逢大雪,府門外車馬盈門,正門大開,各地掌櫃的陸續到了花廳候著。

扶桑聽著躍躍欲試,這盤賬,一考的是掌櫃的,第二個考的就是做賬房的,她學師三年,是騾子是馬,總得遛遛,臉上十分明朗,“謝師傅!我好好兒乾!”

瞧瞧,她不說一定乾得好,隻說好好乾,大師傅有時候聽她的話口兒,總覺得自己年輕時候過於張狂了,鋒芒畢露地不懂得平庸之道!這個孩子身上有羊性,大羊者,為美,為甘!他覺得扶桑身上帶著回甘!

打量著她三年裡長高了許多,衣服有些略短棉袍露出腳踝一點兒,戴著一頂舊瓜皮帽子,“今兒就破例,你跟我一起用早飯——”

扶桑一年四季總是都戴著帽子,不然總覺得有些彆扭,到這個年紀,彆的女孩兒都蓄發了,不再是男女一樣的鼠尾頭了。看等大師傅坐了,她坐在背對門的條凳上,先幫師傅盛粥,又拿公筷取一個艾窩窩。

熱氣騰騰的艾窩窩,江米搗爛後攤餅包餡兒,裡麵裹著山楂醬,上麵撒了白芝麻,切長條狀。

她做的自然又妥帖,大師傅心裡也琢磨著這個孩子,他心裡頭,是想以後要她送終的意思,他是無根無家的人,也怕生老病死最後那三樣兒。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彆的孩子有更會伺候人,更體貼人心意的,可是在這個孩子眼前一比對,就顯得這個孩子體麵有排位,一個是長得好,第二個是那個大方磊落勁兒,真真兒看的人舒朗,他一天比一天中意。

學徒一養三年,他們自然有識人考察人的訣竅,他敢說扶桑慧敏而敦厚,多有急智。進來時候交玩到一起的人,現在還在一起如同往日,不因為自己出類拔萃而厭棄舊友,有品行不端方的,她不言不語,隻慢慢遠了一點,不拔刺兒得罪人。

大師傅昨夜沒睡好,早飯也吃不多,喝一碗粥,看扶桑跟著一起放下碗筷,知道她沒吃飽。

把盤子裡麵幾塊點心包在帕子裡遞給她,“先隨我去候著,等到時候墊補幾口,彆餓壞了。”

今日人前大考扶桑要是通過了,那以後就真真兒是他的衣缽傳人了,也給掌櫃的們摟摟眼瞧瞧。從裡間取出來一套新棉袍,“早前給你做的,你今日穿著去。咱們在外行走的,體麵是第一位,看人先看勢,衣裳敬三分。”

旁邊大師兄笑嘻嘻的,他年紀最大,也不過比扶桑大三歲,從內廷裡麵一起帶進府裡來,歡喜地直搓手,“我可跟你說了,萬事兒彆緊張,你是最沉得住氣的,今天人多,你隻管盤你的賬,心思不要亂。”

“你在人前露臉兒了,師傅麵上也有光,我也有光,你以後就是他的親傳弟子了,說句抬舉的話,這府裡你終歸是有一席之地了,以後接了師傅的擔子,就是太太老爺見了,也得敬你幾分。”

說完便推著她進房門換衣服,自己立在門外等候,他們這一行當的人,近身的事兒,都分外地避諱著。自己殘缺了點,看人家,或者教人看了自己去,都挺傷心的。

收拾妥當將將天亮,日從湯穀出,瑰麗靜美而肅然。大師傅便偕著扶桑,逆著光跨後圍房而出,沿著宅院中軸由北向南。

這是扶桑第一次入內院兒,隨著師傅從宅院最外側,入庭宇深深,長廊漆紅靡豔,頂棚刷過的金粉彩繪在繁複地勾勒填充,曲折蜿蜒,造夢一樣的浮華。

扶桑回想上次離開圍房的時候,是八月半,府裡麵請角兒唱戲賀中秋,他們圍房裡麵的學徒傭工都能蹭聽,在正院兒圍房之間的長廊裡麵,她靠著柱子混了個站票。年年如此,學徒雖然枯燥且無味,但是她入進去了,學進去了,便覺得許多趣味兒。

16.2好兒子

剛入正院兒,便聽到明間裡麵嘈雜爭吵。

隨後門簾子被人一把掀開,大師傅剛入院門口立馬停住,側麵避開,“少爺們好!”

扶桑垂目,隻聽見打頭一人腳步匆匆,一雙黑色短靴,帶著排山倒海的怒氣踩過又落薄雪的地麵,隨後一腳插進雪窩子裡麵去,狠狠的踢開,“哼!”

雪沫兒便在陽光下四散,撒了扶桑半片棉袍,扶桑眼睛隻往下看著這一片兒地,心想這脾氣可真衝啊。這樣的年輕又敢在太太屋子裡咆哮,想必是大少爺宋眺穀了,他跟太太想來已然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了。

眼前又碎步過去一人,先歎口氣,隨後無奈地追過去喊著,“大哥,大哥,老大——”

這是二少爺宋映穀!

她身體斜著正對五福和合的雕刻,聽說這一塊上麵,雕的蝙蝠有九十九隻,大太太稱之為“福地”。

府裡三個少爺都是從山東老家裡來的,三個人感情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後麵必定還有一個要出來。

一陣寒風吹來,渾身的皮膚都過了一層冰水一樣,她僵硬著身體控製住打哆嗦,入目突然一雙不急不躁的帶褶兒皮靴,祁人家叫踏踏馬,鞋口一圈兒灰兔毛兒,慢悠悠地踱到眼巴前兒,“大師傅見笑了!”

“哪裡,三少爺還要去學裡嗎?”

宋暘穀不答,他今兒是要逃學的。高抬了眼神往大師傅後麵看過去,隻看見一個戴著瓜皮帽的腦袋,知道這是他的愛徒。恰又是一陣北風,院子裡卷起一陣靜默,才聽他含糊說話,“嗯!多虧大師傅幫襯,府裡太太才能高枕無憂,今天又是府裡進賬的好日子,全靠您撐著,我看啊,這府裡少了誰,也少不了您。”

他吹捧人都帶著五陵少年的驕矜,孤傲。

魚承恩下巴戳著鞋尖死勁的看,瞧瞧他新做的皮靴子,真暖和!

他聽著宋暘穀鬼話連篇,說起來給人聽的時候,真心的教人分不出真假來,要不是背後他把太太連著大師傅一起罵,魚承恩這會兒能當真!

“瞧,這是您的徒弟是吧,打量著可真是個伶俐人呢。什麼時候我也學學才好呢,不敢勞煩大師傅,隻跟您這徒弟學幾手,就夠我們兄弟用的了。”

說完,不等人回答,撩開袍子大刀闊斧的就走了。

這果真是不和氣!

大爺宋遵理無子,升遷後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三個侄子從山東老家接來,有道是侄子門前站,不算絕戶漢不是?大爺親自督促學業,十分看著!

可是三個少爺打從山東老家裡來,跟府裡就不大和氣,這樣的不和氣,在家裡生意越做越大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界限分明的地步了。

家裡太太做的買賣,說乾淨也乾淨,說不乾淨呢,也是真的臟。可是這樣的世道,大家都這麼乾,就不能說臟了還是乾淨了,能賺錢就是好買賣。

誰想到家裡大少爺宋眺穀,打從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跳起來看她就像是禍國妖民的禍害一樣,對這一位年紀相仿的繼伯母,冷硬且不留情麵。

他對著大老爺宋遵理還能繃住,對著大太太可就前仇舊怨太多了,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且早就結怨了。

大師傅跟太太,在他們眼裡,就是助紂為虐,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而今又多了扶桑這樣一個小螞蚱罷了。

屋子裡麵暖氣暄天,大太太撐著腦袋氣的頭疼,臉上還帶著惱怒,一頂兒皮冠子在頭上,正中帽準一顆紅寶石,鴿子蛋一般大小,極其顯貴。

看大師傅進門便開始牢騷,“是我非得嫁進來的嗎?我也是大爺求娶進來的。那鄉下的女人是我不要的嗎?憑什麼對著我撒氣,有本事對著大爺撒氣去!”

她才二十歲,也是念過洋書的人,大爺現如今已經四十歲了,差著這麼一截兒,中間肯定有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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