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1 / 2)

囚她 休屠城 16841 字 4個月前

金陵距錢塘六百餘裡, 千裡良駒三日可及,駟架馬車六七日,沿江水路半個月。

他偏偏選擇了最慢的水路。

輕舟滿帆, 日夜不停,花了整整十日。

到錢塘府時,恰是四月春末初夏, 舟頭見清淩江水裡浩浩蕩蕩浮來一片粉白落英, 是城內百花凋謝, 花瓣飄墜在江水之中,這迎麵而來的花浪,攪卷在船櫓之間,呈現出支離破碎的美感來。

碼頭人潮擁擠, 來往忙碌, 小舟夾於其中, 顯得分外安靜,順兒守著:“公子...下船...”

他一連許多日都未真正闔眼,嘴唇乾裂, 身上的衣裳還沾著天香閣的酒漬, 順兒去打了盆水來伺候他洗漱,銅盆裡倒影出容貌的那一瞬, 他猛然將布巾拋下,冰涼的水珠濺在麵容上,帶來一瞬清醒的痛感, 他癱在椅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順兒垂手立在一旁, 半晌才聽見他出聲問話,聲音說不出的空洞和累:“錢塘府不是找過麼?她在此處待了三年,三年都沒有把人找出來?每年上萬兩銀子的支出, 這就是你們找的結果?”

身邊人屏住呼吸,沒有人敢回話。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釀會一道出門,香坊離家隔得不遠,兩人通常漫步而去,這日晨起有微雨,軟風遊曳,林下飄起紛揚花瓣雨,曲池撐著油紙傘,牽著她的手,沿著薄軟的□□往香坊去。

旁側有華麗馬車在兩人身側緩緩駛過,微風拂過,車簾輕輕晃動,一雙涼薄的丹鳳眼一晃而過。

清脆的笑語從傘下傳來,她趣味盎然看著腳下的斑斕花毯,和曲池說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香鋪裡剛剛開門迎客,甜釀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幾人說幾句玩笑話,看看那些香品賣得更好些,而後再去香坊同製香師傅們一起調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鋪子裡打點一二,若是無事,也幫著在香鋪裡招攬生意。

晌午香鋪裡管香鋪和香坊夥計的夥食,曲池和甜釀有時會和大家一道在鋪子裡用飯,有時兩人帶著食盒,或在樹下鋪席設帳,近來天暖,也偷一分閒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會。

夜裡若是走的早,曲池再來接甜釀,夫妻兩人再沿著湖邊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裡留得晚,還有在路邊的食肆裡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湯圓。

日子順暢的時候,她喜歡自己是漂亮的,鬢邊幾枚精巧花鈿,唇上點著一點穠豔的胭脂就足夠,輕薄羅裳曳步裙,因要勞作,袖子總是挽著,露出一雙不著修飾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裡也有一兩個軟薄的繭,是長期握著搗臼留下的痕跡。

天暖花香,楊夫人也常到西湖邊來,人未至,笑先到,隻要她來,甜釀必定是來作陪的,楊夫人好酒,喜歡帶著甜釀和曲池上酒樓,桂花鬆鼠魚和醉西湖的酒回回來必點,總也吃不膩。

楊夫人在錢塘沒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歡招呼甜釀在身邊,姑娘嘴甜笑也甜,禮數掌握得極佳,還有天然幾分親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釀當半個親女兒看,上了年紀的夫人們總是愛操心,眼下香鋪算是事事順心,喝過兩杯酒,楊夫人就攛掇著甜釀早些生養一個。

“胖嘟嘟軟乎乎的孩子捧在手裡,日子才叫兩全呢。”楊夫人笑道,“九兒年歲也不算小了,趁著這時候,正好生一個。”

甜釀笑而不語,再看曲池,在一旁眨著眼,挑著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點笑容,對楊夫人道:“乾娘說得極是,我也很喜歡孩子,隻是這也要看緣分,也要看報子娘娘的賞賜,再者,香鋪裡總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顧念身體,顧念後嗣。”楊夫人攜著她的手,笑眯眯道,“挑個好日子,乾娘帶你去靈隱寺燒香,寺裡的頭香靈得很,燒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許久沒有去靈隱寺吃素齋了。”她乖巧點頭,轉向曲池,頓了頓,“曲池,你說呢?”

“靈隱寺的素齋確實不錯,豆腐都能嘗出肉味,也不知和尚們如何製出來的。”曲池笑嘻嘻抵著下巴,“燒不燒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鬆了口氣。

隔廂雅室。

脆薄的茶盞錯手摔下,濺了一地的瓷渣,他麵不改色撿起腳邊一片尖長瓷片,聽著清脆笑語,漫不經心將利刃攥在了自己手裡,將手緊緊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幾道猙獰的傷口來。

溫熱的血從掌心裡淌出來,一滴一滴,像毒蟻在肌膚上緩慢爬行,癢痛入肺腑,慢慢彙成殷紅的血流,汩汩有聲,沾濕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墜落在地。

俊雅溫潤的臉上神色不改,絲毫不覺得疼,隻覺得分外暢快,暢快得連身子都在顫抖,一雙眼是乾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著濃鬱的紅痕。

再濃的茶也撫慰不了心口的乾灼,眼前最清晰的,隻有那天夜裡那杯攙著雷公藤的酒,由豔麗的唇哺渡過來,苦徹心扉,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最後活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她說不要受孕,他便服藥,她說喜歡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著手調養身體,那藥瓶,擱在他書房的深屜裡,何時被她取在手裡,一顆顆研磨成粉,攪在那隻酒杯裡。

如今卻已是迫不及待去為另一個男人求子。

這酒如若擱在眼前,他也能麵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飲儘。

四年過去,倒不如就死在那個夜裡。

手腕上脈搏在劇烈跳動,腥熱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濕痕,他垂眼看著,眼裡也倒影著這黏膩的紅,一點點變暗,一點點黏稠,最後成為一團令人作嘔,繞路而行的暗傷。

天氣漸熱,甜釀夜裡總有喝一點水的習慣,從睡夢裡醒來總有些怔,抱膝看見身邊丈夫的睡顏,輕輕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裡沒有點燈,撩開帷帳,月色清清淩淩,像霜華一般瀉滿地,足夠她看清腳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過得拮據,粗茶淡飯也過得去,如今雖慢慢好起來,忙碌的時候也不在這些細節上花心思,她以前習慣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擾人,推門而出,門外植著海棠桃李櫻木一類的花木,這時候恰逢花謝,一層層花瓣像如雪一樣篩下來,在月下也像皚皚的雪,暗香浮動,臥著幾隻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經二十有三,如花似錦的年華,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從來沒有直麵過,她其實...從來沒有渴望過一個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須的,那就讓它自己來選擇,突然有一日就降臨在她肚子裡,她要做的,隻要冷眼看著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讓她自己來選,她到底沒有勇氣去要一個孩子,從她身體裡掙紮出一個小小的嬰孩,而後戰戰兢兢看著這孩子以後的路,會不會如世人一樣可憐。

她所見所聞,沒有一個人足夠幸福,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圓滿,所有人都在掙紮活著。

很多話,她不敢對旁人說。

可她對一個人說過,甚至她所有的壞,隻對一個人袒露過。

她最深的心計,隻在那個人身上用過。

這日醉香鋪裡來了大主顧,在鋪子裡細細看了一圈,自說是個北地來的做買賣的年輕商客,姓胡,那商客一開口,就要一萬兩銀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聞言大吃一驚,鋪子每日的收入也隻不過一兩百銀子,一萬兩銀的香品,那是一筆多大的買賣。

“小的隻是鋪子裡的管事...貴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請主人家出來。”

小雲飛奔去請香坊裡甜釀出來,甜釀聽小雲略說來人,又聽見一萬兩銀,也是大吃一驚,匆匆淨手,跟著小雲一道往前頭鋪子裡來。

到鋪麵裡,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著甜釀:“九娘,九娘。”

“剛走。”王小二雙手一攤,“這客人說另外還有事情,不得久留,寫了個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頭努努嘴:“就是停在外頭那輛雕花馬車。”

那馬車停在柳蔭下,一動不動,仿佛在欣賞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遠。

甜釀看了一眼,提起長裙,急急朝那馬車走去,銀白刺繡的裙裾翻飛如白蝶。

馬車略起了兩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雙目炯炯,臉頰微紅,步伐邁得有些急。

她隻有在很小的時候,和雲綺玩踢毽子的時候,在園子裡跑來跑去,爬上爬下時才有這樣的動作,後來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溫柔的、乖巧的、略點些天真和淘氣。

馬車距離一射之地,紗霧般的車簾似乎晃了晃,那雙闃黑的眼牢牢盯著她。

“胡公子?”甜釀距離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聲,讓車內人聽見她的聲音:“我是醉香鋪的鋪子,宋九娘。剛聽聞胡公子來訪...”

聲音甜、脆,像夏日山澗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車夫揚起鞭子,馬蹄嘚的一聲,溫順的馬匹受痛,叮叮當當跑起來。

甜釀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著馬車跑了兩步。

晃動的車廂內,伸出一隻手越過車簾,穩穩扶住了車窗,天水碧的衣料,極細的青色繡線織出蔓延的寶相如意紋,衣袖內探出一隻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溫潤,骨相極佳,肌膚白皙,五指修長,指甲打磨得圓潤,這樣漂亮的手上,卻纏著白色的布巾,滲出紅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藥膏來。

她定定地看著扶在車窗上的那隻手,突然停住了腳步,神情茫然看著馬車遠去。

修長的手,扶穩住車窗的姿勢...似曾相識。

有沒有那麼一雙漂亮的手,握著她的手教她寫過字,溫柔捧過她的臉腮,牽著她走過好些年的光景。

這時節,夏蟬才剛剛開始鳴叫,不知藏在哪片葉下,長長短短地鳴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們知道些什麼?

天已經漸漸熱起來,她站在白晃晃的日頭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塊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狀來。

曲池剛從珍珠鋪裡來尋甜釀,見她一個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兩聲,甜釀回過神來,慢慢噓了一口氣,摸到鬢邊的汗珠,回過頭來朝曲池微笑。

“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出神?”

“有一個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來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馬車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鋪裡,王小二遞過那北地商客寫的名帖,寫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約香鋪主人明日到酒樓敘話。

“一萬兩銀的營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誆人。”甜釀嘀咕,翻來覆去看那名帖,字寫的不算頂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見了自然知曉。”曲池回她。

“這人生得什麼模樣?”甜釀問小玉幾人。

“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說是北直隸來的,說話帶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雲也來插話:“這個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長長的,往下垂著看人,像...像細柳一樣,又涼又亮。”

眾人笑話她:“你這什麼比喻?”

第二日甜釀和曲池一道去酒樓赴約。

客人已至,正在雅間喝茶,夫妻兩人近前,在門外聽見內裡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裡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著香茶。

他背對著她。

甜釀臉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裡是擂鼓般的聲音。

那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衝著來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確實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皮膚白皙,相貌斯文,看起來有些風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隸也常見,他身上穿的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繡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隻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兩位請坐。”

胡公子看著眼前女子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上,無奈抬手苦笑:“茶壺碎了,紮了手,傷的不輕,讓宋夫人見笑了。”

她也不好盯著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禮。”

寒暄過後,胡公子表示來意,聽說西湖邊有間新開的醉香鋪,香品新穎精巧,很受時人追捧,他從北直隸來,第一次見這樣的香,頗覺新鮮,想販一船帶到北直隸去賣。

胡公子滔滔不絕,一萬兩白銀的香品,有幾千件,搬空整個醉香鋪,再讓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幾個月,也未必趕得出來這樣的大數目。

“無妨。鋪裡有多少盈餘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緊先把約書簽下,以後每月新補香品,都經船運到北直隸來。”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貨後再付。”

聽起來是樁好買賣。

胡公子隻管在北直隸收香品,不管運程,曲池問:“若我們雇船北上,之前未做過這樣的營生,一開始怕是有些岔子,還有錢塘至北直隸一路的關卡稅所,這也是一大筆銀子,誰來分擔也是個說頭。”

“這倒無妨,我自己倒有些門路可以引薦給府上,南來北往的漕船,付一筆私銀,可都是不征稅的,拖個可靠的人夾帶出去便是。”

甜釀從椅上站起來,就要推辭:“胡公子,對不住了,這生意我們不能做。”

她臉色蒼白,拉著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個踉蹌,被她拖著往外去:“九娘...九娘....”

他瞧見她臉上的古怪,狐疑問:“怎麼了?這是筆大買賣,你不樂意做麼?”

她隻覺得不安,隱隱不安,體內血液倒流,鼓聲陣陣,仿佛前麵是張天羅地網,隻等著她一頭紮進去。

可這人一點一滴都挑不出毛病來,是她多疑了,還是什麼?

甜釀咬唇:“做人不能太貪心,聽著雖好,誰知是不是一張畫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