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回(2 / 2)

娜仁瞬間明了,皎皎沒有沉溺於這瞬間的歡喜中,收斂起溫和的笑意,神情複雜地道:“皎嫻算是幸運的,有許多撫蒙的宗女,其實在草原上的日子並不好過。遠離親友、家鄉、故土,或與夫婿離心,或與婆母不和,宗室貴女的傲氣,並不會幫助到她們什麼,反而會使她們碰壁。宗女畢竟不是公主。許多撫蒙過去的公主都不是萬事順心,何況她們。”

娜仁一時默然,好一會才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不過如今秋獮頻繁,皇上時常巡視蒙古,宗女們也算有所倚仗。”

“她們要立起來,才能站住腳。”皎皎緩緩撫平膝上衣擺的褶皺,神情鄭重,平靜卻肅穆,她嘴唇似乎輕輕囁嚅了幾下,娜仁沒聽到她說什麼,疑惑地問,她卻隻對娜仁一笑。

溫柔而和緩,神情卻堅毅到不容人忽視。

娜仁下意識地覺著她這會心裡的想法隻怕不了得,定了定神,道:“我回頭先召見幾家宗室命婦……”

“額娘不必操心了。”皎皎按住她的手,眉目帶著笑,又似是寬慰,沉著地說出了最殘酷的真相,“她們未必不知道,隻是知道了又有何用?能給女兒的撐腰的早就撐了,餘下的多是沒有那個底氣的,便是您召見了,詢問或是提點,也是無用的。”

娜仁擰擰眉,“那要怎麼辦?待秋獮時,我來替她們撐腰?”

“還是要她們自己立住才好。”皎皎一字一句地道,又放柔緩神情,衝娜仁一笑,“您且放心吧,女兒與皎嫻已經商定好了。”

話說自太子妃入門之後,娜仁便清閒下來,皎皎在京中留了能有月餘,時常入宮,也曾在永壽宮中小住過,有女兒陪著,三五好友閒話打牌,過得端是神仙日子。

不過皎皎並不會長留,動身的日子已經定下了,康熙習慣了女兒山高水遠地去浪,雖仍舊不舍,卻沒多做掙紮。

隻私下與娜仁感慨過,“人說父母在不遠遊,咱們卻留不住皎皎。”

“你這話說的……便當皎皎撫蒙了吧,你看皎嫻遠嫁、皎定眼看也要走了,不也都是許久不能見一麵,沒什麼區彆。”娜仁非常淡定地道:“咱們家的姑娘父母尚在便遠遊的多了,也不差皎皎一個。”

康熙一時微怔,然後久久未語。過了半日,他長歎一聲,感慨,“朕又何嘗不希望這些兒女都留在身邊,承歡膝下,時常相見。……皎定的嫁妝快要預備齊了,欽天監擇的吉日也將近了。朕打算叫胤禔去送親,他也成熟老練,能辦些差事了。”

“這話你該和賢妃說。”娜仁語氣輕鬆散漫,隨意地倚著引枕,望著窗外大片大片的火燒雲,不知究竟看向何方。

她又一邊出著神,一邊口吻平緩地慢慢道:“茶樹的葉子可以掐下來一茬,夏茶味道不會大好,做點心還過得去,反正我是侍候不來這玩意,進了我的手就彆想活得風雅了;院裡的石榴花敗了,茉莉的花期也到了,養在廊下,清風穿堂,花香便伴著風吹進殿裡,再名貴的香料都不及這個……”

說著說著,她聲音愈來愈輕,不知不覺便住了口,隻盯著天邊的火燒雲,兀自出了許久的神。

康熙便捧著茶碗聽她說話,不時應和。待她靜下來,也未開口,呷了口香茗,思緒也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傍晚的清風拂麵,似乎連夏風都貪戀這一份寧靜,而變得分外地溫柔。

是秋日一場娜仁辦的賞菊宴上,又有許久未曾出現過的鈕祜祿貴妃顯露了蹤跡。

她瞧著微微瘦了些,不過精神頭還不錯,麵帶淺笑,端莊平和。

小宴擺在禦花園裡,沒有廣邀後宮,不過娜仁素日相熟的幾個,並太子妃、大福晉、三福晉與四福晉,雖如此說,來的人也著實不少,就在禦花園的亭子裡,擺了十幾張葵花式高幾,每人一幾一椅分坐。

吃起來的方式頗為新鮮,娜仁與茉莉琢磨了一套吃食,有軟糯香甜的雲片糕、酥脆可口的荷花酥、捏得荸薺大小玲瓏可愛的壽桃包、帶著濃鬱奶香又有清甜滋味的新熬茯苓霜……林林總總十幾樣,主菜是各個膏黃肉滿能有半斤多重的肥螃蟹,一色用官窯新進菊花紋白瓷碟子奉上。

隨食點奉上的有花果香濃鬱卻也後勁醉人的酒、飄著金黃桂花瓣的酸梅湯、茉莉蜜露點的茶湯,幾邊小爐子上滾著薑米茶,另備了熱熱的合歡花浸的燒酒,是要配著螃蟹吃下去的。

這些吃食在宮中倒也不算新鮮,新鮮在並不將所有吃食通通一氣奉上,一道一道,由開胃的金糕與酸梅湯,到墊胃的小點心與花果酒,再奉上蒸好的螃蟹並將驅寒暖胃的茶酒斟滿,最後奉上的是茯苓霜與茉莉蜜露,循循漸進一道道地奉上。

時下宮中尋常筵席並不大講究這個,故而吃起來才算新鮮。

鈕祜祿貴妃娜仁隻是隨意地一請,沒成想她竟然應下來了,娜仁還有些吃驚。今兒仔細打量她一番,關懷地問道:“你也有許多日沒出門了,可是身上有什麼不舒坦的?這個時節最容易鬨病,該要仔細著些才是。”

其實她清楚鈕祜祿貴妃身上的症結不在這裡。

鈕祜祿貴妃從前身子其實不錯,時常染恙也不過是這幾年才開始的,從太醫院的脈案來看其實並不嚴重,不過一句“鬱結於心”久久不變。

太子妃入門之後沒多久皎定出嫁,那便是鈕祜祿貴妃最後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了。

這一回她出現了倒是很叫人驚訝。

此時聽娜仁這樣問,鈕祜祿貴妃微微一笑,道:“妾身倒還好,不過覺著身上倦些,不愛出來走動,勞您擔心了。”

她這一笑,不知為何,總叫人覺著有些冷,不似往年那般,端莊雍容。

娜仁再一眼過去,她仍舊是款款而笑端方優雅的模樣,便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笑著對她道:“有些時候自己看開些,日子才好過,總把自己的心拘在方寸之地中,傷心也傷神。”

“是,多謝您提點。”鈕祜祿貴妃從容不迫地點點頭,神情平靜。

也不知她聽沒聽進去。

娜仁點到即止,沒有多勸。其實她和鈕祜祿貴妃也沒有多親近的關係,不及與戴佳氏她們,又比點頭之交好上許多。

有時候她甚至隱隱覺著鈕祜祿貴妃比佛拉娜還要懂她,又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無緣由地。

索性她素來是個直覺性選手,對此也沒有多做糾結。

不過她記著曆史上的鈕祜祿貴妃並不長壽,卻記不清她是什麼年月薨逝的,如今太醫院的脈案說鈕祜祿貴妃沒大問題,鈕祜祿貴妃看起來也沒什麼問題。

這若是有什麼疾症也就罷了,雖然她未必有辦法,但知道了好歹也是個說法;如今鈕祜祿貴妃這樣子,卻叫人無從下手。

不過關係在這呢,她若是說得再多便越界了,暫且將此事壓下不談,說起席上的酒水,佛拉娜和她搭著茬,氣氛很快和緩過來。

十月裡,京師的天氣徹底轉涼,一場場秋雨下得人防不勝防,隻能儘快穿上棉衣。

這日娜仁從寧壽宮出來,迎頭撞見鈕祜祿貴妃在三兩個人的攙扶簇擁下從天穹寶殿那邊出來,不過匆匆一眼,便叫她吃了一驚。

不過一個多月沒見,鈕祜祿貴妃整個人竟然消瘦了一大圈,行走之間亦有些虛弱無力。秋雨急驟,隔著雨簾,娜仁對鈕祜祿貴妃的麵容神情其實並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卻很清晰地感受到她整個人的狀態。

用一個比喻,可能就是深秋裡堅持著還沒有枯萎的菊花,仍舊驕傲地挺起胸膛,卻已流露出了頹廢腐朽的衰敗氣機,雖然氣節仍在,花朵仍開,卻不知能夠堅持到何時。

這個比喻或許不太恰當,但即便娜仁絞儘腦汁,也想不出更符合此時的鈕祜祿貴妃的比喻。

鈕祜祿貴妃也看到了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衝著她無聲地一禮,然後緩緩走到她近前,聲音放得很沉,是在氣有些虛的情況下儘力放聲出來的結果。

她緩緩道:“娘娘不妨光臨寒舍,喝一杯茶。”

她又頓了頓,補了一句,“有新得的大紅袍,還沒來得及嘗嘗滋味,可惜人在病中,怕是無福,白糟蹋浪費了好茶葉,娘娘來嘗嘗吧。”

娜仁沒多遲疑便應下來,鈕祜祿貴妃見狀又是一笑,“額雲在宮中時曾交代我必要時可以尋求娘娘的幫助,道娘娘是可信之人。我當時並不儘信,如今看來,是我錯了。娘娘光風霽月,是我所不及。”

“額雲在宮中時”。

這小半句話與天邊的雷鳴同時在娜仁耳邊炸開,叫她登時繃緊了腦袋裡的那根弦,眼睛直直盯著鈕祜祿貴妃,隔著雨簾,她的笑意模糊,不大清晰,其中的意味卻清清楚楚地傳給了娜仁。

我什麼都知道,隨我來吧。

好,那就隨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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