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氣質雍容的中年夫婦不知何時出現在京兆尹的衙門裡,就這麼堂而皇之來到了公堂之上,連王大人都不曾出言嗬斥。
——原是收到徐明瑜通知的魏國公夫婦。
蘇贏好奇看去,與他們目光對視到一起。
兩人的眼神不由泛起波瀾。
“王大人,可否允我們一些時間?”
魏國公徐潛開口道。
兩人的到來讓王大人頗為意外,王大人已經知道了徐明瑾和蘇贏的身世,大概猜到這兩人的目的,因此意外過後便答應下來,反正他已經斷完了案子。
“爹,娘!”
差一步就要被押下去的徐明瑾忍不住又喊了一聲,他又驚又喜地看向兩人:
“你們是來救我的嗎?”
他此時的形象看上去實在淒慘。頭上還包裹著布條,因為他的掙紮有幾點血跡滲出,臉頰蒼白沒有半分血色,隻是離開了不到一個月,身形卻足足瘦了一圈。
好歹是養育多年的孩子,魏國公夫婦見到他如此模樣,不由輕歎了一聲。
這一聲歎息落在徐明瑾心頭,讓他重重一震。仿佛回到了往日裡被父親看重母親關愛的日子,徐明瑾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拚命掙脫衙役的控製:
“——我不要坐牢,我是無辜的!”
“——是那賤婢害我!”
“我是你們從小看著長大的!你們知道我的,我怎麼會無緣無故對人動手。都是那賤婢害我,我是被人害了啊!”
“孩子,你受苦了。”
在徐明瑾如看待救星般的眼神裡,國公夫人滿臉心疼,眼中泛起了淚花。
她向徐明瑾走去。
徐明瑾蒼白消瘦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他想說:我不苦,隻要娘還願意認我這個兒子。隻要還能繼續留在魏國公府。
但徐明瑾剛剛張開嘴,國公夫人已經越過了他,一把抱住了如旁觀者一般站在旁邊的蘇贏,眼眶裡的淚花也落了下來。
“這麼多年,苦了你了啊,我的兒!”
“都怪當年為娘糊塗弄丟了你……”
徐明瑾呆呆轉頭,看著國公夫人抱著失而複得的親生兒子喜極而泣,他眼中的光芒熄滅,化為濃得化不開的陰沉。
強烈的屈辱與憤怒在他心中橫衝直撞。
賤人!賤人!賤人!都是賤人!
無與倫比的恨意在他眼中噴薄而出。
然後,一隻寬大的手掌落在他的肩頭。
徐明瑾驚愕抬頭,恨意尚未完全消退的眼睛與魏國公徐潛對視到了一起。
徐潛皺眉,頓時感覺來之前倉促做下的決定是對的:“……看來你是恨上我們了。”
“不……”徐明瑾張嘴就要反駁。
“不必再多說了。”徐潛的大掌宛如鐵鉗一般按在他肩頭,重重開口,“當年你生父於國公府有恩,讓我妻兒得以平安,國公府也悉心栽培了你十六年,便算是償還了當年恩情,從此以後互不虧欠。”
他臉上流露出幾分悵惘。
“……我原想著明玨回來後,你兄弟二人若相處和睦,也可互為臂助,長長久久做一家人。如今看來,世事不可強求。”
培養多年的優秀養子就此放棄未免可惜,如果徐明瑾能和親生兒子相處得好,看在當年李郎中的救命之恩上,繼續養著也無妨。但徐明瑜回府後轉述的種種,讓魏國公夫婦明白,這樣的想法終究是空談。既然如此,他們就隻能舍棄一個了。
原本徐潛心中還有幾分不舍,此時見到徐明瑾,他那幾分不舍便飛快散去了。
——這個養子似乎連他們都恨上了。
“當年之事本就是錯,豈能一錯再錯?各歸其位,對你們兩個都好。”
聽到魏國公這麼說,徐明瑾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眼睛慢慢瞪大,臉上逐漸露出驚恐的表情:“不——”不要說出來!
“我已將你革出族譜。”但徐潛卻不容他拒絕地說出了接下來的話,“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我徐家人了,好自為之罷。”
說完,魏國公看向京兆尹王大人:“此子終究與我有多年父子之緣,縱然此子懷怨在心,故意殺人汙我兒名聲,還請王大人看在徐某為大齊苦勞多年的份上,從輕判處。”說著,他補充一句,“我不敢請王大人徇私枉法,己入宮求過了陛下口諭。”
“魏國公為陛下鞠躬儘瘁,功勞朝野皆知。下官向來欽佩已久。區區小事,談何徇私枉法?”王大人立刻會意,他圓圓的臉上露出笑容,又朝著皇宮的方向拜了拜,“陛下既有聖斷,下臣恭聽聖意。”
宮中皇帝的口諭很簡單,聽徐潛說完,他就一句話:“此事乃卿之家事,卿看著辦。”
區區一個蘭心,皇帝根本懶得在乎她是怎麼死的,不如用來施恩於臣下。
是以,最終徐明瑾被判“徒一年”。
——來之前魏國公的打算是免徒刑,“以贖論”。替徐明瑾交一筆龐大罰金,從此兩不相欠。但發現徐明瑾居然心懷恨意,察覺到其心性已經正不回來,他就改變了想法,乾脆讓他在牢裡待一年清醒清醒。
刑期減了兩年,徐明瑾半點也不開心。
應該說,他感受到了比之前更深的痛苦。
魏國公出手太狠了!
先是除籍,然後是定罪。頃刻之間他就失去了一切,變成了滿身臟水的劊子手。
徐明瑾眼睛通紅,他幾乎要瘋了一樣撲上去,卻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了下去。
最後的最後,他看見那個一向在他麵前不露聲色、有著威嚴氣度的父親躑躅著來到另一個少年麵前,露出罕見的緊張。
被他叫了十多年爹娘的父母小心翼翼圍著另一個少年,像在看失而複得的珍寶。
徐明瑾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他暈了過去。
京兆尹這邊重新判刑的同時,就在同一時間,魏國公府安排的後手已經啟動,許許多多或真或假的故事傳了出去,將上京城的輿論徹底扭轉了方向。
現在徐明瑾變成了不甘心世子之位被奪,心懷怨恨,故意殺害蘭心汙世子名聲的小人;魏國公成了不惜求到皇帝麵前替養子減輕刑罰的寬厚長者,但考慮到當年李郎中的恩情,必然有道德君子譴責魏國公府冷酷無情;隻有蘇贏被洗得清清白白,變成了流落在外十六年,一朝被找回,卻被徐明瑾一路上各種陰謀陷害,甚至不惜殺人也要拖他下水的倒黴蛋小可憐。
——倘若徐明瑾知道這些就會明白,他之前的想法有多麼天真了。
魏國公府固然投鼠忌器,不希望世子被卷入蘭心之死的漩渦中,受到人們莫須有的揣測與猜疑。但以魏國公府的能量,蘭心死亡的真相根本不重要,隻要他們給出一個對世子有利的真相,這個真相就必然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