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應風的存在,讓觀音案有了眉目。
他應該活著。
不然誰教陳光易容術?
可他被判了死罪,甘州大將軍要他死,誰會救他?
誰又能救得了他?
屋中一片闃寂,窗紙被風狂吹,夜色漸深。
此時此刻,雲延已經偷偷潛回南蠻,屋中幾人,再除卻那被喬應風傷透心、低頭沉悶呆坐的陳光,其餘幾人,如晏傾、韋浮、徐清圓,都多多少少地猜出了觀音案的起承轉合。
若這是一塊拚圖,這塊拚圖以小窺大,可見南國末年發生過的事……在座諸位已經拿到了大部分拚圖碎片,隻差一點點,他們就可以拚湊出真相。
為了找出真相,他們在甘州待了月餘,又在此時為了和凶手趕時間而熬了數宿,精神都已經十分倦怠。
徐清圓的輕語打破了沉默:“隻差一點證據,隻待雲延王子歸來,便可以道破觀音案。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找到喬應風,控製住喬應風。”
韋浮揉著眉心站起:“不錯,天亮後,我打算把這些日子我們接觸過的所有甘州人士,都審問一遍,務必問出喬應風的線索。既然我們目前懷疑那觀音堂的堂主就是喬應風,這事情便簡單了……緝拿當初的罪人歸案,甘州百姓們不能再阻止我們搜觀音堂了。”
徐清圓擔憂:“韋郎君還是要小心些。這裡的民風畢竟不同。”
韋浮對她頷首笑,疲憊眉目染上溫意。
他道:“既然有了線索,明日便辛苦諸位再幫忙查一查了。唔,還得找那個李固談一談……今夜就這樣散了,我實在太困了,要先去睡了。”
一直坐在窗前沉思的晏傾忽然推開了窗。
他凝視著窗外,低聲:“恐怕來不及了。”
韋浮和徐清圓雙雙一怔。
二人同時意識到什麼,拉開門走出屋子。
夜靜如水,北風蕭瑟,地染霜白,一片片涼意在寒風中吹上他們的袍袖、眉目。
徐清圓摸到眉心落下的冰涼,她伸出手掌,任由涼意落在她掌心。涼夜中,她仰頭凝望著灰暗高空。意識到是什麼落下來了:
下雪了。
她登時明白晏傾所謂的“來不及”,指的是什麼——觀音堂要甘州百姓們在初雪之日祭祀聖母觀音,隻待天一亮,甘州這些百姓便會自發前往玉延雪山,跪拜並祭祀聖母觀音。
幾乎一定會發生的事:凶殺案會在玉延雪山大規模發生,凶手要再次作案……這是凶手精心挑選的最後一次作案時間。
他們必須阻止甘州百姓登山,必須救百姓,必須說服凶手捉拿凶手!
這麼多要做的事……而今他們竟然不完全確認凶手是誰。
徐清圓一時有些慌,本能地去看晏傾。她見晏傾披上氅衣,向門口走來。
氅衣如雪,在寒夜中飛揚,孤高清貴,寒潭鶴影之孤寂清美,讓徐清圓和韋浮都看得些許出神。
晏傾走到徐清圓麵前,道:“我要出遠門一趟……甘州如今情形,現有的朝廷兵馬已經不能控製,我得搬救兵來控製甘州不生亂。”
韋浮眉心跳了兩跳。
他竟在此時沉默,沒有問去哪裡搬救兵,怎麼他不知道哪裡有救兵可搬,這麼短的時間哪有兵馬能解他們的燃眉之急。
韋浮緩緩說:“我也要去確認一件事,這件事不能拖下去了,這件事和觀音案有關……也許對找出真相有用,也許知道了便能知道凶手是誰。”
韋浮和晏傾各自看了對方一眼,韋浮說:“看來些許事,得麻煩徐娘子代我二人解決了。”
徐清圓怔忡。
她對韋浮的話一知半解,但她幾乎瞬間明白晏傾的目的,幾乎瞬間感覺到晏傾要遠離而去。
她禁不住伸出手指去握住他的氅衣袍袖,他低頭看她。
風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望著他們。
徐清圓唇張了張,說不出話。她半晌道:“非如此而不可嗎?”
屋中虛弱的陳光呆呆看著門口徘徊的三人,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晏傾伸手輕輕拂去徐清圓眉目上的冰涼雪水,溫聲:“非如此而不可。不過……你放心。”
徐清圓半晌後鬆了拉住他的手,散了心中的悵然與不舍。她垂目微笑,向他屈膝行了一禮:“我自然放心,晏郎君記得我說的話,我願與郎君同去同歸。”
她明亮的眼睛抬起,幽靜望著他。
他沒說話,靜了片刻後,抬手向她回禮。
緊接著,晏傾將自己的公務腰牌送給徐清圓,韋浮也摘下自己的腰牌遞給徐清圓。有了他二人的護佑,徐清圓拿著這兩方腰牌,便可以調動跟來的所有衛士,調動朝廷兵馬。
雖然身在甘州,他們恐怕調動不了甘州的兵馬……甘州兵馬隻聽李固的話。
徐清圓:“我願意代兩位郎君走一趟,但是我亦分、身乏術,我去找凶手時,誰能阻止百姓們登玉延山呢?”
她憂愁之時,一個清淡女聲響起:“我。”
門口立在廊下的三人側身,看到從廊廡外,麵容蒼白卻腰背筆直的暮明姝在前,負手長身而行的衛清無在後,林雨若提著燈籠,跟隨著兩位厲害女郎。
那聲“我”,是暮明姝說的。
暮明姝本應養傷,此時拖著傷體出行。她精神有些差,硬朗勃然之氣卻昂昂然,傲骨凜冽。
徐清圓:“殿下的傷無大礙嗎?”
暮明姝:“雲延走了,他手下的南蠻武士儘聽我的號令。還有我從長安帶出來的親兵……這些人,勉強能撐一段時間,拖一段時間。衛將軍跟我一起走。”
衛清無對女兒頷首笑:“我和公主殿下一見如故,放心,我會保護好公主殿下的。”
徐清圓沉吟片刻,問:“殿下可有信心?”
暮明姝冷淡:“沒有信心。”
她抽出劍,寒光照耀明眸:“儘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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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雪初落甘州,浩浩蕩蕩,籠罩整片神州。
百姓們正在酣睡,幾個時辰後天亮,他們出門看到天地大雪,便會爭相前往玉延山。
而徐清圓他們隻有幾個時辰的時間。
晏傾上馬,風若同樣上馬,跟上他;韋浮向徐清圓一拱手,同樣上馬,調頭走向和晏傾相反的方向。暮明姝與衛清無帶著兵馬,身形掠入寒風深夜中。
徐清圓登上馬車,林雨若跟在她身後。
到客棧門口,徐清圓忽然下定決心一樣回身,問她:“你要不要與我一起去觀音堂?”
林雨若怔忡一下:“徐姐姐要去觀音堂?”
得到徐清圓肯定回答後,林雨若踟躕:“你相信我?你不怕我誤事嗎?我沒有你們那麼厲害,我很怕耽誤你們的事。”
徐清圓柔聲:“怎會是耽誤?人手不夠,任何一個人都不應妄自菲薄。我不瞞妹妹你,我要帶兵圍住觀音堂,要見觀音堂的堂主。這個期間,初雪之日,觀音堂大亂,若有人從旁伺機而動,說不定能發現什麼。”
她微猶豫:“其實這麼危險的事,不應拜托林娘子……”
林雨若上前,挽住徐清圓的手,目光清亮:“不,我可以有用!徐姐姐,請讓我跟著你一起去觀音堂!
“前幾日,我一直打扮成尋常女郎的模樣,前往觀音堂去拜那聖母觀音。那裡的領事們已經認識了我,徐姐姐如果要去查觀音堂的話,我說不定能尋到機會找線索……我一定會找到關押朱老神醫的地方,會幫助韋師兄和你們!”
徐清圓露出溫柔的笑。
她在晏傾麵前是那樣的柔弱可憐,可在某些時候,她確實一點點長大,確實開始獨自麵對一些事,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一些事。
她好像不再需要晏傾保護自己。
她好像可以反過來幫助晏傾,保護晏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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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們從高空俯視,從整片神州大地俯瞰,便能看到浩蕩鵝毛大雪中,諸位年輕郎君女郎奔赴不同的地方,零星燈火照著他們的前途,落在他們身後。
風若騎馬緊跟在晏傾身後,他的高聲話語,在呼嘯風雪中支離破碎:“郎君,我們要去上華天?你終於要回歸上華天了?”
晏傾不應。
袍袖飛雪,冰雪卷上他的衣裳,落在他眉峰上,鼻梁上。他睫毛顫一顫,伸手揩去睫毛上的雪花,茫茫前路透著些微火光。
風若朗聲:“上華天就是你的!你常年不在,他們中有人生了二心,竟想挑釁你的位置!觀音案這件事,他們分明作壁上觀,已經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我上次回去,就發現他們支支吾吾,他們為了複國不擇手段。是你脫離上華天太久,給了他們太大權利,我本來就急著讓你回去收拾他們。若是不壓下他們,這裡還不知道會出多少事……宋明河就是一個教訓。
“這天地間的王,上華天的王,一直隻有一個人,隻承認您一人!”
王者必登高台,王者必受矚目。眾望所歸,王者的回歸,必將拯救那已經搖搖欲塌的上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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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馬長行,馬蹄覆雪,黑鷹一聲長嘯,在半空中打個旋兒,飛入密密烏雲中。我們跟隨著蒼鷹,遠離甘州,再走得更遠些,便到達西域,隨時可進入南蠻。
南蠻也下了一場雪。
此時到了南蠻休養生息的時段。
自從南蠻和大魏建交,這是南蠻最平靜的一段時間。
南蠻王庭中,燈火不滅,徐固在帳篷中寫字。帳外,南蠻王莫遮滿意地看一眼,吩咐屬下給徐固送奶酒,不要虧待這位來自大魏的大儒。
當雲延的書信帶著兩國和平建交的訊息回到南蠻後,徐固終於開始如莫遮所願,幫南蠻創造文字。南蠻王數月來不斷試探徐固,看徐固是否陽奉陰違,徐固是不是心甘情願為他們創建文字。
莫遮得到了滿意的答複,並跟著徐固一起學習那文字。
前夜,徐固告訴他,文字編寫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很快,徐固寫完所有,莫遮就能從南蠻貴族們開始,將文字傳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