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遙剛收到請帖沒多久便接到淩虞托人帶來的口信, 說他過去從未參加過北平的宴會, 也不認識什麼人,希望她到時能與他一起出席, 並引薦一二。
這是個小問題,蕭遙當即便答應了。
次日回校,卻聽張瑞有些不自然地問:“過兩天的宴會,我還未曾有伴, 你可能做我的女伴?”
蕭遙一臉歉疚:“怕是不行,我應了一個朋友。他過去從未參加過北平的宴會, 又不認識人, 我肩負重任。”
張瑞滿臉失望, 但還是勉強笑了笑:“那我再找一個伴罷。”說畢還是忍不住打聽, “你那個朋友,是認識多年的麼?”
蕭遙笑道:“留學時認識的,我認識他時,你已回國,故而不曾見過。”
張瑞聽到這裡,心中警惕心暗起, 想要再打聽,卻又要準備上課了, 隻得把這事放在心底,琢磨著擇日再打聽。
蕭遙忙於寫作、教書與小學生的教育事業,是不大有空與曾經的相識聯係的,他能與她聯係如此緊密, 皆因兩人在同一個大學供職,又在同一個辦公室,時常見麵。
可是驟然冒出來這個人,幾年不見,竟然能說動蕭遙與他參加這種宴會,可見在蕭遙心目中有一定的地位,而且本人身份亦不低。
蕭遙下課回到辦公室,被徐先生叫住了:“蕭女士,《100年後》最新章節寫到,後世的文字仍是漢字,隻是比此時的文字簡單些,變成簡體了,這猜想,可是你的文字主張?”
蕭遙暗道,我可沒有這創新的精神,冒認下這一切,但若說支持漢字,這倒是真的,當下點頭:“沒錯,我是支持漢字的。廢除漢字使用注音或世界語這些字母文字,我十分不讚同!”
徐先生馬上反問:“我國一直積貧積弱,最主要是思想問題,你既然勇於解決女子之思想,為何仍要支持漢字?須知我國落後的傳統文化,便承載於漢字之上,漢字一日不廢除,民眾的思想便一日不得覺醒,始終沉浸於落後的傳統文化之中。此外,漢字筆畫多,難寫,這是文字無法讓初學者迅速掌握的主要原因,亦是文字難以普及之原因。”
蕭遙馬上反駁:“不!我國許多人思想落後,這與漢字無關,與許多優秀的傳統文化也無關,隻與封建糟粕有關。我國目前積貧積弱,與傳統文化中的糟粕的確有關係,但你需明確,並非所有傳統文化皆是糟粕。”
徐先生漲紅了臉,目光帶著熊熊火氣,但還是忍住了,說道:“那你認為,我國如今為列強所割據,積貧積弱,如何改變現狀?”
蕭遙道:“這樣的問題不是我可以回答的,但是我依然可以說一些我個人的見解。如今我們落後,除了許多人思想陳舊,軍閥割據,還有一個真正原因是我們沒有先進的武器與交通工具。若我們能自行生產武器,能有快速運輸軍備之火車輪船,以我們四萬萬同胞之巨,何至於畏懼各國威脅?”
“思想不改變,如何改變其他?”徐教授歎息道。
蕭遙道:“明天的宴會,教育部長會出席,我正要與他談一談小學之教育。對已然成長起來的一代,思想改革艱難,但從未成長這一代起,提高識字率,啟迪新思想,相對容易許多。此外,我亦想號召一批教員到全國各地去,給幼童們帶來知識。”
徐教授支持這個主張,卻還是堅持認為,漢字筆畫多、難學,須廢除,否則便是有教員認真教,幼童學得也艱難。
蕭遙聽他一再認為須廢除漢字,心中生氣,便不客氣地反問他:
“我且問你,元朝與清朝時,為何仍用中原之文化?依我個人之淺見,真正的侵略永遠不是炮火,而是文化。一旦文化滅亡,延續便滅亡了。若文化□□,那麼不論何種之侵略,最終亦會被同化!漢字很好,許多優秀的傳統文化亦很好,我們須保存它學習它。文化是維係一個民族生存與發展的強大動力與堅韌紐帶,文化在,民族亦在,文化解體,民族便消亡!”
滅亡一個國家,隻需滅亡它原有之文化,然後以本身文化同化之,兵不血刃,便完成了侵略,可比如今這戰火厲害多了!
蕭遙越想越憤怒,便道:“如今西方列強比我國強盛,並非因為他們之文字,而是因為他們比我們早發展幾百年,早完成工業化!我們要富強,除了解放思想,最應該做的,便是工業化!”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啪啪的掌聲。
蕭遙與徐先生同時看去,見鼓掌的正是陳先生,都很是吃驚。
要知道,陳先生與徐先生的主張是相同的。
陳先生走進來,臉色複雜地看了看蕭遙,接著看向徐先生:“老徐,蕭遙此言,或許很有道理。我這些年來研究明治維新,亦頗有心得。”
蕭遙難得看到茅坑裡石頭一般的陳先生肯改變主意,站在自己這邊說話,心中一動,笑道:“我明天去參加宴會,便要與教育部長提小學教育之事,若兩位亦去,不如與我一同說服部長?”
陳先生略猶豫,便點了頭。
徐先生卻道:“我需好好想一想再答複你。”
到了次日,蕭遙打扮得體,坐上了淩虞副官開來的車子,與淩虞一起出席宴會。
她坐到車上,看了看淩虞身上的西裝,有點驚訝:“你怎麼穿了西裝,不穿軍裝?”
不得不說,淩虞寬肩窄臀,穿上西裝時,竟十分好看。
隻是他或許因是行伍之人的緣故,即使穿上一身文質彬彬的西裝,仍舊脫不了行伍之人那股子淩厲的悍然粗糙之氣,與知識分子呈現出來的文質彬彬有很大不同。
淩虞的俊臉板起來顯得很嚴肅,原先凝視蕭遙的黑黝黝眸子移開看向車窗外:“想試試。”過了片刻又問,“是不是不合適?”
蕭遙笑著搖了搖頭:“不,很合適,很好看。是我見過的國人中,穿西裝最好看的。”說到這裡也跟著淩虞看向車窗外的小雪,口中道,“我就是擔心,有人要害你性命,你不穿軍裝穿西裝的話,是不是不好藏槍。”
淩虞在蕭遙說話伊始,俊臉板得更淩厲了,聽到後麵,又放鬆下來,露出笑容:“不會,西裝也可以藏槍的,我這西裝是特製的。”
蕭遙點點頭,這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車子很快駛到宴會之處,緩緩停下。
小雪還在飄著,並不算大,淩虞披上大衣率先下車,繞到另一邊給蕭遙開車。
也是剛到的張瑞見淩虞下車,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心裡揣測,這人是不是蕭遙的男伴——在北平的許多人他都是見過的,隻不曾見過蕭遙那位男伴,眼前這男子,他未見過,最有可能是蕭遙的男伴。
張瑞乾脆停下來細看,見高大男子打開車門後,車裡伸手扶住男子的手下車的,正是蕭遙。
他的腳步動了動,最終還是沒忍住,撐著傘走了過去。
這般下著小雪,這男子卻渾然忘了給蕭遙打傘,也委實太粗心大意了些。
蕭遙扶著淩虞的手下了車,看看四周,笑道:“我就說雪下得不大,不需要打傘的。”
淩虞道:“雖下得不大,但是落在頭上,融化了有你好受的。”一邊說一邊引著蕭遙快步走向宴會廳的門口。
蕭遙加快了腳步,走出幾步見撐著傘過來的張瑞,有些好奇地問:“你要接人麼?”
張瑞驟然聽蕭遙這樣問,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愣了愣,傻傻地點點頭。
蕭遙道:“那你趕緊去罷,我們不打擾你了。”說完和淩虞加快腳步進門。
張瑞隻得硬著頭皮出去繞一圈。
淩虞瞥了一眼張瑞的背影,問蕭遙:“他是幫你投稿那位張先生?”
蕭遙點頭:“嗯,他人品端方,是個謙謙君子。隻可惜,是個親美派,相信美國。”
淩虞的目光閃了閃,說道:“許多知識分子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相信彆國,而不是自己。”
蕭遙歎氣:“所以說,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是最可怕的。因為學的是當地的文化,所以無形中便會受影響,相信它強大得叫人向往、溫和善良得足以成為我們的救贖。”
淩虞看向蕭遙:“你不受影響麼?”
蕭遙搖搖頭:“不,我也是受影響的,隻是我儘量讓這影響變小一些。可即便如此,在眾多國家中,我因留美之故,對美國亦最有好感。”
淩虞點了點頭,見蕭遙發梢上有細碎的雪沫,便伸手去拿開。
張瑞回來,正好看到蕭遙微微笑著,抬頭看向幫她拿發邊雪沫的淩虞。
淩虞身軀高大,把蕭遙籠罩在他的勢力範圍下,充滿了侵略性,可是他的麵容卻又顯得異常溫和專注,無形中將那股子侵略性中和了。
張瑞心中不舒服,快步上前:“你們怎麼還不進去?”
蕭遙側頭,笑著看向張瑞:“聊了幾句,這便進去了。你沒接到人麼?”
張瑞搖了搖頭,走上去,與蕭遙並排,看向淩虞:“還沒請教——”
蕭遙回神,幫淩虞與張瑞互相介紹。
因知道淩虞出席此宴會是以真實姓名的,所以蕭遙就直說了淩虞的大名厲虞。
張瑞自然是知道厲虞的,聽了目光一閃,與厲虞握了手,便跟厲虞談起厲大帥的事。
蕭遙見他們兩人轉眼便聊了起來,乾脆放慢腳步,走在他們兩個身後。
剛進入宴會廳,蕭遙便看見陳先生與徐先生,想到兩人願意來,必是願意與她一起說服教育部長的,於是跟厲虞、張瑞打了招呼,便走向陳先生與徐先生。
徐先生看向蕭遙:“我的主張並未改變,不過如今這主張在全國難以實行,需要耗費漫長時光。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搞幼童教學。”
蕭遙笑著點頭:“這便夠了。”
這時代,沒有幾個人的主張是完全相同的,但是不妨礙大家接觸交友。
陳先生與徐先生都不是喜歡社交之人,與蕭遙聊了一陣,不住地問教育部長來了不曾,當知道來了時,即可便提出去見教育部長。
教育部長來此,是要結交人脈的,很不願意與陳先生兩個談如此嚴肅的事,但他又極樂意與蕭遙結交,所以最終還是與蕭遙三人聊了一陣子。
陳先生與徐先生對教育部長極力勸說。
可教育部長亦有自己的難處:“我何嘗不想為基礎教育做貢獻?可是每年的經費嚴重不足,我便是有心,亦無力唉。三位在文壇上乃至全國皆小有名氣,不若以自己的名聲發起號召,讓更多之人投身到教育事業中去?”
蕭遙問:“部長的意思是,要教員無償奉獻?依我之間,便是少什麼,都不能少教育!如今國家危難,正值生死存亡之際,為複興計,更需重視基礎教育,因為基礎教育代表了我國之將來。”
教育部長對蕭遙,不管是美貌上還是才華上,都是折服的,此時被她如此直言相詢,便有些不好意思,說道:
“這自然不是。基礎教育並非一代之教育,讓所有人無償奉勸,很不現實。可教育經費著實緊張,我看不如這樣,等我回頭著人擬一份計劃,根據現有之經費,核定能提供給教員之工資,再與你們細談?”
部長這態度已經算很好了,陳先生與徐先生也不是不識人間疾苦之人,很快點頭同意了。
蕭遙卻道:“既如此,麻煩部長了。隻是不知,這計劃何時能製定,何時能與我們三人見麵?”
陳先生與徐先生馬上看向教育部長。
教育部長想了想,說道:“三位均是北平大學之教員,若計劃製定好了,我儘快通知三位,如何?”
蕭遙三人點頭,再次謝過教育部長。
教育部長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若是往常,他自然是能拖則拖的,畢竟他手上沒有經費,做這些事隻有勞苦,是出不了成績的。再加上這政府隔一段時間換一次,或許還未等到他的計劃實施,他便不再是部長了。如此一來,前期那些辛苦,白白打了水漂了。
可是看過《100年後》,看到後世那所謂的電視上,會記錄那些為革命呐喊之人的音容笑貌乃至名字,他心中便也有了想頭,希望後世有人能提起自己,而且還是偏向好的評價。
所以,他決定儘力拚一把。
再不濟,這次的基礎教育事業不成,他好歹也與蕭遙、陳先生與徐先生這樣的文豪綁在一起留名,表明他曾經努力想乾一件實事的,隻是時局混亂,到底沒辦成罷了。
陳先生與徐先生得了想聽的答案,心中很是滿意,點點頭便離開了。
教育部長知道,蕭遙向來是這種宴會最為矚目的存在,與她粘在一起聊天,很快會有身份地位都頗高的人過來攀談,到時自己倒是得了一個接交人的機會。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人過來了,而且居然還是總|理。
蕭遙對這樣的宴會興趣也不大,但是她明白,與這些位高權重之人打好關係,她以後若想實現什麼理想,或者想半點什麼實事,都容易許多,因此便是不感興趣,仍舊耐著性子與眾人交際。
蕭六是從一個好友那裡拿到邀請函的,那位好友身份地位不錯,可惜已經有了妻室,所以她從不考慮他,即便他對她癡心一片。
來到宴會現場,蕭六馬上四處打量。
她很快看到風度翩翩的張瑞,見他與一些名流遊刃有餘地交談,心中有些向往,但還是移開了目光。
比起看張瑞,她更想看到從天而降救了她的他。
隻是,她看了一圈,失望了。
在這個宴會上,穿軍裝的要麼是老頭子,要麼是身姿不夠挺拔之人,根本就沒有他。
蕭六暗暗歎了口氣,又黯然神傷片刻,重新將目光放回張瑞身上。
在場這許多才俊當中,他的確是最優秀的。
看了幾眼,蕭六很快發現,張瑞的目光頻頻看向一處,眉頭便皺了起來。
能讓張瑞如此看的,除了蕭遙不作第二人選。
這麼想著,她循著張瑞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看到了芳華灼灼的蕭遙。
她有些氣悶地收回目光,心中想,如此這般,她與張瑞倒是天造地設之一對了。
張瑞心中有蕭遙,而她心中亦有個他,她若與張瑞結合,便誰也不吃虧。
隻是這樣想著,心底終究覺得意難平。
若是可能,她還是想嫁與自己真心想嫁之人的,愛情的甜蜜與美好,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
蕭六這般想著,將目光從蕭遙與張瑞身上移開來。
她想,張瑞喜歡蕭遙,她便祝福他們好了,她還是等待心裡的那個他罷。
正這麼想著,沒有焦距的目光從人群中掠過,忽然在一道高大的身影跟前停住了。
蕭六近乎狂喜地恢複了生機,定定地看著不遠處那個高大硬挺的男子,他今天穿了西裝,可就是比其他穿西裝的男子多了幾分氣勢。
蕭六的心臟急跳起來,她抿了抿下唇,鼓起勇氣,帶著滿心的歡喜,一步步,在輕快的音樂中,仿佛踏著七彩雲朵,走向那個讓自己見了一麵便再也忘不掉的男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