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也不拘泥,認真看著甜釀,笑吟吟的:“我這人直爽,九娘子莫見怪,自打見了九娘子,不知怎的,心頭便是喜歡,你若是不嫌棄,就叫我一聲乾娘,當我的乾女兒可好?”
曲池眼睛一亮,甜釀怔住,她自然也是欣賞楊夫人的豪爽英氣,卻從想過往這上頭湊,能認錢塘守備夫人當乾娘,那以後香鋪的營生...再也不用愁了。
“九娘不樂意麼?”
甜釀很快也回過神來,笑道:“自然是樂意,我也很喜歡夫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嬉笑:“隻是我先想的是沾著夫人的光做營生,這有些不太好,不配和夫人攀親。”
楊夫人喜歡甜釀的坦率,捉著孩子的手,拍一拍:“你說這話,我心頭更是喜歡。”
這乾娘就認下了。
甜釀深諳有棵大樹好乘涼的道理,掛著楊夫人義女的名號,西泠橋下的花娘、錢塘官署的那些官夫人,漸漸都是香鋪的常客,客人突然間多了起來,她一個人就全然忙不及,鋪子裡還要另雇做香的師傅夥計。
楊夫人也在催促她的婚事:“你認了我做乾娘,池兒又和我沾著親故,你兩人的親事我也少不得盯緊些....九娘,你年歲已不小,後頭還要生養,池兒也一直等著...”
有長輩在身邊催促,甜釀心頭也有些紛亂,隻是香料鋪裡實在忙得日夜不分,哪有心思多想這些。
夏末楊夫人攜甜釀和曲池去泛舟遊湖,連帶著小玉和小雲都一起,曲池要鳧水,小玉姐妹兩人水性絕佳,帶著曲池一道跳入水中,甜釀就和楊夫人在舟頭喝茶。
湖中還有蓮蓬可采,姐妹兩人拋上一枝枝荷杆,想著晚上可以讓九娘做冰糖蓮子羹和荷葉粥。
曲池初初學會戲水,跟著姐妹兩人在蓮田裡留了一會,潛在水裡又鑽去了彆處。
後來小玉和小雲兩人都攀回舟頭,卻遲遲不見曲池回來。
大家也是有些急了,四下叫喊,曲池初通水性,不比得常在水邊的人,一個不慎就要陷在水裡。
甜釀臉色大變,在舟頭急得跺腳,後來實在等不及,也跳入了水裡,去蓮田那邊細找。
甫一下水,水裡鑽出個人影來,將她團團摟住,一雙桃花眼笑嘻嘻:“九娘。”
“你故意嚇我?”她驚魂未定,出手捏他的笑臉泄恨,“曲池,你這樣不厚道。”
他把她抱在懷裡,眨巴著眼,語氣有些委屈:“你近來忙,都沒在意我——前幾日我回了趟吳江,你都不知道吧。”
甜釀哽住。
楊夫人站在舟上:“我瞧你兩人的模樣,都這樣了,還是早些成親吧,不然這可如何收場。”
曲池也把甜釀送到舟上,在水裡拉住甜釀的袖子,眼睛濕漉漉的:“九娘,嫁給我吧。”
她心內綿延起一股顫意,像一隻手揪住心頭,看著曲池的臉,終於點頭:“好。”
兩人的婚事是由楊夫人主辦,迎娶的日子就定在十月底,略有些急了,甜釀有些躊躇:“來得及麼?”
“來得及。”楊夫人勸她,“你的嫁妝那些,曲池早幫你備了一份,乾娘這裡,就給你送嫁,準備嫁衣。”
曲池牽著她的手:“我們的家就在錢塘,就在錢塘迎娶吧,我去信給江都家裡,知會父親一聲....吳江蓉姊那,郭策身子有些不好,她未必能來...但是禮節必定不會少...”
甜釀明亮的眸子盯著他:“那....曲池你不後悔嗎?”
“求之不得。”他執手,在她手背印下一吻。
楊夫人辦事雷厲風行,極其快速。
“會不會有些太快了。”迎娶前日,她在屋內試穿鳳冠霞帔,曲池站在簾外,“池兒,我心裡有些慌。”
“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呢。”曲池微歎,“就像夢成真,如果是夢,就永遠不要醒過來。”
“傻瓜。”
江都和吳江都沒有來人,倒是遣了幾個仆人來送賀禮,送了兩封書信來。
他們知道曲池迎娶的是楊夫人的義女,卻不知道這義女是宋九娘。
九娘是從錢塘守備府裡出嫁的,曲池在西湖邊買了座新宅當做婚居。
吉時已到,外頭迎親的新郎已經等不及,他最後在鏡裡看了一眼自己,深深籲了一口氣,吩咐身邊的喜娘:“好了。”
喜帕覆在她頭頂,有人過來攙扶新娘子的手,引著往門外走去,跨出門的那一刻。
笙簫大作,聲聲振動耳膜。
施少連換衣裳要出門,寶月過來給他係扣,瞥見她灰喪的一張臉:“怎麼?藍氏又到前院來罰你?”
“蠢貨,你手裡捏著她以前那麼多事,不知道對付麼?”
“我不行...我...我想回江都家裡....”
“彆做夢了。”他臉上沾著戾氣,“這家裡...誰也彆想好過...”
錢塘城還飄蕩著桂子的香氣,西湖今日風清氣朗,是個暖和的好日子,鮮衣怒馬的新郎官,桃花眼笑得尤為燦爛。
金陵的風已然蕭瑟,枯葉打著旋兒往下墜,晃晃悠悠拂進陰暗的水溝裡,滿身寒意的年輕商賈,轉眼換了一身溫潤氣息,一腳跨進了店鋪裡。
一路的慶賀恭喜聲綿延不絕。
滿室的算盤聲戥子聲銀子聲不斷。
拜過天地,新婦獨坐新房,默默聽著外頭的喧嘩。
算起來,統共穿過三次嫁衣。
這一次,願有個好結果,願餘生安穩,兩不相欠。
一席軟轎,把施家後院的藍夫人接到了景致彆舍。
芳兒看著施少連:“夫君。”
他換了一身雅致青裳,牽住她的手:“今晚都是貴客,當心些。”
入夜,醉醺醺的新郎官被人攙扶著進了新房,楊夫人把圍觀起哄的人趕走:“走、走,上前頭喝酒去。”
喜帕掀起來,露出一張嬌豔如花的容顏,朝他微微一笑,緊張扯了扯裙擺。
顫顫巍巍扶起酒杯,交杯酒對飲下去。
“餓不餓?”他推開窗,“吃點東西。”
一杯酒如何夠慶賀這良辰,兩人執著酒杯,坐在窗前,一邊剝著桂圓石榴吃,一邊賞月。
紅燭跳動,焰火明豔,她被他逗樂,咯咯笑起來,眉眼生動。
“啪。”窗外響起騰空的巨響。
他起身,吹滅燭火,屋內一片昏暗,窗外,焰火璀璨,火樹銀花。
流光溢彩,如瀑如雨。
那千萬輝光照在她臉上,也在她眼裡。
觥籌交錯,語笑喧闐,絲竹之樂,美酒佳肴。
在座的都是金陵城內的權貴子弟,翰林院、五軍都督府、通政司、他一個小小的皇商買辦,算是忝居末座。
難得的是容貌儒雅,投其所好卻不卑不亢,貴人用著也熨帖。
陪酒的女子都是難得一見的殊色,金屋藏嬌,在此處也不過是男人追逐聲色的玩物。
醉酒過半,人漸漸散去,身邊的妾室,也是嬌顏酡紅,倚在他手臂上,半眯著媚眼。
有混濁的目光投過來,在那美人身上多留了兩眼。
成人之美,自然拱手相讓。
兩人並肩坐在窗前,看著外頭的流星花火,喝起了酒。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過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他半倚在軟榻裡,望著外頭的圓月,淡聲喚寶月:“給我倒杯酒來。”
沒有酒,就無法入睡。
“是死了麼?死在哪兒了?”散漫的語調略停頓,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死呢,指不定在哪兒做妻做妾,為娼為奴,不過,依你的脾氣...應該也能過好吧...”
她眼波似水,嗬氣如蘭,半醉半醒,頭顱枕在手臂,猶在回味剛才窗外的連天焰火。
窗子輕輕掩上,屋內一片昏暗,隻有外頭一點天光經窗而入。
被一雙臂膀打橫抱起,輕步踏入拔步床內。
百子石榴紅帳在身後輕輕滑落。
“為什麼要離開呢...我對你不好麼...”
“十年的兄妹...”
“十年...都是一場笑話...”
修長的指解身上的喜服。
“曲池...曲池...”她還清醒著,身體輕輕顫抖,握住了他解衣扣的手。
“叫我一聲夫君吧。”桃花眼的青年深深注視著她,“小九...”
是小酒,還是小九?
她眼裡的淚滾下來,摟住身上人:“夫君...”
炙熱又淩亂的吻落在臉靨上,想往內拱,又不得章法。
“姐姐...教教我...”
是小九。
酒意上湧,那張嬌憨臉靨浮現在虛空裡,在他額頭輕輕一吻,眨眨眼,笑語如珠:“大哥哥。”
“哪兒去了,半天找不到你?”他把她拉到自己懷中,那張嬌靨瞬間變幻,在自己身下仰望著自己,美目含情,櫻唇銜豔,春情繾綣,語調也是纏綿,嬌滴滴似水,“少連哥哥,我離不開你。”
他昂起頭顱,半闔著眼,喉頭滾動,薄唇微張,胸膛呼出混濁的氣息,迸發的那一瞬間,睜眼。
滿室寂然。
情濃,春夢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