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 122 章(1 / 2)

囚她 休屠城 55574 字 4個月前

姐妹三人這邊說著話,兩家的乳母帶著寧寧和瀾亭過來,一大一小兩個孩兒牽著各自母親的裙角,好奇又清澈的眼睛打量著甜釀。

“快叫姨姨。”

“姨姨好。”

甜釀是見過寧寧的,隻是沒料想繈褓中的孩子已經出落成垂髫女童,瀾亭生得像方玉,小小年紀格外的穩重。

施少連也偕著方玉和況學從前院過來,都是相熟的故人,見麵免不了一番欷歔,小花園裡設了酒席,眾人聽施家的下人喚甜釀為夫人,眸光都有些閃爍,說起來甜釀和施少連的關係一向含糊,從頭到尾都未挑明過,眾人都是從旁的跡象去揣摩,可眼下在這宅子裡,兩人顯然是同吃同眠,如夫妻一般度日。

施少連轉向雲綺,溫聲道:“你二姐姐來江都之前,有個小名叫九兒,以前的舊稱謂都改了吧,喚她九兒或九娘子就好。”

甜釀低頭垂眼。

雲綺抿了抿唇,也應了聲好:“九兒姐姐。”

方玉和況學聽罷,也鄭重起身,朝著甜釀拜了一拜:“九娘子。”

甜釀這個名字,注定要留在過去。

彼此知根知底,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當說,眾人都極有分寸,絕口不提甜釀離家的這幾年,光撿些金陵的風土人情、衣食住行來說,苗兒即將臨產,久坐不住,和甜釀雲綺一齊回了屋內說話,隻留男人們在外頭,兩個孩子唧唧咋咋在花園水池旁拋花賞魚。

屋裡隻餘下姐妹幾人,局促感才消除不少,雲綺和苗兒都有許多許多話想問甜釀,但又不知如何開口,猶豫半晌才問:“九兒姐姐這幾年在外生活可還好麼?”

“甚好。”她含笑道,“在錢塘做了點小營生養家糊口,日子也還算不錯。”

甜釀略講了講她在錢塘的生活,略過了曲池一段事,雲綺和苗兒都隱約聽說她在錢塘嫁過人,後來又被休回了施家,雲綺心裡繞來繞去,問道:“去年冬裡就聽得姐姐回來了,可惜始終不得見,不知道姐姐住在哪兒,我心裡一直著急。”

甜釀捧著茶盞:“挺好的......其實這是我的不是,我跟著他住在天香閣裡,那地方也不太方便見客......”

苗兒和雲綺相視一眼,俱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接話。

最後還是甜釀開口問:“不知芳兒妹妹去了哪兒?如今還能見得到麼?”

芳兒如今已不在金陵城內,施少連把她送人不過幾日,便跟著那劉大人去了滁州。

這事甜釀聽寶月提過,隻是寶月說的含糊,說是彆家的喜轎把芳兒娶走,如今從苗兒嘴裡聽到,淡聲道:“可惜不得一見。”

苗兒夾在甜釀和芳兒之間,也是為難,勉強笑道:“她走的時候,我們也派人去送過,臉色看著倒好,希望她在那邊日子過得好些。”

姐妹三人望著庭中花樹,禁不住再次欷歔,各人因緣際會,不知是陰錯陽差還是命中注定,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苦。

況學、方玉和施少連聊的是朝中事,新進士在六部知事後,總要外放曆練,況學和方玉也在等部裡的任派,外出做個縣官,或是留在金陵,幾十年的官場之路,就從眼下開始。

張圓已經到了金陵,和況學和方玉都有了接觸,他們三人兩榜同年,同朝為官自然有些交情,隻是張圓和施少連之間有齟齬,所以鮮少在施少連麵前提過張圓,這日況學順口在施少連麵前提了聲。

施少連當然早知道張圓回來,卻也從未把張圓放在眼裡過。

晌午過後,況學和方玉都扶著妻兒回去,苗兒走前,又從轎子裡探出來,牽著甜釀的手:“妹妹若有空,務必去我那兒坐坐,我們再敘敘舊。”

甜釀點點頭,雲綺磨磨蹭蹭,最後也來告彆,湊近甜釀的耳朵問:“二姐姐願意和大哥哥在一起麼?”

甜釀思索良久,到底沒有回她。

婢女們在收拾殘席,兩人站在門門首目送轎子離去,日頭曬得綿軟,到處明晃晃一片,施少連攜手帶她回屋,他喝了一點酒,眼尾微紅,攏著甜釀:“累不累,回屋歇會。”

離了施家,況學和苗兒帶著寧寧歸家,夫妻兩人滿臉感慨,說的是甜釀和芳兒。

“一個是我親妹妹,一個是好姐妹,我夾在中間,不知有多為難,早知如此,當初死活也要攔著她嫁給施大哥。”苗兒蹙眉,“看如今這情形,他們兩人要成,芳兒這事在甜釀心中,始終是個梗。”

“事已至此,再後悔有什麼法子。”況學勸她,“各人自有各人福,慢慢看吧,你我兩人也奈何不得。”

回了況家,轎子進了家門,苗兒受累撐不住,帶著寧寧先回了屋內歇息,況學安頓好母女兩人,出來見況夫人和巧兒都在偏堂裡坐,巧兒為難捏著封書信,麵色尷尬,況夫人滿臉嚴肅,臉色陰沉得可怕。

況夫人見況學歸來,來不及細問施家,蹙眉抱怨:“剛收到你大哥從江都的來信,說是要和你大嫂和離,這是中邪了不是?還是寫錯字了?你寫封信,問問他好端端的,這是什麼意思,打的什麼主意?”

況學聽見母親所言,亦是大吃一驚,接過巧兒遞來的信,拿在手中細看,正是長兄況苑的來信,通篇隻說了一件事,道是夫妻離心,要和長嫂薛雪珠和離,薛雪珠亦願肯,眼下兩人都各有打算,請況夫人知曉寬心。

薛雪珠服侍況夫人多年,早已是親如母女,況苑好端端的要和離,況夫人氣不過:“不行,我放心不下,明日一早回江都去,看看他們兩個究竟在鬨什麼。”

況夫人說要走,當即回去收拾行囊,定了明兒的船回江都,苗兒臨盆在即,不得隨行,巧兒又是待嫁的女兒,不好摻和兄長的事,況學無法,隻得撥出家中兩個仆人婆子,跟著況夫人一道回江都去。

這邊況學剛送走況夫人,又見了張圓。

楊夫人回了錢塘,芳兒離開了金陵,張圓迫不及待想見見甜釀。

隻是甜釀深居簡出,施家的消息又難以探問,張圓想著也許可以來況家打探一番。

一邊是多年同窗好友,一邊是和自己沾親帶故又裡外幫襯的施少連,兩人中間夾著一個不可說的甜釀,哪個都不能得罪,況學實在不願意淌這趟渾水,忍不住唉聲歎氣跺腳:“圓哥,隔了這麼多年,何必如此?”

“我隻是想知道,她如今過得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找了她好幾年,明明知道她已經回了金陵,卻一直瞞著我。”張圓皺眉,“你見過她。”

“你又何必要知道?她如今和你半點乾係都沒有了。”

“知道她活著,知道她好,我心裡能好受些。”

況學搖頭晃腦歎氣,“她看著真挺好,隻是性子更沉靜了些。”

況學將去施家那日所見所聞自己一五一十告訴張圓,“我瞧他們的模樣,算是已經定下來在一處了,指不定隔幾日我們要改口稱九娘子為施家嫂子......你也千萬莫再去摻和了,若是你們兩人再鬨起來,我們這群人可要幫誰?”

“你大可放心。”張圓甩袖往外走,“不勞你幫手。”

他絕不是當年那個擼著袖子上去揍人的魯莽青年。

甜釀鮮少出門,她仿佛與世隔絕了一般,明明處於熱鬨的秦淮河畔,又是在滿城遊子仕女踏春的時節,她卻依然在家中坐得安穩,她在金陵沒有朋友,也沒有交友泛遊的興致,唯一認識的隻有天香閣的花娘們,湘娘子偶爾會來看看甜釀,或是請甜釀去閣裡玩,隻是出了天香閣,她再無勇氣再踏入半步。

張圓想瞞著施少連見她一麵。

他絲毫不信況學說的,她看著很好。

他聽楊夫人說過很多,知道甜釀在吳江和錢塘的事,知道了曲池和曲家,知道施少連逼她害她,把她帶到天香閣裡來,楊夫人口裡的那個九娘,和況學說的九娘全然不一樣,連楊夫人都不能見甜釀,沒有人知道甜釀到底遭遇了什麼,到底是怎麼想的,總要親自看一看,問一問她才好。

隻是想私下見甜釀不容易,施宅不過是個普通之家,門房卻看守得很嚴,內宅內院,那等走街串巷最會招攬的三姑六婆都擋在門外,若找府內仆人打聽,找來找去,一時總找不到合適的人。

宅子隔著天香閣不遠,湘娘子若是外出,總會特意繞到施家來看看甜釀,上巳節秦淮河有盒子會,是勾欄院裡的大日子,樓裡的花娘爭奇鬥豔,都要拿出各自拿手的才藝來,比試爭贏,湘娘子想甜釀幫著花娘們調些不一般的香。

阮阮許多日不見甜釀,好幾次托湘娘子帶來拜帖,想邀甜釀共聚共飲,湘娘子笑道:“我喊她同來,她倒是不肯,怕不乾淨,汙了你府裡。”

甜釀聽在耳裡,也倍感心酸。

家風嚴謹的人家,哪裡容得風月女子入門,連站過的地方都要用清水洗淨,可憐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身陷汙泥,還要遭人嫌惡。

甜釀翻來覆去看著手中阮阮親筆寫的拜帖,心裡鬆動,跟著湘娘子一道去天香閣,樓中花娘見甜釀回來,很是羨慕嫉妒,一擁而上,拉著甜釀的手敘舊。

大家在一處玩投壺博/彩,阮阮拖著甜釀的手,眨眨眼:“許久不見你,近來我手邊得了一件好首飾,帶你一起去我房中看看?”

湘娘子和潘媽媽都叮囑阮阮:“彆胡亂走遠,早些回來。”

兩人一道攜手上樓,阮阮把房門打開,把甜釀往前一推,笑得格外奇妙:“裡頭有個人,每日在我這裡軟磨硬泡,說是你的舊識,有名有姓的,想要見你一麵。”

屋內坐著個俊秀青年,那人聽見門口的動靜,激動難安,直直站起來,大步邁了兩步,看見門旁一張久違的嬌靨,又驚又喜,又哀又傷。

甜釀沒想到那個人是......張圓。

她顯然已經怔住,站在門首僵住,動了動唇,絲毫說不出話來。

她幾乎把張圓徹底忘記了。

“甜妹妹......”

“張圓......”

少年眷侶,他和彆人總是不一樣的。

“好些年沒有見過甜妹妹了。”他目光中滿是憂傷哀意,“一彆數年,物是人非......”

“你為何會在這?”她綻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去年聽杜姐姐說,你娶了窈兒,在京城做官,還未來得及和你道聲恭喜。”

“我今春才到金陵來,我想法設法想見妹妹一麵,卻隻能在這兒......”張圓急急邁向她,在她麵前站定。

他目光沉痛看著甜釀,隱隱有淚意,乍一見她,全然抑製不住自己的內心:“我聽說了妹妹這幾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每一件每一樣.....我從來沒有這樣悔恨過。”

“施少連害了妹妹,他害了你,他害了我們。”張圓死死咬牙,清秀的臉龐發紅,“每每想起,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讓他嘗嘗我們的苦。”

沒有什麼我們,隻有她和他。

“張圓......”她麵色雖有些蒼白,但已鎮定下來,眼神平靜,“那些都過去了......”

“我帶你離開他!”他脫口而出,“離開那個衣冠禽獸!”

甜釀蹙起眉尖,默默看著眼前人。

她不明白張圓的意思。

“我如今日子過得很好。”甜釀目光有些遊離,“有勞圓哥哥掛心......其實,大可不必如此。”

她態度有些疏離和隨意,語氣卻是篤定又真摯的。

張圓看著她一雙澄淨的圓眸,滿腔的酸澀和怒火瞬時僵住,絲絲苦意彌漫上舌根,不自覺蹙起了劍眉:“甜妹妹......”

他思前想後,終有勇氣見她一麵,想著撫慰甜釀哀哀欲絕的淚水,卻沒有想過她是如此的淡然。

“如果日子真的過得好,妹妹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張圓目光沉痛,“數日前,我收到芳兒暗中傳給我的書信,說妹妹被他迫害...我才知道妹妹已經回來了...在這個地方偷偷裡見了妹妹一麵..樓裡龜奴說...妹妹是被施少連帶進樓裡的花娘....我尤記得妹妹走的時候,我到施家辯理,他竟出口羞辱妹妹,這幾年我也在四處打聽妹妹的下落,但所有人都瞞著我...從未在我麵前說過妹妹的一言半語,收到芳兒消息時,不啻於晴天霹靂,心裡的恨...真恨不得當場手刃了此人。他和妹妹有兄妹之誼,又口口聲聲說對妹妹有情,怎麼敢......怎麼敢這樣對你?”

甜釀絲毫不想聽人說這些。

“芳兒還告訴我,有位楊夫人也一直在找妹妹,我去打聽這位楊夫人,卻發覺施少連暗中派人監視著楊夫人,後來我在金陵城外終得拜見楊夫人,原來楊夫人她來金陵尋你,卻三番四次被阻撓,隻得無奈離去,妹妹離了天香閣後,在內宅深居簡出,宅中看守嚴苛,其實我和楊夫人都想過法子探問妹妹的現狀,想見妹妹一麵,卻絲毫打探不出一星半點的消息,我才出此下策,在這和妹妹重逢。””張圓神色慘痛沉鬱,“楊夫人又和我說了很多你的舊事...你已經有了好日子......嫁的那個丈夫對你甚好,最後也是被他害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拆散妹妹姻緣,害妹妹到如此境地,我想起其中的任何一樁,俱是恨意滔滔......”

“甜妹妹......”張圓語氣耿耿,“他作惡多端,遲早會有報應的,怎能留在這種人身邊,甜妹妹不該過這種日子。”

甜釀看著他不說話。

她不知道楊夫人尋她良久,也不知道張圓早在天香閣裡見過她,更不知道施少連在她麵前瞞了許多。

其實自芳兒開始,能窺見一點端倪,但她已經不在乎他如何做。

張圓注視身前的年輕女子,麵容光潔,眉眼恬靜,每個人都在變得更糟一點,隻有她依舊停留在原地,歲月和分離隻賦予她愈加皎潔的光輝,沒有消磨她的半分的美好。

良久,甜釀反問他:“我能去哪兒?”

張圓瞬間胸臆如堵。

自己如今有了家室,眼下自然不能娶她,他甚至都沒想出一個兩全的法子安頓她,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個陌生人,路見不平也要拔刀相助,更何況是她,他想她脫離苦牢,想她開心快樂。

“去哪裡都好,隻要甜妹妹喜歡,開心自在就好,而不是任憑施少連擺布,關在牢籠中。”張圓手握成拳:“我心中一直都有妹妹,但如今......妹妹把我當朋友也好,當兄長也好......如果甜妹妹信任我,我可以想法子帶妹妹走......先幫甜妹妹在金陵找一處住所,讓妹妹過自由的日子,無論施少連做什麼,我來出麵替妹妹應對。”

“楊夫人還會再回金陵來,我和楊夫人都可以幫妹妹。”張圓下定決心:“我當年不知曉內情,不知道妹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但如今我知曉了,就絕不會再讓甜妹妹受委屈。”

他自有一顆赤誠之心,甜釀看著昔日少年如今變得堅毅的臉龐,抿了抿唇,輕聲道謝:“圓哥哥的好意我已心領,可真的不必......”

“我和他在一起。也許圓哥哥說的每一句話都對,但我已經接受了這樣的日子。”

她始終站得離張圓很遠,沒有向他靠近一步,反而往後退了退:“其實......真不必為我費這些心思。”

張圓怔在原地:“你......你不願意離開他”

甜釀過了半晌才道:“不願意。”

“為什麼”他臉上驚詫,“為什麼不願意?”

“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她語氣波瀾不起,“現在就是最好的結果。”

她不願意離開施少連,那個從始至終都在戕害她的人。

甜妹妹......變了嗎?

她不再是那個笑容甜蜜,溫柔矜持又直率勇敢的少女,不是那個敢於主動和他私奔的未婚妻子,不是那個要逃離施家長兄的二小姐,他聽楊夫人講述她在吳江和錢塘的發奮事跡,禁不住也要熱淚盈眶,可眼下的她......

是在施少連身邊受了太多的苦,已經完全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張圓心頭劇痛。

甜釀轉身要走。

“九兒妹妹!”他痛聲喚住她,“我從來沒有這樣後悔過,件件事都在後悔...可我是真的想你過得好。”

眼前的女子頓住腳步。

“我對妹妹沒有壞心,隻想你過得好,妹妹在施少連身邊,其實很多事都不知道,我們想見妹妹一麵,其實也並不容易......”張圓道,“楊夫人一直掛心著你,她有要事要對妹妹細說,我若是想......以後能在這見見妹妹麼?”

甜釀思忖了片刻,沒有拒絕他:“自然可以,隻是天香閣非尋常之地,為了圓哥哥的聲譽,還是少來為好。”

她朝張圓微微施禮,出了屋子。

阮阮正在守在門外,有些忐忑打量甜釀神色,小心問道:“張公子讓你為難了麼?我也是瞧他像個正人君子,一時糊塗才答應牽線搭橋的......”

“他給了你多少銀子?”甜釀皺皺鼻子,老神在在,袖手問阮阮。

阮阮咂咂嘴巴,緩緩伸出了一隻手,眨了眨眼:“不多不少......五百兩。”

“他哪有這麼多銀子。”甜釀慢悠悠唉了一口氣,“還給他吧,這銀子我補給你。”

“這怎麼好意思,不用不用。”阮阮連連擺手,聽見甜釀道,“我兩人以前有過婚約,我差點嫁給他。”

阮阮睜大眼睛,瞧著甜釀,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這......你兩人見麵,施公子若是知道...我豈不是闖了大禍?”

甜釀和施少連的關係微妙又奇異,阮阮不想招惹施少連,甜釀拍拍她的手:“無事,一切都有我在。”

兩人一道攜手走遠,正遇見湘娘子派來尋甜釀的一個婢女,兩人都噤聲,甜釀跟著婢女走,回頭對阮阮道:“我去尋湘娘子,你就彆送了,回屋歇著吧。”

阮阮回頭看了自己的屋子一眼,先要把那五百兩銀子的男人趁人不備偷偷打發走,點點頭。

甜釀在阮阮屋內待得略久,湘娘子特意差人去尋甜釀回來:“什麼首飾看了這麼久?我們投壺都玩了兩三輪,還不見你們回來。”

“阮阮新得了一柄累絲銜珠戲花蝶簪,聽說是京裡的時興貨,南邊沒有的,值不少銀子呢。”甜釀在湘娘子身邊坐下,漫不經心看她們玩骨牌。

天色稍暗,施少連也到天香閣裡來,看見甜釀和湘娘子坐在一處,湘娘子問他自何處來,他笑道:“剛從鹽院那邊辦鹽引回來,聽說在這,我順道過來接她回去。”

湘娘子知道他看人看得緊,也不拆穿,笑道:“在我這兒用完飯再回去吧。”

用過夜飯,入夜後的秦淮河才喧囂鬨騰起來,十裡燈火,河麵舟船如織,有裝扮得如蓬萊仙宮的畫舫,彩燈魚龍飛舞,這時候天暖,微風和熏,兩人不登舟,也不坐轎,兩人就沿著秦淮水岸,在天光月影裡一路漫步回家。

兩人並肩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青春少艾,貌美如花,一個眉眼俊朗,意氣風發,燈火闌珊下確是一雙珠聯璧合的年輕眷侶。

施少連牽著甜釀的手一路穿花拂柳,察覺她幾次側目看他,頓住腳步,眉眼含情,微笑道:“看什麼呢?”

甜釀扭過頭,微微噘起了嘴,眼裡倒影著柔夜的斑斕光輝。

他熟記這些深巷小徑,帶著她拐了兩拐,遠離笑鬨的遊人仕女,進了一條青石磚鋪的巷子,曲徑通幽,還未打烊的小鋪簷角掛著半舊的燈籠,新月被薄雲遮擋,灑一點淡淡的光亮在磚瓦上。

前頭有家吃食店,施少連偶爾路過兩回,瞥見過裡頭的食客吃東西,捏捏她的手:“想不想吃芝麻圓子?前頭有間小店,吃的人倒多,我們去嘗嘗。”

是間普普通通的吃食店,原先在錢塘租住的樓閣裡,樓下就是這麼家小店,兩文錢一碗的芝麻圓子,桌上有店主人自己調的桂花蜜漬,勻一點在碗裡,頃刻香氣撲鼻。

這裡靠近秦淮河,芝麻圓子要三文錢一碗,店主人是個白發老婆婆,手腳麻利在熱鍋裡煮開端上來,七八個胖乎乎的圓子滾在碗裡,甜釀吃過兩個就停了,把湯勺擱下,施少連看她吃完,撿起湯勺,吃了三四個,剩下的他咬了半口,內裡稠黑香甜的芝麻糊淌出來,遞在了她唇邊。

兩個人的津唾喂過不知多少回,她一口咬著勺沿,將半隻芝麻圓子含在嘴裡,鼓著腮幫子吃下去。

施少連攏著她,把她唇角溢出的一點芝麻糊拭淨,白發老婆婆笑眯眯偷眼看著兩人,過來收拾碗筷,道了聲:“公子夫人好生恩愛,羨煞旁人。”

這句話換了年輕公子一枚碎銀子,足抵過了店主一月的買賣,老婆婆臉上笑成一朵燦菊,又恭維了甜釀一聲:“夫人好福氣,得了位這樣好的如意郎君。”千恩萬謝送兩人離去。

兩人沿著幽巷攜手歸家,清淡月色相隨,閒話家常,這樣清閒自在的時光並不多,興許以往在江都也許有,但相隔太久幾近模糊。

甜釀今日格外的乖巧溫順,床幃之內寬衣解帶,邀巫山神遊,遞枕席之樂,濃情繾綣,儘歡而眠。

睡夢之前,她枕在他胸口,突然想起一事,輕聲道:“湘娘子想托我幫忙調一些新香。”

施少連撫摸著她滑膩如綢的肌膚,饜足嗯了一聲:“甚好,你答應了麼?”

“盛情難卻,隻好勉強應下。”甜釀回道,“但我這種雕蟲小技,怎敢班門弄斧。何況許久沒碰這些,倒有些生疏了。”

“不打緊,慢慢琢磨就是,總能再做起來。”施少連安慰她。

她淡然問施少連:“錢塘的醉香鋪還在麼?”

“在。”他揉她酸軟的腰肢,“我替你留著呢。”

“香坊裡還有很多我自己琢磨出來的方子,可能還有些用。”

“那我找人替你取出來。”

甜釀垂眼,“說到這個......也不知道小玉和小雲過得好不好,還有乾娘。”

施少連頓住動作,揚起眼尾,呼吸凝窒,沒有說話。

錢塘的人事,始終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不提還罷,但凡提起,他心頭總有一股戾氣在。

甜釀細聲問他:“之前聽你說過,乾娘前陣子來過金陵。是來祭掃故人墳塋的嗎?是何時走的?如今想起來,倒是我失禮了,乾娘是長輩,本該我主動拜見......卻寫了那樣一封含糊不清的書信讓你轉交給她,連麵也不曾見一麵,實在是後悔。”

他半眯著眼,聲音略微有些冷:“走了有些時日了,以後有緣再見吧。”

她仰頭,目光澄澈看著他:“我想給乾娘寫封信,跟她好好道個歉,也問問乾娘的近況。”

“時辰不早了,睡吧。”他親親她的額頭,“你若想寫信去錢塘,那也好,我找人幫你送信。”

甜釀心滿意足窩在他懷中睡去。

施少連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甜釀寫了一封長信,言之自己在金陵的起居日常,又向楊夫人請安問好,施少連在一旁替她研墨,見她將將收筆,微笑道:“妹妹也替我添一句,上次楊夫人走得匆忙,我也招待不周,心中深感歉意。”

甜釀抬眼輕輕瞟了他一眼:“好。”將話添在信尾,將信遞給了施少連。

施少連當即喚了個小書僮過來,將書信遞出去:“快快送去錢塘守備大人府上。”

又吩咐人:“這是夫人的乾親,不可怠慢,也要備點禮節。”

他做事妥帖,當著甜釀的麵讓下人準備了不少東西,吩咐和書信一道帶去錢塘。

薛雪珠能開口答應和離,況苑算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母親那邊,我已經去信去金陵,按她老人家的脾氣,應當會回江都.......”

“就讓我見母親一麵,給她老人家磕個頭再走吧。”她眼神清淡,“我服侍母親多年,這家裡最不舍的就是她老人家。”

“也好。”況苑緩緩吐氣,“嶽父嶽母那邊,明日我親自上門去說,求他們饒恕......”

他從施少連處取出的那筆銀票,又交到了妻子手上,有了這筆銀子,足夠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安穩度日。

“還有原先你從娘家帶過來的那批嫁妝。”況苑體貼道,“若有缺失用儘的物項,我也儘數補給你。”

十年的夫妻,希望最後分離的時候也是體麵的,起先是他虧待她,最後隻望他在這節骨眼上不出錯,儘可能補償她。

薛家也是普通人家,當年送嫁的箱籠,多也是些家什被褥日常用具,值錢的隻有幾樣金銀首飾,這些東西最後都要隨著她再搬出況家大門,隻是如何說呢,興許他也忘記了,成親時她從娘家移來的一枝桃枝,盼著桃花灼灼,宜其室家,十年的工夫,這桃枝已經生根發芽,成了葳蕤桃樹,連根拔起也是傷筋動骨。

“多謝。”薛雪珠麵色仍是淡淡,神色不見喜怒。

在況苑看來,隻要雪珠點頭,和離的事水到渠成,隻等著將兩家長輩勸通便是。

杜若不想讓況苑過多接觸蔻蔻,瓜田李下,是非說不清,不若各自為安的好。

天氣漸暖,她也動了心思,想帶著蔻蔻搬出去自立門戶,掮客帶著看了好幾處的住所,在離娘家不遠的地方找了間清淨的宅子,娘家嫂子巴不得她早早脫離自家,極為熱絡的前後張羅,張家那邊,張優向來視她們母女如無物,張夫人如今有窈兒討歡心,也不太顧及這個前兒媳和掛名的孫女,杜若略略拾掇,買了一點家什用具,擇日帶著蔻蔻和貼身婢女搬了過去。

這些年杜若手裡攢了不少銀子,隻是往後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過,還要養著蔻蔻,自然應當節省些,如今衣食住行都不甚講究,昔年的頭釵香花都冷落下來,如今隻做素麵朝天的裝扮,賃的屋子褊窄,唯一隻看中那個綠絨絨的小院子,蔻蔻很是喜歡,夠她撒著腳丫滿院跑。

家裡沒有男丁,門窗院牆更要補得牢固些,少不得找個雇工來乾,杜若讓婢女去外頭找個木匠回來,沒料想婢女把況苑領了回來。

蔻蔻有好些日子不見況苑,卻還記得他,大眼睛閃閃發光,尖叫一聲,像小鹿一樣撲上前去:“況叔叔。”

杜若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血脈親近這種情分在,但蔻蔻喜歡況苑,卻是不爭的事實。

“木匠?還是泥工?”她蹙眉望著來人,“你來做什麼?”

他擎著嬉笑拍手的蔻蔻在肩頭坐,挑眉得意道:“我什麼活乾不好?你從路邊請個閒漢來做工,能放心?”

有一說一,他帶著工具來,往蔻蔻手裡塞了塊糖,把肉嘟嘟的女孩子抱在椅上,將外裳脫下,隨意卷起袖子就要開工,指揮杜若:“你去泡壺涼茶來,旁邊坐著就是。”

許多年前那個帶著墨鬥勘園子的況工又回來了。

她冷眼看著他叮叮當當修繕破舊的窗牗,況苑這種人,有些雅趣,又足夠粗野,勾的就是滿腹哀怨的深閨少婦,也怪不得當年的杜若一眼栽進去。

主家管雇工的飯食,杜若和婢女在廚房做飯,熱湯熱飯擺上桌,況苑聞見飯菜的香氣,自覺帶著蔻蔻去井邊洗手,父女兩人上桌眼巴巴等著碗筷擺上來吃飯。

蔻蔻快活著呢,拍桌笑:“吃飯,要吃飯,蔻蔻肚肚餓。”

杜若捧著湯從廚房出來,見一大一小兩人坐在條凳上,麵對麵笑嘻嘻說話,兩張麵孔一晃而過的神似,禁不住心驚肉跳。

這頓飯吃得熱鬨,況苑第一次嘗杜若的手藝,目光落在她一雙柔軟的手間,旋即又挪開,領著蔻蔻將滿桌飯菜掃了個精光。

杜若能看出來,蔻蔻是真的高興,吃過晌午飯和況苑鬨了大半日,才依稀有些困意,被娘親抱著回屋睡午覺,後來況苑也進屋來,白帳紅衾,素衫女子坐在床頭,細聲哼著童謠,帳內小孩兒摟著隻色彩斑斕的布老虎,一張恬靜的睡顏,卷翹濃密的長睫。

真好,這生動的、濃墨重彩的生活。

“睡著了麼?”他躡手躡腳進去,在她背後站定,輕聲發問。

“睡了。”杜若將薄被掖一掖,拂去蔻蔻額頭的碎發,整理床帳,讓她睡得安寧些。

“蔻蔻很招人喜歡......生得很像你。”

男人的語調充滿濃情,像鉤子,輕輕撩撥著。

“況苑,她是我和張優的女兒,你離她遠些。”她頓住動作,想了很久,輕聲發話,“你這陣子處心積慮討蔻蔻喜歡......到底想怎麼樣?”

她背對著他,一直不肯轉過身來。

況苑就在她身後,他離得近,更要挨近她,輕輕嗅著她身上的幽香,低聲喑啞道:“我想怎麼樣......我想養你們母女兩人,你肯不肯?”

杜若能感覺男人身上的蓬勃的熱氣和濃鬱的氣味,身體僵硬,話語更僵硬:“我就算再不要臉,也要留點臉麵給蔻蔻,她以後還要嫁人。”

“不是偷情......”他打斷她的話,“光明正大的,我娶你為妻,你肯不肯?”

“張家得勢,固然是好的,可惜蔻蔻有個混賬親爹。如今我況家也不算太差,我和蔻蔻又投緣,把她當親閨女養大,這樣對她豈不是更好。”況苑話語幽幽,飄進她心中,“杜若,我娶你呢?我們堂堂正正在一起過日子,養孩子......”

杜若呼吸一窒,心頭洶湧,唇舌乾渴:“你瘋了麼?”

“我沒瘋,我說真的。”他灼熱的呼吸飄在她後頸,“我從來沒有這樣渴望過...你、我正大光明在一起。”

他們怎麼會從一場遊戲走到今日這一步?

她心頭猛然一凜,回過神來罵他:“我好端端的嫁你做什麼?你一個粗人......讓你當蔻蔻的爹,我是瘋了不成,還是你們況家人都瘋了?你有沒有把張家放在眼裡?”

杜若真是有些後怕,連轟帶推,將況苑趕出家門。

他抱手在她家門前信誓旦旦:“杜若,你就等著吧。”

況家上下沒有想到,況夫人回來得這麼快,火急火燎進了家門,對迎上來的仆人劈頭發問:“家裡人呢?”

家裡靜悄悄的,況苑夫妻兩都不在家中,況夫人原以為家中鬨了個天翻地覆,指不定什麼模樣,沒想各處都是井井有條,無一處不清雅潔淨,看的出來雪珠依然在為這個家操勞。

“薛娘子往廟裡去進香,說是替藍娘子求個平安胎。”

每逢初一十五,雪珠總要去佛寺上香祈福,況夫人想起況苑信中所說,心中且酸且氣,對這個大兒媳倍加心疼起來。

等到雪珠歸家,沒料到況夫人這樣快就回來:“母親如何回來了?三妹妹呢?”

“我收到了苑兒的信。”況夫人握住雪珠的手,苦口婆心,埋怨道,“你們兩人在家胡鬨什麼?好好的突然說要和離,到底怎麼回事?”

薛雪珠並不多解釋,溫順低頭:“是兒媳的錯,恕兒媳不能再服侍母親。”

況夫人將滿腔的怒氣都撒在歸家的況苑身上。

況苑見母親回來,自然也是開門見山:“母親回來得正好,我和雪珠和離一事,嶽丈嶽母那邊已經說過了,有些事還要母親主張。”

雪珠娘家高堂仍在,薛家是和善人家,嶽丈嶽母得知此事,難免大吃一驚,雪珠向來是不出錯的,一直也沒聽說夫妻兩人有過齟齬,如何要鬨到這個地步,想來想去,定然是因為子嗣的緣故,十年無子,況家要休要離,薛家就算鬨到官府裡去,也沒有法子。薛家嶽母是個軟性子,抹淚道:“我兒的命如何這樣苦。”哭了兩聲,念了句阿彌陀佛,也是無可奈何。

況夫人實在氣不過:“你們夫妻兩從未吵過鬨過,好好的何至鬨到如今的地步,說句心裡話,這個兒媳,除了肚子不爭氣,一點挑不出毛病來,可男人娶妻娶賢,不是娶個肚子,從來沒有清白嚴明的人家因為無子退妻的,那都是潑皮破落戶的做法,納妾或是抱養過繼,法子多得很,你何至於如此絕情對她。”

“我不同意,這個兒媳我滿意得很,不能和離!”

“母親,不是孩子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他無法和旁人說,也沒有人能理解,從身至心,他和雪珠都是背道相馳的兩個人,日子過得像白水,或是碟少鹽的菜,平淡得空無一物。

“是兒子的錯,兒子有貳心。”況苑在況夫人膝邊跪下,“我有想娶的人,非和離不可。”

“是誰?你還能娶誰去?”

況夫人百般盤問,況苑隻是道:“母親以後見了便知。”

這般諱莫如深,況夫人算是看出來了,況苑指不定在外遇見些不三不四的女子,動了心思,要將新婦換舊人。

做夢。

隻有雪珠良善,從頭至尾沒有在況夫人麵前提過況苑半句不好,也沒有透露過況苑和杜若的半點私情,自況夫人回來後,隻是儘心儘力服侍,衣食住行樣樣周到:“能陪伴母親的時日不多,您就讓我多儘儘孝吧,日後不在一處,也請母親多進餐飯,保重身體。”

況夫人聽罷忍不住落淚:“苑兒他鬼迷心竅,雪珠你放心,隻要我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讓他胡作非為。”

況苑沒想到自家母親這兒跌跟鬥。

楊夫人在收到甜釀來信之前,先收到了張圓的書信。

她在金陵盤桓得太久,自己的把柄捏在施少連手中,若真的被施少連惡意揭發出去,丈夫的仕途不堪設想,又一直在施少連的虎視眈眈下不得進展,不若先回錢塘來,先把家事料理乾淨,再從長計議。

楊夫人要找的人是曲夫人和曲池。

曲家的出事,是從曲池帶著甜釀回江都開始的,後來的一把火燒了曲池的錢塘新居,香鋪也關門歇業,江都曲家再出了那許多事,明顯是有人串通官中,故意坑害曲池。

毋庸置疑,這個人就是施少連。

一個小小的皇商,未免也太過囂張了些。

若是曲池能找出施少連作惡的罪證,告到應天府裡,讓他伏法治罪,甜釀的事豈不是迎刃而解。

隻是張圓的信上說,他買通了天香閣的花娘見過甜釀一麵,甜釀卻不想離開施少連。

話裡話外,語氣很是苦悶。

送甜釀書信來的是施家的仆人,同時還帶了不少禮品來,楊夫人拆開信,是甜釀娟秀的字體,說自己最近搬到了在竹筒巷的宅子裡,日子過得安靜,又說知曉上回楊夫人路過金陵,不得見麵,倍感歉意。

玖兒能住回自家,她心中自然欣慰,可若是她對施少連生出畏懼或是依附之情,他們這些旁人,又該如何?

是不是施少連對玖兒用了什麼手段,逼她就範?

她要緊著再回金陵一趟。

甜釀很快收到楊夫人的書信,同時還有施少連從香坊裡取出的幾本香方。

楊夫人的信裡沒有多說什麼,倒說起錢塘的一些風雅趣事,還說起小玉小雲姐妹,小玉已經做了母親,日子過得尚安穩,楊夫人對姐妹兩人頗有照拂,邀甜釀有空往錢塘去遊玩。

施少連也看過這封信,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笑著說道:“以後若有空,小九也帶著我泛遊西湖,賞賞錢塘煙霞雲錦。”

“金陵有秦淮河和煙波湖,比起西湖也是不逞多讓,何必舍近求遠。”甜釀的語氣有些淡漠,拿著楊夫人的書信走了出去。

見她出去,施少連收斂臉上神色,眼神頃刻轉冷,暗暗舔了舔後槽牙。

想起錢塘,就恨不得將曲池碎石萬段,釀從來不會提及錢塘的點點滴滴,那是她給自己保留的地方。

錢塘始終是梗在兩個人心頭的一根刺,輕易不能碰,誰都沒有想去錢塘的念頭。

金陵城很大,其實也很小,五府六部官署那麼些人,彼此往來,枝蔓糾結,總有相遇的時候。

張圓見施少連,也是極偶然的事情。

他和兩位同儕走在一處,正說話間,不防見官署門外有轎,清俊和氣的錦衣男子正朝著一位官員作揖,兩人言談密切,笑容滿麵。

張圓不經意一瞥,正見那人也偏首,施施然乜了他一眼,那眼神裡,隱隱藏著一絲輕蔑之意。

隻單單憑這一眼,張圓已經是心有怒氣。

兩人都隻當陌路生人,擦肩而過。

張圓去後,施少連回頭看了一眼,笑問身邊人:“這位大人此前從未見過,看著儀表堂堂,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府哪道的?”

“新上任的禦史,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員笑道,“從京裡過來的,有些派頭在。”

“是麼?”他含笑,言語輕飄飄的,“甚好。”

甜釀要幫天香閣的花娘們調新香,調香是雅事,盒子會是秦淮河畔的大事,屆時水邊搭設花台,花娘們爭奇鬥豔,賽選花魁,盛況如雲。

她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香主,天香閣的花娘們看在湘娘子和施少連的麵上,都很捧場。

甜釀再去天香閣時,阮阮朝她眨了眨眼,悄悄招手。

她又再見了張圓一麵,張圓有東西要轉交給她。

原來是楊夫人的一封信。

楊夫人在信上說,錢塘一彆一載,她一直掛心甜釀,上回去金陵,也是專為甜釀而去的,隻是兩人會麵一直被施少連阻擾受阻,她即將再往金陵來,屆時秉燭夜話,有些事情要對甜釀說,若甜釀有什麼難言之隱,也儘要直言。

“請替我謝謝乾娘,乾娘對我的一番苦心,我感激不儘。”甜釀看完書信,又還給了張圓。

她麵上沒有羞惱,也沒有氣憤,神色淡淡的,似乎楊夫人說的事情並不值得一提。

“妹妹有沒有想過,施少連到底做了多少事情,插手了多少?妹妹就要這麼一直被蒙蔽下去麼?”

“也沒什麼不好。”她心平氣和說道,“他的安排一向不出錯。”

“甜妹妹......”他目光沉痛,“施少連真的不是個好人,他勾結官吏,買通人家,慣用財色行賄各等人牟利,手上又放著官債,威逼利誘各門府吏與他同流合汙,不知害了多少家破人亡,這種人遲早要被揭發出來,妹妹要離他遠遠的才是。”

“男人在外頭的事情,我不懂。”她無動於衷。

張圓有些失望的看著她。

“妹妹真的要留在他身邊麼?就算他那樣對你,你也不在乎?”

她慢騰騰嗯了一聲。

她不知何時已經走出去,徒留張圓一人在室內出神。

阮阮見他久久不動,去推他:“噯,公子你呆了?還不走?”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張圓喃喃,“她不會是這樣的。”

阮阮嗤笑道:“人都是會變的呀。”

甜釀見過張圓,憑欄站了半晌,又回了湘娘子處。

屋裡正在清點湘娘子的家什積蓄,婢女們從庫房裡搬出往年湘娘子積攢下的一大批箱籠,正在一件件往外收拾,字畫古董、琵琶胡琴、綾羅綢緞、精巧用具擺了滿桌滿地,這些都要收拾出來,用得上的預先雇船送到湘地去,剩餘的無用之物,或送人或換錢或丟棄,都要處置掉。

二十年前風靡一時的宮裁絹花,各色各樣裝了滿滿一匣子,絹緞裁的花瓣花蕊依舊栩栩如生,花葉上撒的金粉依然閃耀,當年熏的香氣仍有餘韻,樣式卻早已過時,棄也不是,留也不是。

十年前手抄本的詩篇,紙張已經泛黃,陳年墨跡暈染,瞧著不值一文,卻是當年金陵城內的名噪一時的鹿鳴詩會,當時南直隸的名儒大家當場吟詩做賦刊集,湘娘子手中這本,是價值千金的孤本。

軟煙羅的料子輕薄又剔透,放在庫房裡藏了數年仍然色澤旖旎,做春衫夏裙最好,年年都想要裁這麼一身衣衫,卻直到韶光流逝都未執剪動針。

湘娘子撫過一件件舊物,麵容上俱是欷歔,從箱篋裡掏出個鏤空雕花的銀香球,比劃著懸在甜釀衣扣上:“有時想想也是可笑,當年覺得這些都是寶貝,每樣都要仔細收存起來,想著日後再用,隔了這麼多年來看,件件樣樣都可以舍棄,早知如此,還不若當年都花銷出去,也多賺了一份喜歡。”

“湘娘子若是舍不得,索性雇條大船,把這屋裡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也就不必舍棄。”

“能帶走又如何,這泰半東西,這輩子也用不上了,我難不成還要把它們都帶進棺材裡不成?”湘娘子感慨,“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過了這年的光景,隔年再用就不是這個滋味,為人處世也是這個道理。”

“沉沉浮浮這麼多年,見過的人事不知多少,到頭來才明白,及時行樂才是大道理。”湘娘子將成箱的衣裳捧到桌上來,對甜釀道,“有些事情啊,就是老天爺注定的,遇上了就遇上了吧,彆管那些有的沒的,一輩子也隻不過幾十年功夫,快得很呢。”

“我十歲左右,家裡窮得掀不開鍋,那時候想著,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等到二十歲上下,能吃香喝辣了,就想著有個如意郎君,等到嫁了人,又想著手上有份產業,能不受主母欺負...這麼多年下來,竟沒有一時是真正開心的日子。後來想想,十歲的時候雖然餓著肚子,好歹有爹娘在,二十歲的時候漂浮不定,好歹有才有貌有瀟灑日子,三十歲時候身邊有個男人關照...”

湘娘子瞟了甜釀一眼,笑盈盈道:“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甜釀怔了怔,輕輕點了點頭。

湘娘子挽著她的一把青絲,將螺鈿插入她鬢發間,拍拍纖細的肩膀,“真好看。”

銅鏡裡倒影出年輕女子精致又嬌豔的麵容,一雙橢圓清透的眼,飽滿又紅豔的櫻唇,發間珠玉點綴,身上軟紅嬌翠圍繞。

湘娘子勸她及時行樂,珍惜眼下,言外之意她當然明白。

她和施少連近來相處得很好,兩人相守在一起,日子安靜平和,和尋常夫妻也沒什麼不同。

人很容易沉醉,容易沉醉於甜言蜜語的話語和脈脈含情的眼神裡,床幃暢美,耳鬢廝磨,似乎沒有什麼憂愁之事。

及時行樂,日子其實很容易消磨。

她真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過下去。

一切的轉機...應該是從江都開始的。

薛家的嶽丈嶽母好說,隻是大舅子有些難纏,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況苑將妻兄拉到酒樓喝酒。

薛家大舅是買賣經濟商人,況苑要擺平他,引薦了好幾樁很不錯的營生:“我雖和雪珠感情日淡,終歸是夫妻,做不成一家人,也始終敬你為長兄。”

這幾樁營生的籌碼不低,況家如今仗著況學翻身,但自家妹子在況家多年無出,早晚要被況家離棄的時候,如今兩家還是顧念舊情的時候,自己手頭尚且拮據,掙了一筆大銀子,妹妹那邊也拿了好處,見好就收,總比以後雞飛蛋打來的劃算。

薛家大舅勉強應承下來,和況苑喝了一頓酒,酒足飯飽,心滿意足而去。

況苑結完酒錢,亦是拾步下樓,正見門首旁一群綠袍吏員亦是酒席散場,作揖談笑作彆,正當中一人,臉喝得通紅,不是張優又是誰。

況苑識得,張優是市舶司的官吏,其他人等,有漕運司的,有鹽道的。

往年裡兩家的關係時好時壞,張家門戶高些,張夫人心內自然不太看得起況家,這幾年裡因著況學和張圓的登科入仕,兩家往來更穩定些,隻是況苑和張優兩人,一民一官,向來沒什麼交情,走得也遠,隻是知道有這麼個人,一兩年裡見過一麵罷了。

張優身邊的同儕三五散去,正彈帽要走之際,瞥見樓內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兩眼,撐腰長笑道:“原來是況家大兄。”

況苑作揖:“草民造次,請張大人賞臉喝一杯?”

“我們兩家的交情,況兄未免太客氣了些。”張優打了個飽嗝,眯眼笑,“進去說話,進去說話。”

況苑要的是好酒好菜,況苑執壺替張優篩酒,張優見他態度謙卑,恭敬有加,心內也是舒坦,拉著況學稱兄道弟,兩人推杯送盞,張優喝得酩酊,況苑才道:“剛才見大人身邊那些人,依稀有些眼生的,難道是市舶司新來的要員?”

“那是漕運司和鹽院那班蠻人。”

況苑笑道:“小人眼拙,要我說市舶司內,能認真為民辦事的,也識得大人一個,吏治清明,高升指日可待。”

張優笑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況苑冷眼瞧張優得意之相,歎了口氣:“還是大人有福氣,裡外無一處不順心,家有嬌妻,外有紅顏,著實令人羨慕。”

男人說起女人,自然是滔滔不絕,況苑和他纏了半日,灌了半壇子酒,瞧他已有□□分醉意,正要趁機探問一下張家對杜若和蔻蔻之意。

“就算大人先頭那位妻子,也是賢良,聽說求娶的人不少,隻是礙著大人愛女,不敢造次。”

“愛女?什麼女兒,我張優哪有什麼狗屁女兒。”張優臉色通紅,舌頭打結,“沒有,沒有。”

“大人不是有個女兒,小名叫蔻蔻的麼?我隱隱聽人說起...”

張優撇撇嘴:“哈,你說那小雜種......”

況苑頓手,執著酒盞:“張大哥何出此言。”

“我連那賤婦手指頭都沒碰過。”張優胡咧咧說話,“哼,也不知跟哪個野男人生的野種,栽在我張優頭上,讓我張優當了個大王八。”他滿臉漲得通紅,“這母女有一日落到我手裡...我呸....早晚讓他們生不如死......”

況苑臉色如寒冰,慢慢站起來:“大人此言可當真?”

“當真......如何不真。”

張優喝得爛醉,隻想在椅上躺下睡了,去被況苑扯著翻來覆去盤問,最後實在不耐煩,趴在桌上打起盹來。

若張優酒後吐真言,蔻蔻不是張優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女兒。

他況苑的女兒。

他匆匆出了酒樓,腳下不停,隻有一個念想,去了杜若家看看。

人早就睡下了,滿屋子都黑漆漆的,院門栓得牢固,他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把子力氣,撐著高牆,一挪騰,翻進了屋子:“杜若,杜若,你出來!”

杜若和婢女聽見門外男人喧嘩,不知多少驚嚇,再一細聽,是況苑的聲音,這才心內稍安。

“你出去把這個瘋子打發走。”杜若點燈起來,打發婢女出去應付,“快讓他走,彆喊了。”

婢女出門去說話,直接被況苑轟走:“走開,叫杜若出來!”

他徑直往內室去,不管不顧往裡走:“杜若,蔻蔻,蔻蔻。”

“況苑,你瘋了。”杜若迎出來,就要攔他,橫眉冷對,“你喝醉了跑來我這兒鬨事,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