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7 章(2 / 2)

穿成邪神之後 一口果 18228 字 4個月前

他沉默半晌,在牛車噠噠的蹄響中長長吐出一口氣,手又摸到了懷裡,問道:“現在問了就問了罷,也好,老頭子也想問問這位半道搭車的客人,我們這一路,能不能平平安安走過去?”

漓池似是被他們問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當然,這一路必然會平平安安的走過去!”

他話音一落,老漢似是精神一震,大聲應道:“好

!”揮起鞭子,催著牛車繼續向前路跑去。

在暮色最後的光亮裡,道路上的陰影越來越長,林子下麵似乎又開始騷動。漓池打開琴囊,手指一拂,琴音泛起,散入四周,將欲躁動的林中霎時又平靜了下來。

臉色蠟黃的小姑娘舒了口氣,睜開眼睛,悄悄打量起漓池來。

在琴音的護持下,牛車緊趕慢趕,終於在林子拉長的影子攀到牛車前到了一處落腳地。那是一處建在路邊的小廟,上麵寫著“萬應公廟”四個大字。

今晚看樣子就要暫時寄住在這裡了,老漢和大鑼都還好,小姑娘的臉色卻又有點發白。

萬應公廟,祭祀的並不是正統神明,而是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這是一座陰廟。他們今天是趕不到城門了,雖然在陰廟落腳也不好,但總比留在外麵要強。鬼嘛,就是死了的人,心性和人也沒什麼差彆,有好有賴。但這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是因為活人的善念而得了這一座能受供養的廟宇,對活人還是有著些許善念的。

他們取了行李,走進廟裡,漓池悠悠然跟在後頭也走了進去。

先進去的老漢已經回過身,雙目炯炯地盯著漓池:“我們把你搭到地方了,也請讓我們在此安安穩穩地借住一晚。”

此話剛落,卻見這位背琴的搭車客人大笑起來,小姑娘拉著老漢的衣角,小聲說道:“爹,這位客人不是有應公。”

所謂有應公,便是對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的彆稱。

老漢呆了呆:“啊?”

漓池笑了半晌:“老丈,你莫不是以為我是那倒黴死在路邊的孤魂,要搭你的車找個歸宿吧?”

他大踏步進了廟裡,拍了拍琴囊笑道:“我這裡可真的隻有琴,不是自己的屍骸。”

老漢尷尬地站在那裡,又有些慌張:“我以為……可是在這裡,可不敢亂說!”這裡可是萬應公廟,裡麵寄居的許多都是死在路邊的孤魂,怎麼好這樣說人家倒黴?萬一哪個聽著不高興,好叫你也“倒黴倒黴”呢?

漓池卻不在意,道了一聲沒事,已是抬腳走進去找了個地方坐下。

老漢想起之前他那幾聲琴音定了兩旁樹林的本事,又散了勸說的念頭,把牛從車上解下來,喂了幾把草料後,給栓在廟門口,等忙完後,生起火來,試探著打探漓池的情況。

但隻得知了這位偶遇的搭車客人名叫李泉,正在四處遊曆。老漢不好再問,但這話他隻信一半。

哪個普通人能在這時節獨自遊曆?還在黃昏的時候獨自在那條道上行走的?隻看他帶著兩個孩子這一路上都遇見了什麼,就知道麵前這位一定不是個普通人,不然他也不會把人家錯認成要借著他們的活氣兒走道的孤魂野鬼了。

不過瞧這樣子,這位客人似乎沒什麼惡意,老漢也就放下一半的心來,烤了餅子分食。

等吃完了東西,天也徹底黑了下去,萬應公廟附近很是寂靜,沒有那些可怖的狗吠鴉鳴,隻有些許蟲鳴和風聲,但那夜風的聲音也是正常的,不像之前路上遇見的那邊嗚嗚咽咽惹人心驚。

柴火在火堆裡發出劈劈剝剝的細響。拴在門口的牛慢慢甩著尾巴,也很安心的模樣。

兩個孩子已經是撐不住,互相靠著睡了,老漢卻沒有睡,正拿著小刻刀,借著火光刻著一個小木偶。

一般篝火的光並不穩定,晃來晃去容易傷眼,也容易刻壞了,可這生在廟裡的火堆卻不知怎麼回事,光亮穩得很,一點不帶打晃的,也沒什麼熱乎氣。

漓池瞧著火堆,這廟裡好些個有應公都蹲在火堆旁邊呐,以自己的鬼氣穩著火光,十分眼饞地盯著老漢手裡雕刻的小木偶。

老漢瞧不見這些有應公,卻也沒有注意到火光的不對勁兒,一直聚精會神地雕刻著小木偶。那木偶有些特彆,手中捧著一盞小小的油燈。

老漢的手藝不算好,刻出來的人像很有些呆板匠氣,但等他刻好最後一刀,那刻出來的木油燈上突然就亮了起來,像是真的被點燃了一樣。但這一切老漢卻是看不到的,他把木偶放到台子上,和上麵原有的許多木偶並做一排。

小木偶剛放上去,七八個有應公就爭先恐後地衝了過去,互相廝打著搶起了木偶的所屬權,最後這小小的木偶裡,竟擠進去了五個!

剩下幾個沒擠進去的,很是不甘心,又蹲回火堆旁,十分眼饞地盯著老漢。

老漢一無所知,忙完這一切後揉了揉眼睛,倦倦地坐在火堆旁,抬眼瞧見漓池還睜著眼睛,又問道:“您不睡嗎?”

漓池搖頭笑道:“我不困。”

老漢瞧著他是打算守一宿夜了,便道:“那就說說話吧。我也清醒清醒。”

他打了個哈欠,歎道:“這一次原本是想著能不能把這倆孩子送進敦西城的,結果又沒趕上名額。”

敦西城便是吳侯所護轄域中鄰近這邊兒的這一座城。

老漢也不介意漓池有沒有回應,自己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現在日子不好過,大家都想去那邊兒,那邊兒人過得多好啊,大家都是瞧得見的。隻可惜,那邊兒不收人,早先許多難民,一窩蜂地湧過去,結果沒過多久全回來了。”

“不回來也沒辦法啊,城門是關的,不放人進去。開始的時候有些人還留在外麵,指望著能混點舍粥,可舍粥是混上了,但吳侯不收這些人啊,一到了夜裡,這些個人全叫野狗妖怪給拖走了。”

“所以沒辦法,那些人就又都逃回來了,可回來照樣是個死,不是被咬死就是被餓死。後麵那邊兒放寬了點限製,每隔一陣子就收一些人進去,名額有限,能不能進去,得看運道。”老漢有些冷地搓著手臂,歎道,“我這都第四回了,還是沒能成。”

“老丈有吃飯的手藝,看樣子過得還不錯,為何一定要去敦西城?”漓池拾起一根柴,慢悠悠撥了兩下火堆。

方才聚在火堆旁的有應公被他撥了開來,委委屈屈地散到一旁。火光這時才又晃蕩起來,也散出熱乎氣。

老漢下意識往火堆旁挪了挪,看向一旁正睡著的兩個兒女,目光柔軟下來:“我是有手藝,可這手藝不好傳呀!”

廟裡所有有應公的眼睛唰地一下看了過來,漓池又撥了撥火,火光更亮堂了幾分,驅走周圍的陰寒。

“怎麼說?”漓池問道。

“我這手藝……我這手藝……哎!”老漢咧嘴歎了一聲,“我之前不是把先生認錯了嗎?這主要是因為,我年輕的時候經曆過這麼一檔子事兒。”

“說說吧。”漓池又道。

“那是我年輕的時候,學的木匠手藝,有一天不得不走夜路,就喝了幾口酒壯膽,路上遇上個同樣趕夜路的行人,跟我互問了目的地,邀請我一起走。那時候還沒現在這麼亂,我也沒想太多,兩個人一起走總比一個人好嘛,我就同意了……”

“結果沒走多久,就突然起了一陣怪風,把我的燈籠吹斜了,燭火燎著燈

籠皮,一下子著起來,沒一會兒就全點沒了。那人就說自己還帶著備用燈籠,從身上又取出一隻燈籠點燃給我。我可一點兒沒看出他有什麼問題。”老漢說著說著,就盯著篝火發了會兒呆,漓池也不催,等著他回過神來繼續慢慢講。

“在那陣怪風後,我其實心裡多少有些慌,但那人安慰我說,這一路一定會平平安安的。說來也怪,他那麼一說,我心裡就安定了下來,跟他一路說說笑笑的,不知不覺就到了能歇腳的地方。”

“等到了地方,我準備還他燈籠,跟他道謝,他卻反過來謝我。”

“我問他‘為什麼呀?’您猜他怎麼答的?”老漢說著說著抬起頭來問漓池。

漓池但笑不語,老漢拍了下腿:“嗐,您肯定知道!”

“他告訴我他不是活人,不幸死在那附近,無人收斂屍骨,被困那裡不得回家,路上瞧見我,就借我的活氣走道,好回到家鄉廟宇中。”

老漢說到這時,臉上的表情扭了一扭,既有點兒恐懼又有點兒自得:“我那時候年輕,又剛喝了酒,膽子也壯,竟然沒怎麼害怕,反而跟他聊了起來。”

“他看我不害怕,也挺開心的,就教了我不少東西,像我之前路上那一聲吼,那個運氣法和吼法,就是他教我的。他還跟我說,像他這樣的情況雖然不常有,但也不很少見,遇到了不必太害怕,當做不知道就行,要不也可以想辦法拿到承諾。他們要借著活人的氣息走道回家,隻要承諾了活人能夠平安,這一路上就必定不會有事,哪怕有彆的東西要害人,他們也必定會想方設法地給攔下保人平安。隻是不要強求,有些性子不好的,反而可能惱怒,弄出不好的事情。”

說到這,老漢不由又抬頭看了漓池一眼。他這故事之前給兩個孩子講過,大鑼跟他一起想差了,那時候又被左右兩旁的動靜給嚇到了,才開口問了漓池那麼一句。

漓池隻笑一笑,並不當什麼事,老漢又繼續說道:“他還跟我說,他隻想回鄉,不想害人,所以主動給了我承諾,讓我不必害怕。但他燒了我的燈籠,又帶偏了我的路,所以送我門手藝作為補償。”

老漢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刻刀,神色複雜道:“他教我刻一種人偶,我學了一整宿……”

這種木偶,似乎是鬼類極好的寄宿體,那一盞木質的燈火,可以帶給他們真實的溫暖感受,驅逐死亡的寒冷與黑暗,令他們更快地平息執怨,重新進入輪回當中。

“其實那天晚上,我不全是不怕,我是一半兒醉著,一半兒沒信。我從那人手裡接過新燈籠,碰到了他的手,他手是暖的,那燈籠的亮兒是暖的,鬼哪有暖的?”

“天快亮的時候,他說他不能再留在外麵了,身形一晃就不見了。我原本直犯困呢,結果一下被他嚇清醒了。再轉頭看昨晚的燈籠,那哪是燈籠?分明是個骨灰壇子!等我走出這廟更是傻住了,我根本不認識周圍,找人問了路,才知道昨晚那一會兒,我跑到四十裡地外的地方去了!”

“我這才信了他的話,回想著把他教我的東西好好學了起來。因為這一門手藝,我漸漸就做起了死人的生意……”老漢苦笑著搖搖頭,“開始的時候隻覺得是多了一個賺錢的路子。我自己手藝一般,靠著做木匠能賺的不多,尋思著有這麼個路子也挺好的。會有些有應公托夢給我,告訴我哪裡有無主的財物,又或是誰在背後算計我、我該怎麼躲避之類的,然後以此為報酬,請我為他們雕刻一座雕像,木像上刻著他們的名字,這樣就是歸屬於他們自己的住所。”

“我有時候也不收報酬,每次路過這樣的廟宇,就刻上一座不寫名字的雕像放上,算作積點福德。”

漓池的目光移到台子上,那些雕像,的確有大半都是手捧燈火的模樣,最早的已經很老舊,上麵的燈火也快熄了,隻能勉強給一個有應公寄身。而這座廟裡的有應公們,無論有沒有寄身的雕像,看向老漢的目光都是和緩的,隻是那幾個沒擠進去的家夥,目光裡很有幾分眼巴巴地饞意。

“但是現在這年景越來越亂了,這反倒成了我保命的手藝。”老漢這樣說著,眉頭卻慢慢結了起來,“彆的事兒我不知道,但起碼在我這裡,死人比活人講信譽,他們沒有騙我的,也都是先付了報酬再請我刻雕像,因為這個,我才能到現在都帶著我的一雙兒女吃飽穿暖,可是……”

隨著老漢的講述,這幾個有應公又聚了過來聽故事,隻是很小心地維持著距離,沒在讓自己的鬼氣擾到活人。

漓池也就不管他們,繼續聽著老漢講述。

“可是做這種死人生意,多多少少對自己和家裡人會有影響的吧……”老漢說得遲疑,卻帶著確信的意思,目光移到正睡著的兩個孩子身上,“我跟媳婦在一起都二十多年了,才有了第一個孩子,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不會哭,怎麼拍都沒用,小臉憋得發青,都以為要活不下來了。”

“結果外麵突然有人敲鑼,那一聲震出來,把這小子給驚哭了,一口氣吸進去喘出來,才算是活了。所以我們給起了個名兒,叫大鑼。”

老漢的目光又移到小姑娘身上:“兩年後又有了小鼓,小鼓生出來倒沒什麼問題,可是我媳婦沒了,我給她刻了一座像,可也不知道她進沒進裡邊兒,她也沒給我托過夢……”

老漢從懷裡掏出個小木人兒,那是個健壯含笑的婦人,手裡捧著燈,連指甲都刻了出來,很是精細用心,木像被天長日久地摩挲,已經有了厚厚一層光潤的包漿,但上麵沒有附著任何魂魄,老漢的媳婦應該是沒過多久就投胎轉世了的。

他捧著木像發了會兒呆,又看向小鼓:“小鼓也命苦,她剛生下來時看著沒什麼事,可是後來才發現,她身上陽氣太弱了。她對那些存在太敏銳了,一不小心就衝著了,然後就是生病,折騰我倒是其次,但是孩子遭罪啊!”

“我不想再乾這活兒了,小鼓是我媳婦掙命給我留下的孩子,她現在這樣兒,說不定哪天就去了,我怎麼受得了?可是這種事……這種事……哪裡由得了我啊?!”老漢忽然悲聲道,“每次都是他們主動來找我,我想不乾的!可他們會折騰孩子!我哪裡拒絕得了?!”

在老漢說不想乾的時候,周圍那些有應公已經變了顏色,一個個目光幽幽地聚過來,泛青的臉色晦暗不定,還有些個目光已經落到了兩個孩子身上。

漓池手上不緊不慢地撥了兩下火堆,濺出幾顆火星來,可這火星在這幾個湊得太近的有應公眼裡,就變成了滔天的火海潑了過來,一個個驚叫著躲遠了。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這件事不是我在做生意,這個事的主動權從來就不在我這裡!可我認了!我能認了,我記得他們帶給我的好處,可小鼓怎麼辦?大鑼怎麼辦?這會要了小鼓的命,我不能讓大鑼也跟我一樣!”

“所以我想把他們送進敦西城去,在敦西城裡,他們離了我也能活下去,可在外邊兒,他們隻能靠著我,我隻能靠著這個。”老漢手上緊緊握著刻刀,“到了敦西城裡,還可以去求求吳侯,興豐觀治不好小鼓,但也許吳侯就能呢?”

“可這都第四次了,我還是沒能把他們倆送進去。”

滿臉希冀地看向漓池:“李先生,您是有大本事的人,能不能幫幫他們?我不求彆的,隻求您救救小鼓,把她和大鑼都帶進敦西城裡,不要讓他們再學這個了。我這什麼東西您都可以拿走,我這點把式如果您看得上,也都可以全告訴您。我這柄刻刀,用了將近四十年,不知刻了多少雕像,已經生出些神異來,可以辟邪的,您也可以拿去,隻要您讓我看著他們平安進到敦西城裡。”

一旁睡著的大鑼卻突然蹦起來,驚慌失措道:“爹!爹!我們要一起的!你不能跟我們分開!”

小鼓也睜開了眼睛,她什麼都沒說,隻是一雙烏黑地大眼睛看著老漢,看得他心裡發酸。

老漢沒想到都被兩個孩子聽了去。他原本的打算,就是隻送大鑼和小鼓進城的,不過是騙這兩個孩子,好讓他們安心。

他這輩子既然雕出了那樣的雕像,就再彆想放下刻刀了,哪怕進了敦西城,估計仍舊會被找上來。可跟他在一起,小鼓的身體根本受不了,兩個孩子在一起,才能互相依靠著。

老漢一咬牙,根本不管他倆,看向漓池:“您……”

“彆急。”漓池搖頭打斷他,目光環視了一圈廟內,眼睛裡映出冷色,“這人呐,受了恩就要知恩,做了鬼也一樣。”

他這話說得有一股子寒意,老漢這才注意到周圍的不對勁兒來,一把拉過兩個孩子。

這原本平靜的萬應公廟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點兒外麵的聲音都聽不到了,隻剩下一片死寂。

老漢身上發毛,又有些茫然,他這麼些年一直給這些孤魂野鬼的陰廟裡刻像,這些陰廟從來都是護著他們的,怎麼突然……

他看向漓池,隻見這位一直平和有禮的客人勾起嘴角,暗青色的衣袍襯得他冷硬狂肆:“那些找你做了一筆買賣的,做完了自己的生意也就不管彆的了。可這些個廟裡的,卻是希望你的手藝能夠世世代代地傳下去,好能夠一直給他們刻像呢!”

老漢霎時想明白了這一切,來找他的客人所需要的像是有儘的,但這些無人祭祀的有應公們卻是無儘的,他們不止要他這一輩子的手藝,還要大鑼也傳承著他的手藝下去,最好讓小鼓也能傳承,讓他們的孩子也繼續傳承,子子孫孫無數輩,一直為他們刻著永遠也刻不完的像!

他們不會放過他,也不會放過他的孩子!不會允許他的兩個孩子離開!老漢渾身發起冷來。

這廟裡所有的有應公們都已經從木像中出來了,他們把廟宇裡擠得滿滿當當,空氣裡的溫度也陡然下降,圍著老漢和兩個孩子逐漸逼近,目光幽冷陰森。

但一聲更冷的笑突然在廟中響起:

“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