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番外一,早春(上)(1 / 2)

早春, 乍暖還寒,楊柳抽出細嫩的翠色枝條,淺藍的天幕下黃鶯在院中打著轉兒, 發出悅耳的輕啼。

林綠萼坐在窗前, 懶起畫蛾眉, 算著時辰雋之已經下朝了,往常這時候他都會來坤元宮陪她用早膳, 不知今日為何未來。

細柳風扶起她鬢邊的碎發, 溫雪站在她身後, 正拿著梳篦替她梳理如墨的青絲,又幫綰起發髻, 戴上點翠金鳳步搖。

“檀欣呢?一早上都未見到人。”林綠萼透過綠窗的縫隙打量窗外,路過坤元宮的宮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往裡麵打量, “出什麼事了嗎?”

溫雪拿起案上的珍珠纏絲釵, 打量著娘娘身上的月白色瑞草團花皇後便服, 月白色與珍珠相得益彰,她不知當不當講, 看到銅鏡裡娘娘探究的神色,猶豫道:“不知哪兒傳來的風聲, 說皇上要立太子, 宮中隻有朝光皇子一位皇嗣, 因娘娘的身份, 皇子又陷入了並非皇上血脈的爭論中……大臣早朝後在紫宸殿外哭喊一片……聽說趕都趕不走呢。”

溫雪聲音越來越小, 擔心娘娘生氣,手微微顫抖,險些將手裡的發釵掉在地上。

“真的嗎?”林綠萼霎時來了興趣,回頭望向溫雪, 眼裡流動著激動的光彩,“快傳步輦,去看看熱鬨。”

她心裡歡喜,這一天終於來了。

……

去年初秋,晏雋之將國中諸事打理妥當了,恢複了前前朝的國號成,年號定為乾元,意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

他是成國第二十三代皇帝哀帝的嫡子,在哀帝時期便已被立為太子,身份名正言順,年少英才,又有仁德的好名聲,不少在殷牧昭統治時期隱居山林的老學士都響應他的求賢令,出仕為官。

晏雋之登基不久,便預備舉行隆重的封後大典。

世人知曉他過往隱姓埋名以徐之的名姓生活時便有了結發妻子,市麵上又有不少傳唱他們伉儷情深的話本。帝後本是一對令人稱讚的神仙眷侶,直到世人知曉徐夫人本名林綠萼後,一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她的名聲從賢妻良母,皇上貧寒危難時不離不棄共患難的賢後,變為了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心思絕不單純,一定心懷陰謀詭計的妖後。

這一切源於封後大典之前,禮部尚書攜禮部諸人和宮中女官來徐府詢問夫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和出生籍貫。

林綠萼如實回答:“本家姓林,名為綠萼。哀帝延壽九年生人,祖籍顯州。”

一時之間堂中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瞪得老圓,姓林的女子千千萬萬,名為綠萼雖然罕見,但世間同名同姓者也不在少數。可恰巧祖籍又是顯州,顯州林氏臭名昭著,禮部尚書冒昧地問了一句,“夫人的父親可是殷朝丞相?”

“正是。”林綠萼盈盈笑道,“你們認識嗎?過往是同窗?”

禮部尚書啞口無言,心裡默念,林綠萼,哀帝延壽九年生人,逆賊殷氏謀朝篡位後,榮英六年進宮封為貴妃。

尚書與侍郎、女官們進徐府時,被夫人的美貌怔住,本想例行公事之後,讚揚夫人的美貌與賢良,如今卻覺她的容貌如此刺眼,聖上如此英明,英雄難過美人關,竟也被她迷住了?

禮部尚書照例完成了封後大典前的預備事宜,隻是離去後立刻將這消息告訴了親信,末了補充道:“切勿外傳,以免影響聖上的聲譽。”

那日在場的人,離開徐府後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切勿外傳”。

消息似洪水,頃刻間傳遍京都。

過往被徐小將軍與夫人的話本感動得落淚的貴女們狠狠丟掉手中的書,又對著書頁唾罵:“林家賊心不死,攀龍附鳳,聖上定是遭了蒙騙!”

士人紛紛議論:“且不說她父親背叛哀帝投奔逆賊殷氏,與聖上有血海深仇,就說任丞相時權勢滔天、濫權貪.汙、結黨營私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更可惡的是他還迎匪首進京,致京都世家百姓遭遇屠戮,所做惡事罄竹難書,萬不能讓這種人的女兒成為皇後。”

“她是前朝貴妃,曾去顯州神石寺為國祈福,後又因有孕回宮養胎,天下誰人不知?這樣算起來,晏朝光根本不是姓晏,而是姓殷,他是逆賊殷牧昭的兒子!”

“林誌琅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必是想賣女求榮,使計讓林綠萼引誘了聖上,再借機官複原職,再次把持朝政!”

“前朝貴妃怎能做本朝皇後!”

群情激昂,萬名上書,連新帝的名聲也有了汙點。

聖上沾惹這樣的殘花敗柳,還執意封她為後,若是受了蒙騙,可見聖上愚昧,若不是受了蒙騙,那聖上色令智昏,恐怕也不會是明君。

林綠萼與晏雋之商量過,她不想隱瞞自己的身份,雋之欣然同意,“連自己名字都不能直說的苦,我經曆過了,何苦讓你再經曆。”

但林綠萼說出真實身份後,議論聲太過刺耳,她感到了一絲憂愁,禍不單行,在最愛的麻將桌上因心有煩惱而打錯了牌,痛失金豆子若乾。

雋之安慰她,“封後大典會如期舉行,你把心思放在挑選金飾上,其他事情我會解決。”他眉眼如畫,望著她的時候眸中充滿愛意。

她依舊癟著嘴,臉頰柔紅,“總不能讓世人知道我們在前朝宮中做那種事吧,你若要揭露這種真相,那我寧願獨自承受罵名,若彆人知道我們倆……也太難為情了。”

他湊過來在她耳邊嘀咕了一番他的計劃,隨著他溫熱的呼吸在她脖頸處縈繞,她聽著聽著漸漸露出笑容,“甚好,那我就放心了。”

隻是這計劃不能很快實行,還需要一點時日,而封後大典近在眼前了。

封後那日她極度風光,覺得自己的金絲錦鳳鞋每一步都踏在反對者的痛苦哀嚎聲裡,她想到日後他們會為今日誤會她而悔恨,心裡更舒坦了。

林綠萼不是沉溺愁苦之人,她灑脫隨性,成為皇後之後與心愛的弟弟朝夕相對,她高興還來不及,更不理會彆人的辱罵了,反正她也聽不到。

她未住在鳳棲宮、明珠宮,因一個住過楊皇後,一個住過顏淑妃,她怕半夜她們找她閒話家常,所以選了離離曾居住的凝香居入住,那兒前年才整修過,富麗堂皇。靠近禦花園,後院又有蔬果林,景色好,瓜果香。

雋之問她要不要將宮室改個名字,他過往多次在摘芳殿與凝香居間傳遞貴妃邀約麻將的消息,如今瞧著凝香居,總感覺心裡怪怪的,有種每日散朝後去尋麻友而不是尋愛妻的念頭。

林綠萼冥思苦想,想從恩愛長久的詩詞裡選兩個字當宮室名又覺太過小氣,終究是吃了文化少的虧,對著雋之正色道:“這些瑣事何苦讓我勞神,交給內務府去做吧。”

晏雋之笑著點頭,“姐姐故作精明的時候最可人了。”

最後內務府擬定了“坤元”二字,坤為女子的象征,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

……

林綠萼下了步輦,屏退左右,獨自站在紫宸殿外的宮牆轉角處,倚靠著暗紅色的宮牆,悄悄打量那些大臣痛聲疾呼的樣子。

大概妖後就是這樣吧,彆人涕泗橫流,她當熱鬨看。

一旦接受這個稱呼,她覺得這是對她美貌最大的認可。

什麼紅顏禍水,空有一副皮囊,似乎是在反複訴說她確實貌絕天下。

又說皇上色迷心竅,色令智昏,那更是讚美她不但美麗而且妖嬈,讓全天下最為尊貴的男子成為她的裙下之臣,任她擺布。她自認還沒有美且魅到這種地步,但彆人都把‘恭維’的話送到她耳邊了,她也隻好欣然收下。

她聽說臣子們想送八個妃嬪進宮分她的寵愛,又安排了美貌的宮女在紫宸殿裡伺候,想要用彆的美色來拯救被她的美色吸引了的皇上。

又聽說忠臣們都盼著她快些衰老,色衰愛弛的那天就是他們提出廢後的好日子。他們害得她日日牛乳鮮花沐浴,養得更精細了幾分,氣得一部分人臉紅心跳。

去歲寒冬,皇上宴請新貴朝臣進宮赴宴,年輕的官員們驀地瞧見妖後的真容,無論私下裡說過多麼刻薄的話,都忍不住側頭紅了臉龐。

那日朝臣們也帶了妻女赴宴。

林綠萼端坐高位,麵含得體的笑容,她因尋古方養顏,滋補過了火,臉上冒出了一顆紅痘,幸好溫雪妙手巧妝,以她臉上這一點殘缺為蕊,畫了一朵小巧的五瓣紅梅在她的臉上。

宴閣外紅梅迎著白雪怒放,她白皙若雪的肌膚上也裝點著一朵嬌豔的梅花,她在閣外賞雪時,似乎與景色融為一體,而又更顯人美花嬌。

赴宴的貴族女子罵她妖豔,回家後又在臉頰上畫一朵細小的紅梅,向那日未能進宮的姐妹們炫耀,這是時興的妝容,妖後就是這樣畫的。

妖後的梅花妝風靡京都,林綠萼笑得前仰後翻。

此刻她聽著紫宸殿外的哭聲,心裡依舊美滋滋的,好想去問問他們,妻女模仿她妝容的時候,他們作何感想。

“皇上束發之年,何苦急於立嗣!”他們猜測是妖後吹了耳旁風,待獨子成為太子後,再謀害皇上,引她父親回來把持朝政。

“皇上,老臣以死明誌,切不可立皇後與他人之子為太子啊!”戶部侍郎痛哭流涕,皇上處事賢明,愛民如子,除了涉及皇後之事,都從善如流,這妖後到底什麼時候死!我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她!

周圍的人立刻衝上去攔住要以頭撞牆的官員,在眾人的哀怨聲中,突然聽到一聲朗笑,“好熱鬨啊。”

他們看向來人,他穿著古樸的石青色直裰,雖四十左右的年紀,卻未有一點儀態上的老態,一雙明亮的杏眼和皇後一模一樣。

有人認出了他,指著他趾高氣揚的臉龐痛斥道:“林誌琅?你不是離開京都了嗎?”

“是,我說要以腳步丈量大江河山,還要為偏遠山區的百姓做些善事。反複無常是小人。”林誌琅站在一眾跪地的人麵前,閉目含笑,愉悅地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這些人是在拜他,“恰好,我是小人。”

“你難道要回京任職?”妖後的耳邊風果然起作用了,他能出現在這裡,必是得了聖上的首肯,“我等定不會讓你如願,即使死諫,也不能讓你再為害百姓!”

侍從攔住想要打林誌琅的官員們。

父親被侍從和官員團團圍住,林綠萼已從轉角走了出來,伸長了脖子也看不清前麵的情況,父親的人氣比她盛,他一出現便沒人搭理她了。

“掌眼!看看是真是假!”林誌琅瀟灑地從袖袋中掏出一個泛舊的明黃色聖旨,伸到方才欲要撞牆而亡的戶部侍郎麵前。

戶部侍郎接過聖旨,疑惑地展開,這聖旨的金絲暗沉,聞著還有一股泥土的芳香,其上所寫的字也浸了水,有的字花了,但不影響,他看完後驚訝地說不出話。

林誌琅淡笑,指著聖旨說,“先帝的詔書我藏在顯州老家的祠堂裡,前些年發洪水的時候祠堂被淹了,所以字跡有些淡了。”

領頭的薑相接過聖旨冷哼道:“你又想做什麼……林……林……君……高義……”

場中諸人傳閱,頓時安靜了下來,看他的神色十分複雜,卻沒有了初見時的憤怒。

林誌琅自信昂頭,迎風含笑,“十二年前,哀帝臨終托孤,懇請我向逆賊投降,虛與委蛇以護住年幼的太子殿下的性命。”

他一揮寬袖,對著蒼穹行了一禮,“幸不辱命!”

薑相花甲之年,在哀帝時期就是知名的大儒,殷牧昭登基後,他沉寂偏遠鄉野種田,那時他也不敢相信在士人中名聲極好的林誌琅竟然會為了保全自身性命而與燕鳴一起開城投降。

他捏著手中沉重的臨終托孤遺詔,望著林誌琅一臉正氣的模樣,與場中諸人一樣思索道,難道這些年他胡作非為,是為了博得殷牧昭信任,繼而保全年幼的太子殿下嗎?殷牧昭殺遍了京都及附近的幼子,唯有深信的林府未曾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