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大爺宋遵理是個有雄才偉略的大人物,他十二歲的時候是第一批自費留洋的留學生,走之前呢,家裡想著傳宗接代才算成人,先給娶了個媳婦進門,不過現在留在老家裡守宅門。
大爺先在密歇根大學讀文學,後來覺得不管用,又轉到西點軍事學校讀軍事。
等到最後留學生都給遣送回來,朝廷也不大敢用留學生,不用又不大好,便扔到天津去了,辦辦教育搞搞小事兒。
這才回來跟山東老家裡太太過幾天日子,才一個月就覺得哪哪兒都不合適,說話也不到一起去,他自己去天津辦學。學校裡就遇見了現如今的太太,翁家的三小姐翁荔英,倆人情投意合,便成了現如今局麵。
她要說自己無辜,倒也真真假假,稍微打聽,能不知道家裡已經娶妻了嗎?
宋家二房三個少爺從小在老家長大,自然跟鄉下的那一位舊太太親近,鄉下那位也無生養,看侄兒當親生一般疼愛,你看,這原本就有前怨!
這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兒,今早上吵架是為了彆的事兒,大太太撫著胸口,“明知道今兒要盤賬進賬,非得一早上來找我的不痛快,不過是請他出麵陪掌櫃的們說會兒話,夜裡擺席喝幾杯,也算是我們東家給的體麵!大爺今天又有公務走不開,不然哪裡要他去,誰知道他一聽便掀桌子走人了。”
“總歸不是我親生的,要是我親生的兒子,保管不能這麼對我。大師傅,我心裡的苦,您是知道的。”宋大太太抬手,看見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才想起來正事兒,“這個就是你前些日子跟我提過的孩子,叫扶桑是吧?”
她抬手,摸了摸扶桑的帽子,“我記得你爸爸,是咱們正藍祁下麵的甲兵吧?你們家姑奶奶把你送到我嫂子那邊去,我嫂子又薦給我,現在看真是個機靈孩子。你有出息,給你家裡人在祁裡掙臉麵了。”
瞧瞧,這麼大的孩子都知道給家裡掙臉麵,那個混賬兒子倒是什麼也不懂!
“今兒你乾得好,我必定要跟哥哥說一說的,舒家出了個好小子!”
她雖然讀過洋書,但是還是覺得老祖宗的東西好,外國的東西也不是什麼都比咱們好的,她的思想開化了一些,全開化在那些賺錢的買賣上去了,其餘沒有開化的,還是照舊一個祁人的姑奶奶。
賬房自古以來,用的都是貼己親近的人,一怕你泄密,二怕你攜款潛逃,三是怕你背主兒。
大太太倒不至於多另眼相看一個半大小子,隻是跟她拉呱家常,“前些日子,科舉取消了,以後啊,便沒有什麼狀元進士了,你哥哥說是從學裡也出來了,私塾不讀了,想要在祁營裡麵補個差。”
“咱們的規矩你也知道,一個蘿卜一個坑,人口多了,哪裡那麼多的坑,多少人排隊等著的。”
大師傅微微動了動,看著扶桑,扶桑便笑臉兒抬大太太的話兒接,“我們一家子全靠佐領吃飯,您是佐領最疼愛的妹妹,我對您的心思跟家裡對佐領的心思是一樣的,多早晚的有事兒,您隻管吩咐,絕對沒有二話。”
“外麵的事情我幫不上忙,帶兵打仗的事兒我也乾不了,我哥哥全憑佐領安排,他要是乾得好就用他,乾不好再磨礪幾年也行,這都是佐領的恩情。我在內宅裡麵,隻管好好跟著師傅學,給太太您算好每一筆賬,不至於虧空一分錢!”
她說的斬釘截鐵,又大義凜然一般地表忠誠,隻說的大太太心花怒放,一個勁的說好,賽蜜的甜。真覺得那三個兒子要都是這樣,該多好啊,也不至於她背地裡給他們穿小鞋了。
大太太重新精神抖擻起來了,渾身散發著濃鬱的玫瑰香水味兒,便開始畫更大的餅,“現在各處都跟洋人學,學路、商路、政路的各路人馬,都覺得洋人的東西好。我跟老爺商量了,要賺洋人的錢,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必定要習洋文,我們府裡要專設培訓班,規培人員,以後放到各大碼頭店鋪裡麵去重用。”
“你聰明又用功,我到時候要把你推薦給老爺,做生意要翻譯,我們做賬房的也要會財務才好。”
她自己的生意像是做的極好,但她看來都是不怎麼賺錢的買賣。要想賺大錢,還是要仔細琢磨琢磨的好。就比如宋二爺按照大爺的吩咐,變賣資產去上海辦廠,好家夥,那多少白花花的銀子進賬。
宋家兩房未分家!她欲染指,總是要避諱一下,省的人以為她要怎麼樣,先安插人手為要!
不然——按著這三個小兔崽子的心思,她現在都不用奢望靠著他們孝順,他們都能把她掃地出門!
不過幾句話一盞茶的功夫,主仆三人都喜氣洋洋的了,一行出來,往前麵去正式盤賬。
16.3好三爺
大少爺宋眺穀自然不去,下麵二少爺也推脫,三少爺還小呢。再說了,對三少爺的態度,大家都是慎之又慎的,他是宋家兩房裡麵,唯一嫡親的血脈,這是山東宋家肩祧兩房的少東家!
宋氏一脈,到了這一代,上下三代不過宋暘穀一個嫡親血脈了,他家裡世代豪紳,耕讀傳世,光山東西路的田骨田皮據說有上萬畝,半個西道都是他家裡的。
到宋遵理宋遵循兩兄弟這兒,更是把家族的榮光煥發地格外光亮。宋大爺少年便得誌,中年入京,恰好是聲名鵲起之時,自然前途無量。宋二爺事事以兄長為先,三年前攜巨資前往上海置產,現在也是小有名氣的實業家!
大概財氣勢氣過旺盛了,於後代子孫有礙。宋大爺兩地分居自然無後,宋二爺娶親三年也沒有,特地尋了大師請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回來便收養了兩個義子,又過六年,才得宋眺穀一個。
大爺看重子侄,規矩管的比二爺更嚴許多,什麼天文地理,生物化學,他覺得有用的東西,一股腦的都塞給孩子們,是個標準的務實派!
宋暘穀便時常苦讀,他是讀書最下功夫的,因為總也學不完。伏在桌案前看書,他學化學,拿著個肥皂配方在看,“你進來——”
魚承恩打探消息回來,狗頭狗腦的在門外,他剛從前院兒裝了一肚子的新聞回來,要說吧,怕宋眺穀跟太太那起子人犯氣,大年節下的又要拽臉子,這會兒被宋暘穀嚇一激靈。
魚承恩心想自己得虧是在宋家老宅門口撿來的,多虧爹媽扔的是地方,不至於餓死凍死了,他時常這麼勸慰自己,瞧瞧,他的鞋子裡麵用的還是宋暘穀靴子上剩下的毛圈子呢。
因此,挨一點罵不算什麼,猶猶豫豫,進來先開始扯皮,“哎呦我的爺,前院兒我可去看了,院子裡麵四麵大條幾呢,一個賬房坐一麵兒,各帶著四個小徒弟兒,攏共十六把算盤會賬,算盤珠子打的跟下冰雹一樣。”
那叫一個十指翻飛,眼花繚亂啊!
“大師傅今天明擺著壓人的,他隻帶著那一個小徒弟,看重的很!倆人都是雙手打算盤,一人兩把!各掌櫃的一個勁叫好呢,趴在耳朵邊叫都不見那小徒弟眼皮子動一下的,真能耐!”
他有時候,特彆沒眼力見兒,想起來扶桑雙手打算盤,那麼大的半大孩子,就覺得是我輩翹楚!
孩子有什麼錯兒,有也是大人挑唆的,扶桑像是他這樣天生的和氣人,能乾又上進!
正美著呢,腦門就砸過來一本書,他認得化學兩個字兒,刹那間跟鋸了嘴的葫蘆一樣,收聲了!宋暘穀化學學的差,看這個書脾氣總不好!
屋外又開始落雪,羽毛一樣的大,打掃院子裡的人叫苦,也隻能一遍一遍地掃成堆兒,等停了再鏟出去,不敢叫地麵上存雪。
“明白回話!”從屋簷下掃過,聽屋子裡麵嗬斥一聲,動靜便越發的小了,彎著腰趕緊過去。
宋暘穀氣的腦仁疼,斜著眼睛看魚承恩,“你再鬼扯,我就送著你去賬房裡麵給大師傅做兒子。”
“可不敢,”魚承恩心裡麵苦,覺得嘴裡麵也苦,他不敢再拖遝,“盤賬到晌午,共十二家,其中兩家旅店,四家浴室,四家果子鋪,還有四家——”
魚承恩頓了頓,話在嘴裡都燙嘴了也不敢一下吐出來,“是煙館子,還是掛著家裡油鹽店的名兒,叫日日順……哎呦,我的小爺,您可前萬彆生氣,氣壞了自己個兒不值當!”
說完,便壁虎一樣貼到牆角上去了,這會兒他恨不得把自己掛起來,這位太太真的是愛錢,能看得出來,覺得柴米油鹽的不賺錢,鼓勁兒要乾票大的。
夥著店鋪裡麵的掌櫃,還有府裡的賬房,做內外兩麵賬,外人看得是假賬,他趴在牆頭上聽著的是真賬。
去年不過是一家煙館,為此大少爺鬨到大老爺跟前去,今年又一鼓作氣地開了三家分店。
就算是京城貴地,也躲不過煙毒橫行。越是民不聊生,毒氣便越發烏煙瘴氣的把人都給吃的骨頭都不剩下,不說前門樓子那裡集結成片的館子,就是西城這一片兒高檔的館子,百米之內必能找到。
太太多少還要臉麵,沒把館子開到家門口開,隻在南城前門外一片兒。
宋暘穀臉通紅,又氣又羞得慌,竟然明目張膽的,要這些三教九流的人進家門裡麵來,公然登堂入室,他都臊的慌!還敢染指煙毒,他隻覺得頭頂上的門匾恨不得掉下來砸死他們這些不肖子孫!
他嘴叭叭叭就開始罵,把他的麵子先撕開妥善放起來,“什麼祁人家的貴女,乾的是見不得人的買賣,缺錢缺瘋了?什麼窮酸破落戶?我祖輩十代人經營,宋氏商鋪從來都是信譽卓越,掛著羊皮賣狗肉!”
氣急敗壞,極力說尖酸刻薄的話,到底是想不出彆的來,罵人就翻來覆去那些體麵詞兒,不能從微小處罵的酣暢淋漓,倒是嘴裡麵起火泡子,他愛上火!
正說著,前麵就鬨開了,“快,大少爺砸進去了,您快勸勸去,三少爺,大少爺最疼你!”
人進來的時候,宋暘穀的麵子又自己貼上了,拿著那本化學書,板著臉溫習功課呢。
宋暘穀這人,坐在桌案前跟坐在發麵上粘住了一樣,全然不肯起,麵上一點看不出來剛氣急敗壞的樣子,“我要溫習功課,鬨事兒找大伯去!”
看人無奈走了,舔著剛起的火泡,心想砸的好,替他砸幾下子,他年紀最小,卻最好麵子,乾不出這樣的事兒來,宋眺穀這一砸,可真舒坦。
狠狠地砸!他得等著砸一會兒再去!把下麵那些掌櫃的、還有那些做假賬的賬房們都給砸了,看看能砸出來幾兩硬骨頭!
前院兒亂成一團了,宋眺穀果真是個好兒郎,大太太指著他,隻覺得白瞎了這麼一張臉。他長的是三人裡麵最好看的,人活泛帶著精神氣兒,看得人賞心悅目的,又習武練就一身好手藝。
那□□戳過來的時候,扶桑顧不得算珠子撒了一地,都得先讚歎一聲好架勢。說書的武俠裡麵的人物原型,這不就有了,玉麵郎君,又嫉惡如仇,關鍵行俠仗義他是真的乾啊。
宋眺穀的行跡在府裡廣為流傳,他是個焦點人物,一舉一動淩駕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之上。大家夥兒仰望著他,扶桑的大師兄便以他為榜樣。比如在學校發傳單搞立憲,晚上煙館門口貼救國為民的小廣告,什麼都會,什麼都敢,是個讓人操碎了心的孩子。
這個過於活潑的孩子,這會兒把院子裡弄得天翻地覆,他從小遊蕩江湖學功夫,又愛看俠肝義膽忠義雙全的傳記,各種浪蕩話學了可真不少,□□先砸碎硯台造勢,黑墨汁子撒了一地。
二少爺宋映穀早早就到了,隻是他顯得文弱許多,拉著這個掌櫃的問兩句生意,拉那個再感歎幾句洋貨盛行,總而言之,就是不靠著宋眺穀,不肯去拉老大一把。
宋眺穀再摔一把算盤,罵的酣暢淋漓,“你敢讓大煙館子裡的人出入家裡,我探聽去了,日日順到底是個什麼,如今賬本在這裡,你敢不敢說?我拉你去伯父公署裡麵去對峙敢不敢?
你也是念過書的人,真是豬八戒扮姑娘,好歹不像你!你嫁進來多少嫁妝不用我說,人人都看著的,哄著我伯父把京畿的買賣給你打理,我看你是棗核的腦袋抹豬油,又尖又滑。
還敢叫我來給你招呼人,我今天就好好給你招呼招呼,日日順的四個掌櫃的都給我出列,我家裡好好的油鹽店,給你做成了娼門醃臢地了是不是?”
他氣勢駭人,旁邊家丁拉他不住,日日順原本的宋家掌櫃的早給大太太打發了,這如今幾個都是她找來的吃得開的人,俗稱三教九流,最會看眼力勁了,形勢不對,要跑。
宋眺穀一手撕扯開一個家丁,□□上的紅櫻子對著最先跑的那個就戳過去,扶桑是早就躲開了,院子裡人都早就躲到四邊去了。
隻是沒有像她一樣的,看得目不轉睛的,等眼前一把槍頭直戳麵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心想戳著這一下,不知道臉上多大的坑,大概是毀容。
有點慌,但是不知道擺什麼樣子的武功姿勢,一雙眼睛瞪大了,也能看出來一點兒圓的模樣,跟個貓一樣的。覺得腦袋應該側一點要動的時候,就被人一把拉了個大趔趄,撲地上去了!
地上雪水化著泥水,早給人踩的水嘰嘰的了,她一身棉袍兒,舍不得臟了,隻好一隻胳膊肘兒撐著,一隻手掌擦地,火辣辣地疼!
宋暘穀拍拍手挪騰開腳,他沒進院子就看見那個大師傅的小徒弟,伸長了脖子跟個凍死鵝一樣,對著槍頭都不躲,隻好好心地一把扯開她,誰知道她跟個死僵凍透的倒臥一樣直挺挺地摔了,都沒稀的扶一把!
他的愛心,有!
但也不多!在這個飄雪的日子裡不算溫暖!
小皮靴子騰起邁開,彎腰下來,就看扶桑直喇喇地伸手,他直接越過去,把落她邊上的□□撿起來。
直起腰來才看到扶桑震驚的眼神,心想這人不會以為自己是扶她起來吧?多大事兒,自己爬起來就是了,你自己笨的摔倒都不知道找姿勢,誰家胳膊死支著地麵的。
這槍可難得,槍頭請名匠打的,鏘在地上了怕磨花,他站起來斜她一眼,嘀咕了一句,抱著宋眺穀的槍走了!
路過扶桑是沒想到再拉一把的!該,教她摔在眼巴前!
扶桑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人也回神了,恨不得把自己手插在學裡降降溫,她剛才像是吃了天橋賣神藥的,腦子連著心肝肺都中毒了,指望那樣的人物扶自己起來,多大的癩□□!
她耳朵現在也格外好使了,聽得倍兒真切,這人剛才嘀咕著罵她蠢呢是不是?
扶桑也覺得今天晦氣!前麵那個掌櫃的人背對著宋眺穀跑路,都跟背後長眼睛了一樣蹲下來抱著頭躲著。她沒反應過來,光顧著看宋眺穀去了,誰知道那槍能對著自己飛來呢。
她尋思自己偏頭也能躲開,誰想到人家一把扯開她,那勁兒大的她小身板兒繃不住,直接摔的跟個大狗熊一樣的。看著宋暘穀,心想這是管死不管埋,人家真的隻是扯一把,絕對不帶穩一把的!真是她的好三爺!
宋眺穀也沒尋思這掌櫃的有點身手,後麵掛門口的扶桑差點給他插臉上去,大步過來,“嚇著沒有?”
宋暘穀也才跟著大哥回頭正眼看她,頭回看清她的臉,雪色之下倒是看不出白,隻覺得紅,紅嘟嘟的那種粉,粉嘟嘟的那種白,像是秋天西山的海棠果兒,攙著蜜煮熟了。
他眼裡淡淡的往扶桑頭上下著雪沫子,瞧瞧,往後太太少了個神算盤手。
養在內院不出門的人,膽子都小的很,宋眺穀隻好跟大師傅說,“瞧這臉紅的,燉點壓驚水喝喝,小孩子容易驚魂兒,彆介是驚嚇過敏,能休克的。”
扶桑少有這麼尷尬的時候,她覺得渾身都狼狽,臉熱的周邊都燥,按捺住一些小動作遮掩情緒,垂手低眉,教人再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