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回(1 / 2)

算來自願景搬到長春宮居住,後又離宮,娜仁也有一二十年未曾踏足景陽宮。

今日一進景陽宮,便覺這裡已經徹頭徹尾大變一番。唯有東邊梢間上靠牆的整整一架子書仍靜靜矗立在那裡,淡淡的墨香縈繞在人鼻尖,恍惚間仿佛回到當年,一切都未變過。

但再一抬頭,滿屋遍是暗紅百蝶穿花紗幔,這是願景在時,萬萬不會出現的顏色。

鈕祜祿貴妃見她著眼在那一架子書上,便輕輕笑了一下,笑容淺淺的,未入眼底,先命宮人道:“沏茶來,就沏那罐子今年新得的大紅袍。”

然後請娜仁在炕上落座,她自己也坐下了,也望著那一架子書,神情總有些複雜,“從小,我便知道我有一個養在彆莊上的姐姐,其實我並沒怎麼與她相處過,阿瑪也不喜歡提起她,額娘是一輩子順從阿瑪慣了的人,也不會提起她。

後來她要參加選秀,回家住了幾個月,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其實我小她很多,她性子又清冷,不大愛理我。額娘叫我跟著她,我便聽額娘的,當時我心裡還蠻不服氣,覺著額娘偏心,不過礙於額娘的話,才勉強自己粘著她。她不大理我,卻也不會趕我。

當時我以為自己很討厭她的,等入了宮之後,卻發現當年我並非全然是被勉強的,隻是我不願承認罷了。”

宮人奉了茶來,因鈕祜祿貴妃服著藥,與她斟的是清水,鈕祜祿貴妃垂眸盯著那碗水,自嘲般地一笑,“沒想到我也淪落到喝太和湯的地步。”

“我記著你喜歡普洱。”娜仁不過隨口一句,鈕祜祿貴妃卻道:“其實不過是喜歡喝有味的,尋常苦茶我也咽得下去。”

娜仁便記起願景留在長春宮中的茶樹也被她挖來一棵,據聞養在景陽宮中,這會透過北窗看,依稀見廊簷旁用石頭圈出一小塊地,養著一棵茶樹。

鈕祜祿貴妃並不在意娜仁是作何感想,今天她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瀟灑,仿佛是什麼都不在意了,倒比從前端莊雍容的模樣更像個活人。

娜仁打量她兩眼,忽覺原來她的眉眼並不是生來便很溫柔靜美的那種,相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眉形不加修飾時更有幾分英氣,如今沒有粉黛妝點,眉目間的清冷和自然流露的幾分嘲諷不加掩飾傾瀉而出,與願景如出一轍。

見娜仁著意打量自己,鈕祜祿貴妃又笑了,抬手輕撫自己的眉眼,直直看向娜仁,似帶著幾分諷笑,“人說宮裡的娘娘,必定要端莊溫婉,能討萬歲爺歡欣,叫眾人信服。”

“您看——”她仰頭看著自己宮殿裡的紗幔,道:“這樣張揚喧囂的豔麗顏色,從前是絕不會被允許出現在我的寢間、寢殿中的。但那又如何呢,如今我要做什麼,想怎麼做,誰能攔我,左右我?”

她挑起眉,與從前溫和的模樣簡直是天差地彆。

娜仁默了默,誠懇地道:“這顏色還是暗了點,不夠張揚,你若是喜歡,我那還有幾匹大紅色的蟬翼紗。”

鈕祜祿貴妃微怔,然後猛地笑了出來,搖搖頭,輕笑一聲,道:“罷了。我這半生如此活過來,能在死前放肆一把,到底還拘束著。”

她自嘲似的笑笑,然後搖搖頭,又隨意與娜仁說了兩句閒話,左右都沒說起和願景有關的事情。

娜仁其實拿不準她究竟是不是知道願景沒死的事,畢竟也沒有直接的證據,但她本心中就是覺著鈕祜祿貴妃是知道了。

她這人直覺一向準,當年也是靠直覺吃過飯的,這會也沒有改變自己的猜測。

但鈕祜祿貴妃不先開口,她先開口豈不是落了下乘?故而她也並未率先提起,一直拖著,等鈕祜祿貴妃開口。

出乎她意料的,鈕祜祿貴妃並沒有打算用這點來做什麼花招說法,仿佛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宣泄自己內心中壓抑已久的想法,或者連想法都算不上,隻是些不知能夠向誰傾訴尋求寬慰或讚同的零散情緒。

兩個人便這樣靜靜地坐了許久,紅羅炭燃燒發出劈裡啪啦的細碎響聲,殿裡應當是燃了香,香氣很複雜,最直觀的比較便是如如冰雪般的冷意,與淡淡的墨香融合在一起,給人一種很冷冽的感覺,與從前鈕祜祿貴妃身上那種沉靜的沉檀香氣給人的感覺天差地彆,決然不同。

娜仁微有些出神,已經開始想今日宵夜應該吃些什麼,直到外頭雨勢停了,瓊枝小聲地回:“娘娘,天兒晚了,再不回去,外頭就要黑透了。”

娜仁回過神來,對鈕祜祿貴妃道:“我得走了,改日再來喝茶吧,或者你去找我也好,我那倒有些服藥也能喝的玩意。”

見她先要離去了,鈕祜祿貴妃倒也未強留,隻從容地起身,笑著欠了欠,一舉一動如行雲流水,端方自然。

娜仁見狀,心中百感交集:其實無論鈕祜祿貴妃怎樣不願接納,她都必須承認,十幾年的世家貴女,十幾年的深宮貴妃,這些時光給她帶來太多太多的影響,有好的、有壞的,這些統統組合在一起,成為了如今這個外表端莊、內心叛逆的景陽宮貴妃。

在她出門之前,忽然聽到鈕祜祿貴妃說:“娘娘您說,你我,或者說這宮中所有的女子,是不是都如籠中鳥一般,生來帶著枷鎖鐐銬,受著無形的桎梏,注定一生受人支配,本心流離,不得自由。”

娜仁停住步伐,定在那裡,半晌後,鈕祜祿貴妃聽到她的回答:“你我帶著的,並不是枷鎖鐐銬,尊榮、富貴你我享受了,便注定要接受那些壓力與不得已。”

“都是籠中鳥,帶不帶鐐銬,又有何區彆?”鈕祜祿貴妃並未否認娜仁所言,隻是淒然笑著,“咱們注定不得遵從本心的選擇,注定要為人支配。”

娜仁想了想,道:“我心自由,則萬物都不是桎梏。”

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沉著堅定,鈕祜祿貴妃看著她依舊挺拔的背影,心中無端有幾分羨慕,又帶著些許的期待。

鈕祜祿貴妃似乎喃喃自語,“我反抗了,或許我也贏了一局,可他們贏得太多了,如今來看,我還是個徹頭徹尾的輸家。但很快,我要為我自己活一次,不為他們,他們總以為能操縱一切,以為有權勢在手,便無所不能。故而要傾儘一切,不擇手段地得到權勢。”

她端正坐姿,神情是一眼見到便能叫人銘心刻骨的堅定,“我想活自己一次,哪怕隻有一瞬間。希望您和看顧些胤俄……也罷了,他的命,還要看他自己來走。他走下去的每一步,都由他自己來選擇吧。我汲汲以求半生不過為此,沒了我,他能早早地擁有這份權利。”

聽出她話裡的意思,娜仁微微擰了擰眉,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娜仁道:“於胤俄而言,你不會是他的束縛。在宮裡,沒有母親的孩子,太難了。”

鈕祜祿貴妃一時默然,偏頭未語。

娜仁心知她與鈕祜祿貴妃誰都說服不了對方,乾脆舉步離去,正要踏出門前,鈕祜祿貴妃的聲音再度傳入她耳中,“替我告訴她,時至今日,我終於承認,我很羨慕她。”

這個她是誰,可想而知。

即便心中早有準備,真正證實了想法,娜仁還是不由一驚,但看起來她還是十分鎮定的模樣,隻轉過頭去,看了鈕祜祿貴妃一眼,神情平淡,意味莫名。

鈕祜祿貴妃微微笑著,與她目光相處,不卑不亢,從容不驚。

“我會轉告的。”最後娜仁也沒有問鈕祜祿貴妃對願景之事究竟是從何而知,隻是從容地輕輕撫平衣袍上的褶皺,然後帶著瓊枝幾個灑脫離去。

她看向鈕祜祿貴妃的最後一眼,神情寬和平靜。

鈕祜祿貴妃平靜安座,仰頭衝她輕笑,神情灑脫自然,叫她莫名聯想到庭院中由花匠精心栽培養育的名品鮮花,開出的每一個朵花都被仔細照顧,花型姣好、狀態完美。

那些所謂的“次品”從剛剛冒頭便被剔除,失去在庭院中灼灼綻放的資格。而此時的鈕祜祿貴妃,便仿佛是那朵不受世人所喜的“次品”,並不是世下流行的,受人喜歡的那種美麗。

但娜仁覺得,這個樣子的鈕祜祿貴妃,卻遠勝過從前那優雅端莊的模樣許多。

鈕祜祿貴妃在炕上靜坐許久,透著窗看著娜仁離去,直到娜仁的身影拐過影壁消失在她眼簾中也沒有收回目光。

“外麵的芭蕉枯了啊……”鈕祜祿貴妃忽然開口。

她身邊的宮人心裡一緊,忙道:“奴才這就叫人把那芭蕉拔了。”

“本是常綠的東西,如今也是到了壽數了……罷了,留著吧,看了這麼多年了,忽然拔了,仿佛心裡空了一塊,少了什麼東西似的。”鈕祜祿貴妃衝她笑笑,溫聲道:“左右我這景陽宮如今不美之處也不少,不差這枯黃芭蕉了,伴著這淒涼秋雨,倒是彆有一番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