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麵色如常,原永給什麼酒,他就喝什麼酒。
原永是個酒鬼,來了興致,讓小錦裡的侍女上了許多不同的酒,拉著晏傾品嘗。晏傾有求必應,可他這麼一杯杯喝得淡定,徐清圓卻越看越心驚。
劉禹在她耳邊大聲:“彆看啦,你老看你兄長做什麼?我帶你去看畫,我怕畫再丟了,就藏在映娘那裡了。”
徐清圓被劉禹拉走後,原永這邊倒是儘興無比。
原永很驚訝,晏傾看著如此一個麵白書生模樣,竟然這般能喝,這般懂酒。上來十幾種不同的酒,晏傾都能品出來……難道他真的走南闖北,才見識甚廣?
原永放鬆下來後,話匣子也打開,開始抱怨起如今生意難做。
晏傾胃裡翻滾無比,灼燙似燒。
他身上一直在出汗,還要強忍著和這商人攀談。他平時很少飲酒,但舍命陪君子的事,他從來很有經驗。今日哪怕喝死在這裡,他也要從原永嘴裡套出自己想要的話。
風若看到了他留下的記號,就會與張文一起去調查劉禹的身份是什麼,這個原永又有什麼身份。
而晏傾對此不能完全放下心,在喬宴這個名字出現後,他就開始覺得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陰謀了。他沒有證據,但天下所有案子的起源,正是最開始的一點“不對勁”。
晏傾又飲下一海碗酒,他額上儘是冷汗,麵容蒼白點上緋紅,原永隻在一旁叫好,說他豪爽。
晏傾這才問:“原大哥做的什麼生意?”
原永搖頭晃腦:“不如張老弟你啊。我不過賣賣糧食,賣賣衣服,什麼掙錢,就跟著去做什麼。”
晏傾問:“原大哥來小錦裡做什麼?”
原永:“嗨,咱們做生意的,當然和彆人不一樣。彆人是附庸風雅,我就是撿漏來的。可惜遇上這種倒黴事……我打算回頭去燒燒香,去去晦氣。”
晏傾:“看來原大哥和我一樣,兩頭倒賣,賺得不少。”
原永連連擺手:“我可和你不一樣,我沒那腦子。我也就是跟在大夥後麵混口飯吃。不過啊……”
他喝多了酒,不停打嗝,麵孔漲如豬肝。這種得意在他的眉眼間已經蕩了很久,晏傾一直看著,卻不詢問。終究是這個胖子耐不住寂寞,自己主動神神秘秘地告訴晏傾:
“老哥我之前發了一筆大財,三五年不愁吃穿!可惜那種好事,很難再遇上了。”
晏傾心中一動。
他想到了自己當初和徐清圓關於蜀州賦稅的分析——要麼是世家齊湊錢,要麼是蜀州官衙發了一筆大財。
晏傾便忍著不適,再喝一大碗酒,問這老胖子:“什麼大財?小弟我初來駕到,蒙大哥指個明路。”
但原永到底不是真傻,他隻嘿嘿笑,喝酒不斷,口風到這裡變得很緊,一句話不肯多說。
他嘀咕:“這種好事十年難遇,說了是要折壽的。我可不能說。”
晏傾眉目一動。
他維持著自己平日那種客氣的笑,不停給原永灌酒。原永什麼也不肯多說,晏傾便換了話題:“不瞞原大哥,我原本是讀書的,後來實在讀不下去,家裡給了些本錢,才去做了生意。”
原永悶笑:“我早看出來了。這年頭你不是世家子弟,讀書也沒用。真以為朝廷開放科舉,人人都能上去了?人家選的是世家子弟,可不是我們這種沒有門路的人。”
晏傾不動聲色地往下編:“但是小弟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料。這些年,我帶著妹妹闖蕩,本錢花了不少,錢也賠光了。我們聽說了小錦裡的拍賣會,才趕過來試一試,誰想到遇到這種事。”
原永心有戚戚然,在晏傾肩上拍了拍。
晏傾強忍著推開他的衝動,身子繃得僵硬,麵色卻平常。
晏傾苦笑:“我自己無所謂,隻是可憐了我家露珠妹妹。算了,不說這些了,原大哥,敢問你知道錦城哪裡借宿便宜一些?我們打算去周圍村子裡的農舍試一試。”
原永奇怪:“城裡寺廟不都讓客人免費住嗎?你們怎麼不去寺廟去?”
晏傾:“不方便。”
原永疑惑半天,想到晏傾那個絕色小情人兒,瞬間露出懂了的表情。
原永又拍拍晏傾的肩,感慨道:“你們年輕人就是會玩啊,張老弟,你和你那妹妹什麼時候成親了,彆忘了給老哥一張請帖啊。”
晏傾:“……”
他些許麻木,已經懶得說兄妹二字,心裡隻對徐清圓說了一百二十遍對不住。
含糊地應下後,他重複問村子農舍借住的事。
原永醉醺醺中,跟他畫了一個大圈,滔滔不絕地把附近村子的位置說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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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徐清圓正待在映娘的屋子裡。
媚娘在樓梯口被他們遇到,媚娘手裡抱著一本書,因為自己麵容醜陋,見到人便想躲開。
她被映娘叫住:“你過來伺候我,我以後是要當木言夫人的!你還不來習慣習慣?”
於是媚娘跟著他們一起去映娘的屋子裡,和映娘一同把畫作攤開——
這是一幅芙蓉山城圖。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入,整片城鎮密密麻麻皆是芙蓉花。粉白相見、雪白如月、緋紅若霞的芙蓉花深深淺淺,鋪陳整個畫作中的城鎮。
畫作彆出心裁,沒有一道人煙,整個錦城像是被芙蓉花包圍。在芙蓉花的重重掩映下,五十七寺,二十一宮觀,遍臨花海,構成了這幅山城圖。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畫作中的寧靜練達,花香四溢,隔著時空,向徐清圓撲麵而來。
劉禹在旁神秘解釋:“你恐怕不知道,我們蜀州以前,出過一個大才子,就是後來天下聞名的大儒徐固……”
徐清圓垂著眼,壓抑著自己的哽咽:“他似乎不是蜀州人士。”
映娘在旁替自己情郎說話,不悅地白她一眼:“在我們這裡當過官的,都算我們的人。你知道這畫為什麼出名嗎?聽說他是為了追求他後來的妻子畫的。
“你知道他妻子是誰嗎?天下第一的女將軍!
“昔日那女將軍還不是女將軍的時候,追他追到蜀州。他自己一直不肯理那女將軍,女將軍要走了,他又扭扭捏捏送畫。”
徐清圓:“可這是芙蓉山城圖。”
劉禹指著畫,讓她離遠點兒看:“露珠娘子,你從這個距離看這畫——這畫像不像一個美人的剪影?”
那是繁華壯美的芙蓉城推開山門,迷霧散去,整座山城的芙蓉花,構成了一個女子的側影。
她側身而站,馬尾散揚,持劍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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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衛清無。
那是尚未嫁人、還擁有少女時期、如今日的徐清圓和晏傾一樣相攜來蜀州的衛清無。
她追著一個男人而來,那男人為她畫了一幅畫,將她拐作了妻子——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
年少的美好恰如朝露晶瑩。當我們回頭看時,這蜀道艱難,卻飽含熱血、愛意、困惑、勇氣,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