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大阿哥的後院起了火, 還得追溯到幾日前。
胤禟與他四哥同吃同住了一個多月,自認為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成日提心吊膽, 生怕哢擦一剪子落在腦袋上。好容易尋到了逃出生天的機會, 連唯一的救星太子爺也被人截了胡!
眼睜睜地看著希望從指縫中溜走, 變為絕望的落差不可不大,身旁又傳來胤俄幸災樂禍的嘎嘎笑聲, 九阿哥悲從中來,轉而便是怒火盈然, 一股腦地全衝大阿哥去了。
古有臥薪嘗膽、懸梁刺股, 如今的九阿哥胤禟也差不離了。六歲的孩童,咬牙切齒地謀劃著複仇大計,為此犧牲良多, 竟舍得把他與胤禛的前世恩怨暫且放下,一心一意對付起了大阿哥胤禔。
因著臨近臘月, 年關將至,皇帝心血來潮地宣召四阿哥問了問近況,得知胤禟已然“改過自新”,變得“勤學上進”,於是撤了守院的宮人侍衛, 大發慈悲地放了他出來。
胤禟終於重獲自由。
還來不及熱淚盈眶, 十阿哥胤俄就屁顛屁顛地湊過來, 恭祝他脫離苦海,一口一個“九哥我對不起你”,為遮掩心虛, 小眼睛裡泛著真誠又智慧的光芒。
胤禟陰森森地望了他一眼,大度地表示不計較,轉眼間拉上胤俄,鬼鬼祟祟守在延禧宮與寧壽宮小花園的交錯地帶——那是大福晉每每前來請安的必經之路。
心虛的胤俄不敢同他對著乾,隻得小聲問:“九哥,你想做什麼?”
胤禟長歎一聲:“爺舍不得大哥被老爺子圈禁。做弟弟的,幫忙也是應該的。”
胤俄愣是從裡頭聽出了殺氣。
他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問,隻是哥倆商量好的奪嫡破壞大計,怎麼驟然提前了?
*
夜深人靜,胤禔翻了個身,終於不再囈語,一覺睡到了天明。
大福晉輕輕呼出一口氣,頗有些疲累地躺回裡側。晚間之時,大阿哥不喜打攪,婢女便是守夜也離得遠遠的,她半睜著眼,神色複雜又清明,終究沒有叫人伺候起夜。
半晌摸了摸小腹,大福晉的思緒飄到了前日的禦花園。
十弟同九弟感歎說,他想要個乖乖巧巧的小侄女,就如果果(大格格)一般,女孩最是貼心。
九弟狠敲了他一下,嘟囔道:“說什麼胡言亂語?大哥卯足了勁與二哥爭呢,生個阿哥,大嫂才會好過一些。”
說罷,他又嘟囔了聲,一團稚氣,帶著天真的味道:“不過額娘說,生男生女都是命數。你說的也對,女孩多好。溫柔貼心,隻是養大了舍不得她嫁人。還有撫蒙……”
“小爺定不會讓侄女撫蒙去。”她聽九弟信誓旦旦地道,“把駙馬郡馬送至京城還差不多!若敢作妖,看小爺不把他的皮給扒了。”
緊接著,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了小侄女出生後的滿月禮、周歲禮,像篤定她懷的是女兒——大福晉半點也沒有生氣,因著她有預感,這回,怕是遂不了婆母與爺的願了。
許是童言無忌,卻字字句句往她的心上注入暖意,大福晉漸漸地濕了眼眶。特彆是那句話,“大嫂才能好過一些”,如一記重錘敲擊下來,她佇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她好過嗎?自是好過的。
牢牢地攥緊了爺的心——至少當下,爺的一顆心在她這裡。他的觀察不細,體貼不夠,不是頂好的夫君人選,甚至不如六歲的孩子懂她,可她願意跟著過上一輩子,願意哄那偶爾泛起的牛脾氣。
除了惠額娘三天兩頭敲打,除了懷孕疲累分身乏術,除了那份沉甸甸的皇長孫的期盼,除了頹勢儘顯不再輝煌的母族,誰人不羨慕她?
嫁入皇家成了長媳,次年生了當今第一個孫輩……可叫大福晉來說,她寧願過上平凡的夫妻日子,也不願提心吊膽地隨胤禔行在陡崖上,摻和奪嫡一事,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奪嫡,哪有那麼輕巧!
她看得很明白。且不說皇上對太子的愛重,後宮還有宜貴妃坐鎮相幫;明珠權傾朝野之時,他們尚且沒有勝算,何況如今呢?
退一萬步講,就算太子倒了,胤禔哪裡能討到好去!骨子裡的急性怎麼也改不了,皇上說不定隻將他看做與太子捆綁一處的磨刀石,存了鍛煉儲君的心思。
刀斷了,石頭自然沒了用武之地。
本不該說這些喪氣話的。自古以來的皇長子,誰沒有野心?但凡窺見半分敞亮的未來,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陪他闖一闖。
可奪嫡路途漆黑一片,唯有掙紮沉溺,不見天光。
……
大福晉在黑暗中睜著眼,忍不住想起胤禟的話,這胎是女兒又如何?
宜貴妃說得很是,生男生女皆是命數,不論男女都是她的掌心寶。若是女兒,她更會好好疼她。
大福晉苦笑一聲,有回前往延禧宮請安,惠妃對她的肚子噓寒問暖,恍若篤定是個阿哥,讓她忽然理智全失,厭煩極了皇長孫這個名頭。
——好似一個孩童能夠成為奪嫡的關鍵籌碼。
從另類角度去看,生下小格格,何嘗不是潑了一盆涼水,澆熄一些他們想要奪嫡的熱火?
思及此處,大福晉忍不住一笑,而後搖搖頭,將腦中畫麵驅散出去。
真是魔怔了。有了嫡子,後宅才能安穩,她不也殷殷盼著麼?
大福晉胡思亂想了許久,裡間籠罩的依舊是不見五指的黑夜。她轉頭望了望熟睡的大阿哥,心間驀然沉靜下來,抿了抿唇瓣,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
第二日晨起,胤禔看著自家福晉大大的黑眼圈,訝然道:“怎的沒睡好,做夢了?你且放寬心,有爺在,邪祟近不了你的身。”
大福晉身子僵了僵,片刻後淺淺一笑:“……是做了噩夢。”
“若我懷的是個女兒,爺可還會疼她?”雙手覆上小腹,她直直地望向胤禔,繼而輕輕問,“就非皇長孫不可?”
胤禔擰眉看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