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番外荼路(1 / 2)

臣不得不仰臥起坐 熊米 22180 字 4個月前

(上)

——被一個人跟著是什麼感覺?

自秦霜寒離開秦家後, 鴆安予便時常徘徊在京城附近,看著那個男人納妃封後、登臨帝位、鞏固皇權,一步一步走向巔峰。

他本是獨來獨往一個人,毒門世家不需要庶子與嫡子爭奪家業, 他自幼便被驅逐在江湖上流浪, 那年湊著熱鬨前往天行藏, 如果沒有遇到秦霜寒, 他本會葬身在神秘的黑塔機關之中。但沒想到兩人一路扶持逃出生天,他卻眼見秦家門庭冷落,義姐生死不明,心裡隻覺得世道不公,天下不平,一股忿恨無處宣泄。

於是, 趁著秦霜寒不在,他暗中潛入皇宮之中喬裝後宮之人挑唆反間,又看著那個男人與近臣反目成仇, 將昔日君臣誓言拋諸腦後,開始不斷地猜忌和背叛, 到最後隻剩下你死和我活的不共戴天之仇。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永遠,隻可惜他的秦姐居然為了信守這麼可笑的兩個字,落得身敗名裂, 最後連下落也無從尋覓。

解奉侯暴斃的那一天,秦霜寒還是沒有回來。鴆安予卸去了宮人偽裝,走過禦花園, 看了那株帝王栽下的千蝶引許久, 隻覺得心情蕭索, 最終還是揚長而去。

計劃裡還要除掉方守乾, 不過他要的是這些人身敗名裂,所以這事情不急,他有的是時間和這些人慢慢周旋。

但他沒曾想到過,繼任解奉侯位置的會是秦霜寒的兒子解臻,更沒想到他在京城才出沒了幾天便被一個暗影盯上,怎麼甩都甩不開。

“小東西。”鴆安予一步踏上梁府的房頂,冷笑道,“堂堂江湖錄高手為朝廷賣命,解臻給了你什麼好處?”

暗影沒回他,反手甩了他一臉銀針。

……好家夥。

鴆安予臉上湧現煞氣,正欲拿這暗影好好開刀,可豈知那影子卻有所警覺,很快撤出他的毒物範圍,端的是進退有度,穩得一批。

嗯,很好。

鴆安予眯了眯眼睛。

他是江湖錄第三,除了第一名的老頭子和第二名的臭道士,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能夠攔得住他。這隻小刺蝟這麼有警戒心,又是秦霜寒兒子的人,那就留著慢慢玩好了。

反正他最近在京城要等著看一場好戲開幕。

他也不急著隱匿身份,不高興的時候摸兩天魚曬幾天的網,高興的時候去集市裡轉悠轉悠,隨後就見到那小刺蝟神神秘秘地跟蹤過來,看上去儘心儘職,果然不負他所望。

這日子你躲我藏,好生容易打發,結果讓鴆安予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畫像竟然有一天被貼在海捕文書上,還被套上了一個斷袖的故事,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鴆安予遠遠地、麵色鐵青地看著這文書。

他的身份一向隱秘,即便是接觸頻繁的方守乾、齊言儲等人他也未曾以真實麵目相示,這恐怕是前幾日那該死的小偷盜骨把他的容貌給泄露了。

發海捕文書的人是現任廷尉少卿林辰疏,是秦霜寒的兒子親自冊封的小官。林辰疏故意掩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分明是在威脅他,要逼他現身。

明知他的身份,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膽大之人,不去會會倒可惜了。

鴆安予原本並未將一個普通的小官員放在心上,本想著想教訓教訓這個自不量力的廷尉少卿,結果事情的發展再度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名字叫做林辰疏的人竟然還有另外一幅容貌,那容貌生得端正,對於鴆安予來說卻猶如夢魘一般,竟然和天行藏第二像的傳承有關。

他驚訝,付出了好大的代價才將這人抓捕到手,結果還沒套問上幾句話,便有人找到了他的所在,他還因此受了致命傷口,不得不先行逃走。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京城外走,很快看到那道暗影再度出現,朝他快速追來。

這人就是傷他的人的走狗。

鴆安予眯起眼睛,眼中寒芒閃過,忽地往前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屏住呼吸沒有再動彈。

暗影果然追了上來,他先在鴆安予外圍三丈處躑躅了一小會,見對方倒在地上睜著眼睛,身體沒有動靜,反是地上的血泊越擴越大,顯然是已經死了的樣子,這才慢慢上前翻過鴆安予的“屍體”,伸手試探對方的鼻息。

結果甫一靠近,暗影竟然試探到了對方溫熱的吐息。

“你……”暗影臉色一變,連忙翻掌一看,隻見自己手心上一團黑色毒氣盤踞,此時想要再離開已經來不及了。

荼毒生毒物毒性異常凶猛,隻一會兒暗影已經倒在地上,抓住胸口蜷縮成一團。

“哎呀呀小刺蝟。”這時候他耳邊方才有聲音懶洋洋的響起,那原本應該死亡的人忽然慢慢地從地上撐坐了起來,伴隨著一串叮鈴的鈴鐺聲響,聲音顯得有些愉悅,“你莫不是以為普通兵器就能殺得了我?”

暗影沒有應話,隻是拚命掙紮著往後退去。

“現在學會怕了?”鴆安予見狀哈哈笑了聲,捂著胸口的傷處慢慢走到暗影身邊,“像你這樣的人何必跟著解臻賣命,說幾句求饒的話,再罵幾句狗皇帝,說不準小爺心情好,便會把你放了。”

暗影還是沒有回話,神情攏在陰影裡。

“你說不說?”鴆安予踢了踢暗影的身體,逼問道。

“……”

暗影閉上眼睛,還是沒有搭理他。

鴆安予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忽地從身上取出幾個藥瓶,掰開暗影的嘴巴,一股腦兒灌了下去。

暗影掙紮了一陣,忽地臉色一變。

“你給我吃了什麼?”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嘶啞。

鴆安予見他終於發話,眼睛微微亮起道:“這就說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些毒藥麻藥,還有醉夢樓的□□,怎麼著受不住啦,終於想求饒了嗎?”

暗影唇微微動了動,卻已經褪儘血色,話又咽回口中。

他用手拚命地抓著地麵,隻感覺身體有萬蟻啃噬,一會如泡在冷水裡極冷,一會又如架在火焰上極熱,不一會兒連微弱的掙紮也做不到了。

鴆安予皺起眉,見這暗影古板的樣子,不由得覺得掃興。

尋常人是耐受不住自己的毒藥的,就算是江湖錄上的高手,能撐一炷香的時間就最多了。不過這個人分分鐘都想取他性命,他其實也沒必要在他身上花太多時間。

以後……可能就少了一個可以跟著他、陪他玩的人。

鴆安予收回目光,正欲準備離開,忽地耳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

“空侯大師,快看這地上有血跡。”

“阿彌陀佛。”

“這幾日京城的江湖人果然變多了,看來這天行藏鑰匙現世的消息不止我們收到了。”

“……”

空侯大師,莫不是江湖錄裡排行第四的和尚?

來的人有一人功力深厚,鴆安予想到自己此時負傷,臉色一變,隨手撕下一塊衣角堵住傷口血跡,縱身躍上附近的樹林,屏息往聲源處看去,隻見不遠處有火把亮起,隱隱約約地有四五個人左右,正循著血跡往這邊尋來。

他鮮少露麵,即便被人看到真麵目也無所謂,隻是白天那斷袖的海捕文書還張貼著,如果被這群人發現恐怕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鴆安予思索片刻,本想轉頭就走,眼角邊卻瞥見原本倒在地上的暗影忽然再度拚命掙紮起來。

鴆安予的腳步頓了頓。

且不說自己那些折磨人的毒藥有多烈,單單醉夢樓的那藥的藥性就足夠讓人難受的了。這暗影不過撐起一點身體,臉色便煞白成一片,複又重新倒了下去。

舉著火把的人已經靠近了。

“大師,前麵有人。”有人發現了倒在地上的暗影。

按照尋常的發展,此時的暗影應該會被這群江湖人救助,更何況這人堆裡還有一個自詡正道的和尚,但出奇意外的,鴆安予卻看到空侯和尚把人攔了下來。

“且慢。”和尚道。

“大師?”

“此人貧僧感覺有幾分眼熟,這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此處,行跡可疑……”那空侯命眾人止步,緩步上前查探,忽地又道了聲佛號。

“路通明?竟然是你!”他瞳仁驟然收縮,沉聲喝道。

“……”

一寸銀疏路通明,江湖錄裡排名第七的暗器高手,一手銀針出神入化,據說是個神擋殺神的狠角色。這幾日鴆安予和他捉了迷藏下來,早已懷疑過這暗影身份,此時得到確認,不由得饒有興趣地勾起了唇角。

“路通明,那不是三年前屠殺赫連山莊的大惡人?”旁邊有人驚道,“他不是被空侯大師您擒住,怎會在此處?”

眾人的目光亦紛紛落在暗影身上,隻見眼前這人身穿一身不顯眼的衣服,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倒在了地上,額頭上俱是汗水,單薄的衣物裡貼著身體,上麵大部分是血漬和汗漬,仿佛如同從水裡打擾出來的一樣。

他看上去年紀並不大,不過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容貌不說有多讓人印象深刻,但眉眼長挑,看上去十分細致。此時路通明眼睛半闔半閉,雖然醒著的,可躺在地上卻一動不動,隻有眼尖的人發現他手指正扣在地麵上,留下幾道抓撓過後深深淺淺的血痕。

這就是路通明?

“那日我等押解他上了寒山,請求渺渺真人為赫連山莊裁斷。”空侯大師聲音沉了下來,道,“當日真人賜他一死,想是這賊人用了什麼閉氣的手段瞞天過海騙過,逃出了寒山。”

“那大師,這、這下怎麼辦?”

“渺渺真人已經做出判決,即是再遇到,便是天網恢恢,合該再送他上一次黃泉。”

“我來誅殺這等惡賊!”有人挑了出來道,忽地眼睛咕嚕一轉,奇道:“不過空侯大師,路通明如此湊巧出現在京城,會不會是因為天,行藏的鑰匙而來?”

空侯聞言頓時眯了眯眼睛,神色莫名。

“他好像已經受傷。這世上能傷到江湖錄上的人可不多,此人怕是帶著什麼秘密。我們且不如搜下他身體,再將他擒住套問幾句,或許可以知曉那鑰匙的下落。”旁邊一人又道。

“不可,路通明作惡多端,又擅使陰招,誰知他此時是不是真的受傷。”有人說道。

“這倒簡單。”空侯大師見路通明沒有動彈,忽地平地一掌向路通明處拍出。

這一掌來得委實突然,連站在樹上的鴆安予都沒來得及反應,便看見路通明悶哼一聲,整個人被空侯的掌勁掀飛,沿路被巨大的掌勁折斷數棵樹木,直至撞在一棵徑口三尺多的巨木上,發出“砰”的聲響,方才止住去勢。

鴆安予一愣,看著路通明吐出一口血,慢慢地從樹乾上頹然滑落。

他心裡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大師好身手!”旁邊有人見他須臾之間受了重傷,立即誇道,“這下我等就不怕此人的陰謀詭計了。”

“阿彌陀佛,如此,各位施主便可以看看他身上到底有沒有鑰匙。”空侯單手放在胸前,唇角微勾,又道了聲佛號。

“多謝大師。”眾人欣喜,往路通明的方向走過去。

這人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圍住了暗影,鴆安予臉色忽然陰晴不定起來。

“這真的就是江湖錄的第七名?”

“可不是,就是他殺的赫連莊主,想當初我在赫連山莊的時候,承蒙莊主蔭蔽在莊上小住了幾日,也算是承了他一分恩情。沒想到現在這賊人就在眼前,今日便看我給莊主報仇!”

地麵上傳來一聲悶響。

“哈哈哈,空侯大師果然了得,他真的不會還手。”

鴆安予麵色沉了下來。

路通明有幾斤幾兩,自己這個和他玩了一個月捉迷藏遊戲的人再了解不過。若不是自己用藥弄倒了這刺蝟,這幾個人現在焉有活命的機會?

他往路通明看去,隻見那暗影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整個人被人踢翻在地,低低咳了聲,身體不停地發抖著,瑟縮在樹下陰影中。

“這賊人在看我們。”

“呸。”又是一聲重擊,有人哈哈笑道,“讓你看著,一會老子便替赫連莊主挖了你的招子,以祭他們在天之靈。”

這一會路通明的身體沒有了動靜。

“……”

鴆安予眯起眼睛。

“怎麼這麼沒用,居然暈過去了。”有人嫌棄地道了聲,“從哪裡搜起?”

“隨便哪裡,嘿嘿,隻要搜出天行藏的鑰匙。嘶,這家夥身體好熱。”有人的手已經開始向路通明的衣襟裡探去。

鴆安予目光倏地變冷,身形倏地從樹上消失。

空中瞬間有冷光劃過,暗夜裡,圍聚在路通明身邊的四個江湖人士忽地身體一僵,隨後各自喉嚨裡突地冒出一道血箭,高高噴起,又在空中灑灑落下。

地麵傳來四聲砰然落地的聲音。

“誰!”站在不遠處的空侯沒想到會突發如此異變,臉色忽地一變,再往路通明的方向看去,卻見月色下有人一把扶著路通明的身體緩緩地站了起來。

突然出現的人個子高挑,每行一個動作身後便有鈴鐺叮叮作響,聽到空侯的問話,竟是輕輕地“嗤”了聲,看上去極為輕蔑的。

“施主是路通明什麼人,竟敢在此為他大開殺戒?”空侯看著一地的屍體戒備道。

“你管我什麼人,總之不和你是一路的。”鴆安予冷笑一聲,將昏迷的路通明一把背起。

他的聲音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像是還沒有長開的年輕人。空侯目光沉了沉,判斷了一下鴆安予年紀,但見對方要走,也不再猶豫,寶相瞬間形成,忽地再向前麵兩個人一掌拍出。

“禿驢,竟敢惹小爺我!”鴆安予聲音再度揚起,揮手劈出一道氣勁,與空侯的掌風撞在一起。

“轟——”平地轟然爆開,熱浪滔天,塵煙滾滾,空侯被氣勁立刻逼退數步,心中驚駭莫名。

“你到底是何人?!”他是當世江湖錄上的第四人,能夠將他擊退的人天下屈指可數,眼前這人莫非是……

空侯心中震驚,牢牢地盯著前麵塵煙裡兩人所在之處,卻見塵土漸漸飄散開,露出對麵朦朧的樹蔭,剛剛路通明和神秘人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這二人的身影。

剛剛那一掌竟然隻是震懾他不敢輕舉妄動的糊弄招式而已。

空侯方才知道上當,可想起那人一掌之威,心中猶有忌憚,不敢獨自追擊,隻得站在原地,閉眼又道了聲佛號。

鴆安予疾步背著人往外逃遁,他胸口還留著路通明主子的劍傷,原本在痊愈之前本不宜動武,結果剛剛和空侯對招,原本已經漸漸止血的傷口又重新裂開,血跡滴滴答答地再度淋了一路。

好在空侯沒有追來,他暗自呼出一口氣,心裡忽地又忿恨起來。

“路通明,你欠我一條命。”他恨恨道。

路通明沒理他,正垂首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省人事。

“嘁——”鴆安予側首看著路通明昏睡的樣子,很快嫌棄地彆開頭。

他剛剛做了什麼,怎麼會救了個想要他性命的人。

“靠,路通明,你拿什麼東西在頂我?!”沒走幾步,鴆安予忽地感覺背後有什麼火熱的東西頂住了,再度回頭怒道。

路通明還是沒有回答,臉色白得如紙。

鴆安予臉色崩了崩,又把要罵人的話給咽了回去。

他抬頭看了看月亮。

他看這月亮足足三十多個年頭,以前年少離家,隻覺得這世上未曾有過溫暖,而後從天行藏出來,又覺得這世道涼薄,就算是須臾的美好也會被歲月摧殘得分文不值,這人生漫漫長路,由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苦行修煉而已。

他沒想過現在的自己背上還會負著一人。

“……秦公子。”背上的人已經神誌不清,低聲開始胡亂呢喃。

秦霜寒的兒子也姓秦。

鴆安予臉色一變,壓抑不住微跳的眉毛:“路通明,你現在你靠在一個男人身上,居然還想著另外一個男人?”

路通明沒有回答他,聲音低了下去。

“……父親。”他的聲音帶著些啜泣。

“彆哭了,我不是你爹。”鴆安予身形一僵,又回道。

路通明眼睫顫了顫,果然沒有哭出來。

他停止了夢囈,鴆安予卻又忽地皺起眉。“你跟了我這麼久,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路通明沒有說話,隻是趴在他肩膀上。

鴆安予感覺額上有青筋跳起,終於忍不住搖著對方的腦袋:“喂、喂,不說我現在就把你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