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無冕之王14(1 / 2)

在大齊,京兆尹主管京甾一帶的民生及治安,連同上京城在內,附近的多個縣區都在京兆尹的管轄範圍內,魏國公府一行人所在的驛站,便堪堪歸屬於京兆尹治理,是以,命案發生的第一時間,蘇贏便在驛站裡隨手找了個人,令人通報京兆尹。

京兆尹那邊得知命案涉及公府子弟,不敢耽誤,立刻派了人來,一來一回不過半日工夫,命案發生的房間就被京兆尹的人封鎖,蘭心的屍體被移交,涉案的徐明瑾更是沒時間休息,不得不再次經曆問訊。

當天下午,車隊就跟著京兆尹派來的官兵一起入了城。兩方人馬混在一起,所見之人無不驚詫非常,紛紛在心中揣測,不知魏國公府上哪位貴人出了大事,竟然連京兆尹都驚動了。

很快,他們便不必費心揣測了。

因為他們想知道的消息已經如龍卷風一般,以京兆尹衙門為中心,短短一日就刮遍了上京,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魏國公府悉心培養了十六年的徐明瑾,居然與魏國公夫婦毫無關係。真正的世子反而在鄉野人家待了十六年才被找回來,據說連書都不曾讀過,勉強識字而已。

如此一波三折的故事,簡直比話本還要荒誕離奇,若非親眼所見,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僅僅是這則爆炸性的消息就足夠轟動上京,被人們津津樂道好多年了。

但這還不是最令人驚訝的,更令人震撼的是,魏國公府真假世子對簿公堂,那位才找回來的魏國公府世子還未曾認親,便先一步將冒牌貨徐明瑾送進了大牢。

——當然了,大家都知道是徐明瑾反擊殺了隨同世子一起上京的“姑姑”,這才被京兆尹衙門收監,客觀上與世子本人無關。

但有多少人會相信這個明麵上的說辭?這個出身奴婢、名不正言不順的“姑姑”背後,真的沒有魏國公世子的授意嗎?

陰謀論者難免懷疑,是不是那位世子看不慣徐明瑾頂替他過了這麼多年的富貴生活,因此在背後授意蘭心找徐明瑾的茬,沒想到徐明瑾如此受不得氣,竟親自動手殺人。於是,世子順水推舟報官,犧牲區區一奴婢,將徐明瑾送入了京兆尹衙門。

於是,收到消息的國公夫婦沒能在家中等到兒子,先得知他去了京兆尹衙門——作為已經死去的蘭心在這世上最親近的“親人”,也就是凶手徐明瑾最大的苦主。

此類殺人案件,京兆尹有相當的處理經驗,派出的忤作和刑名高手查驗過現場和屍體,又找徐明瑾問過話後,就能大致斷定這起案件沒有第三人,死者確係徐明瑾親手所殺,但究其原因卻難以斷定。畢竟當時房間中隻有他們二人,事實究竟是不是如徐明瑾所說的那樣死者惱羞成怒行凶而他不得已反擊,實在很難查探。但無論如何,徐明瑾殺人之事做不得假。

依齊律,故意殺人者斬,但考慮到徐明瑾所說的被迫反擊,二者之間懸殊的身份之差,蘭心未經允許鬼鬼祟祟潛入徐明瑾房間是事實,確有對徐明瑾意圖不軌的可能……總之,綜合種種因素後,這位王大人斟酌作出了裁斷:

“依齊律,毆打致他人於死者,仗八十,流放。量此事或有內情,隻徒三年。”

王大人話音落下,公堂上的徐明瑾卻毫無反應,隻是呆呆立著,好似已魂飛天外。

他至今還無法接受自己居然被壓到了京兆尹接受審判,心神好似還沉浸在驛站中,蘇贏起身將一群京兆尹的捕快放入內室的那一刻。當時,迎著蘇贏笑盈盈鼓勵的目光,徐明瑾心中隻覺荒誕又難以置信。

他心中發出了無聲的大吼。

——報官?你怎麼會選擇報官啊?你可知你自己在這樁案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世人眼中,蘭心對我的不敬會被理解為你對我的不滿,她對我“主動襲擊”會被理解成你對我含恨已久,你怎麼敢報官的啊?!

徐明瑾真的不能理解。

——流落在外多年,好不容易被找回,竟絲毫不擔心自己給國公府招致汙點,在所有人眼中落下心胸狹隘容不得人的壞名聲?一個不通文墨的鄉下泥腿子,被國公府的潑天富貴砸中,不更應該小心翼翼,謹言慎行,以免不被國公府所喜嗎?

——還是說,這人根本不曾想到事情鬨大對他的不利之處,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這個念頭一起,徐明瑾頓時一陣憋屈。

他考慮到了請來的老大夫還沒有離開驛站才敢對自己下狠手自殘,考慮到了蘭心來時鬼鬼祟祟不會有人知道她的目的,考慮到了這個女人平日裡表現出來的性格足以讓他編造的借口變得合理,考慮到了國公府和徐明瑜的反應……在最短的時間裡徐明瑾做出了最周全的考慮,卻獨獨沒有想到,世上還有蘇贏這般不在意名聲、也不受一切潛規則束縛,完全隨心所欲的人。

徐明瑾當然不覺得蘇贏什麼都不在乎,他隻覺得這人蠢得無可救藥。他能算儘聰明人的心思,卻難以預判蠢貨的言行!

他心中頓生“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懊惱——自己一直在拿京城權貴圈子裡熟悉了的那套規則對付蘇贏,卻從未想過,這人出自鄉野,根本不懂那些彎彎繞繞。如此說來,他這段時日的“鬥智鬥勇”,豈不是顯得他如醜角般滑稽可笑?

滿心都是如何殺人滅口而不被發現身世真相的他,從未想過,他還沒有栽在身世被發現上,就要先因為殺人而判刑了。

殺死蘭心會被判刑這個可能,從未在徐明瑾的腦海裡出現過。畢竟他來往過的權貴裡,行事更殘暴更過分的也不是沒有,基本都是私了,那些人誰曾因此而受到官府的刑罰?蘇贏選擇報官後,他好像才終於有了“我有可能會被判刑”這個念頭。

徐明瑾隻感覺滑稽。

正當他暗自自嘲之際,京兆尹已經鐵麵無私地宣判了他的刑罰——“徒三年。”

要坐三年的牢?這怎麼可以!神情萎蘼的徐明瑾立刻像是被一桶冰水澆上了腦門。

他顧不得想其他,抬頭大聲打斷京兆尹的話:“我不服!依齊律,以賤犯貴者,如其被殺,各勿論;錯在他人,思慮未至以致人於死者,以贖論!那賤人以賤犯貴,我不過出手自保,未曾有害命之意,何以要以殺人罪論處?還請大人秉公斷案。”

這兩條齊律對應兩種情況,分彆是:以賤犯貴之人被殺,凶手無罪不會判刑;過失殺人且受害者有錯在先,則隻罰贖金。

這樣說著,徐明瑾看了旁邊的蘇贏一眼,意思十分明顯,他懷疑這位京兆尹為了討好真正的魏國公府世子而故意對他重判。

換做平時,徐明瑾肯定不會說話如此不留餘地,當堂頂撞京兆尹,畢竟京兆尹也不是什麼小官。

但現在,他都要被抓進去坐牢了,哪還會考慮到頂撞京兆尹的後果。他隻知道,但凡京兆尹還在意官聲,不想背上汙名,即便被頂撞生氣,也會認真考慮他的話。

被無端懷疑的京兆尹王大人果然皺起眉頭。

“果然是上京出名的才子,倒是精通齊律。”他誇了一句,口吻又變得冷厲,一拍驚堂木,“可此案內情不清不楚,你殺人之舉是故意還是無心無人可證。你說死者率先襲擊於你,證據何在?我說你殺人後自殘以誣陷死者,又有幾分可能?”

王大人隻是隨口一說,卻恰好戳到了真相,徐明瑾背後冒出冷汗,臉上還強撐著不服的表情,卻已不敢再多說下去了。

王大人沒有發現他的心虛,隻是平靜地繼續說:“故意殺人者,輕則流放,重則斬首。我隻判你徒三年,已是顧慮內情。考慮種種可能,做出折中處理。”

“至於以賤犯貴?死者多年前已脫離賤籍,放歸良籍,你無爵位在身,也無軍功官職,俱為平民百姓,何來以賤犯貴?”

說到這裡,王大人冷笑連連,像是在嘲諷徐明瑾的不識抬舉。莫非此人依舊以為自己還是從前的魏國公府世子?

他毫不客氣的話分明在說——你瞧不起人家是平民,自己不也是個平民?

徐明瑾何曾受過如此辛辣嘲諷貼臉輸出?當即麵紅耳赤,再說不出話來。

他忍不住問:“蘭心不是李家的奴婢嗎?”

——她親口承認是自己親娘的貼身奴婢啊!而且一路上被那泥腿子呼來喝去,做那等養豬的下賤活,雖然嘴上被叫一聲“姑姑”,但種種言行不是奴婢是什麼?

因為不了解這個時代的律法而任由王大人發揮的蘇贏說話了:“當然不是啦。”

他認真反駁,替蘭心叫屈:“蘭心姑姑放歸良籍已有多年,和我娘、哦,現在是你娘,和你娘義結金蘭,親如姐妹。平日裡照顧我那都是長輩的關愛,怎麼會是奴婢呢?正因如此,我才要報官,不能任由蘭心姑姑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嘛。”

說話間,蘇贏的目光定定看向死纏在徐明瑾身上不放,化身背後靈的血衣女鬼。

血衣女鬼此時神情激動:“對,對,這惡賊害得我好慘!徒三年便宜了他!我要日日入他夢中,讓他再不得安枕!”

變成血衣之後有多厲害不知道,但這鬼的靈智明顯增強不少,說話都利索了許多。

她還不忘向蘇贏告狀:“三郎你有所不知,當年你們抱錯本就不是意外。你受了這麼多年的苦,都是他娘害的啊!她為了讓自己的兒子不受顛簸之苦,在權貴人家享福,就狠心換了你們!你本該在魏國公府穩穩當當享十六年的福啊!這小子占了你天大的便宜,卻視你如仇讎。如今更是懷恨在心,活下去遲早是個禍患!”

血衣女鬼聲音尖銳刺耳,她深紅色的鬼影像是一團燃燒的血色火焰纏繞在徐明瑾身上,染滿血汙的頭發如同張牙舞爪的觸手四處飛舞,她的聲音如泣血一般淒厲。

“——殺了他,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這惡賊無情無義,今日能為滅口害了我,他日便會害了你,害了國公府!三郎,絕不可放過他,定要殺了這惡賊啊!”

“好好好,你慢慢殺。”蘇贏敷衍至極。

……想殺個仇人都做不到,真是弱雞。放了半天的嘴炮,顏色沒有加深半分,越看越覺得這個世界,做鬼是有極限的啊。

難怪這個世界不曾出現過神鬼靈異之事。看來就算是有鬼,也乾涉不了人間吧?

蘇贏正想著這個弱雞的鬼還有什麼用處,就被徐明瑾驚喜的聲音打斷了思路。

“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