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 122 章(2 / 2)

囚她 休屠城 55574 字 4個月前

他氣喘籲籲,看了她一眼,撥開她:“讓我看看蔻蔻。”

身材高大的男人直奔床帳去。

“況苑!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看看我自己的女兒。”他紅著眼睛,回頭朝著她大吼,“我況苑的女兒。”

“你瘋了!她不是你的女兒!”

“張優都對我說了!”他話語撕心裂肺。

杜若聽他所言,如一盆冰水從頭澆透,釘在當地。

他見她那副模樣,那臉上的神情,心痛,惶恐,失落....真想昭然若揭,何用再去質疑張優醉話的真假。

蔻蔻也被外頭的動靜吵醒,揉了揉眼睛,正見床帳撩起來,含糊喊了聲:“娘親。”

眨眨眼,糯糯的喊:“況叔叔。”

他看著玉雪可愛的孩子,揉了揉她的亂發:“我吵醒蔻蔻了?好孩子......乖乖睡覺。”

醉酒的男人格外細致,學著杜若的樣子,細聲細氣哄孩子,輕輕拍著她,凝視著孩子小小的一張臉,她生得像母親,但又不全然的像,更不像張優那個畜生,那一雙眼,一道眉毛,和他一模一樣,隻是女孩子,天生秀氣些罷了。

蔻蔻迷迷糊糊,被他拍一拍哄一哄,竟也闔上眼,慢慢睡了。

況苑回頭,看見眼眶發紅,怔怔出神的杜若。

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他氣洶洶站在她麵前,一雙亮光炯炯的眼盯著她,眼神莫測,而後一攬臂,緊緊摟住了她:“杜若!”

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壓下來,她掙脫不得,低喝:“況苑!”

男人的力道比緊繃的繩索還要強硬,語氣卻格外的溫柔:“懷胎和生產的時候,是不是很苦?”

她咬牙,幾要落下淚來:“關你何事?”

“為什麼要生蔻蔻?為什麼要從張家出來?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我?”

懷中的女人在顫抖,在哽咽。

“你說你喝了避子湯,你說懷的是張優的孩子,隻有撒謊的人才敢萬分篤定。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我和你的孩子。”他顫聲道,“老天有眼,對我不薄。”

“彆這樣,況苑。”杜若低泣,“這樣對我們都好。”

“我將雪珠安頓好,再來娶你。”

他真的是醉了,仍是攀著牆頭,匆匆而來,又匆匆□□出去。

高枕安睡的況夫人半夜被況苑吵醒。

“母親...”況苑推門直闖況夫人屋內,雙腿一彎,直接跪在況夫人床前,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我和雪珠,非離不可,求母親成全。”

況夫人看著床下的兒子,唉聲道:“你這大半夜的做什麼,非得鬨得家中雞犬不寧?”

“兒子不孝,兒子今日才得知,兒子在外有個孩子!”

況夫人雙眼瞪圓:“你說什麼......”

“兒子想娶的那人.......母親認識,雪珠也知道。”況苑額頭磕在磚地上,“是杜若。”

“母親也知道張家事,母親也說過他家可憐。張優混賬,尋花問柳,冷落妻子,幾年前張家修園,我見她屋內無人,故意勾引,脅迫她和我偷情,後來她懷胎,我兩人情斷,她離了張家、回娘家度日,我那時已有意和雪珠和離,隻是一直拖到如今,母親,我心中想娶的人是杜若。”

況夫人指尖顫抖:“你...你這個沒人倫的混賬東西......那張家....那張家和你弟弟......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這事捅出去,你讓我們況家臉往哪兒擱。”

“那是我的孩子,她瞞著我,瞞著張家人,獨自一人養大。”況苑連連磕頭,“那個孩子小名叫蔻蔻,母親若是見了,也會喜歡,今年剛三歲,比寧寧還可愛些,母親,你最疼寧寧......你也疼疼我的孩子。”

“她如今是自由身,我亦求自由身,我可娶,她可嫁,隻要母親肯成全。”男人的額頭一片青紫,“我可以帶著她們去彆處生活,南直隸省這麼大,總有我們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地。”

“一切都不是問題,一切都有解決之道,請母親助我一臂之力。”

況夫人聽見額頭撞擊磚地的聲響,看見兒子眼裡的雪亮光彩。

做母親的,怎麼可能拗得過兒子。

親如母女,說到底,不是親母女。

況夫人獨自去見過蔻蔻一眼。

婢女牽著蔻蔻出門玩耍,況夫人仔細瞧著,孩子的確玉雪可愛,模樣和況苑小時候,真的有幾分神似。

當年沒有人能理解杜若的行徑,孩子都有了,為何要和丈夫吵得要死要活,不顧一切要和離。

昨日母子兩人徹夜長談,況苑把杜若懷胎前後的糾葛、蔻蔻出生的年歲都細細說了,真是欷歔,一個醉成那樣的人,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居然也能記得如此清楚。

人心是秤,是親是疏,隻看砝碼重不重。

況夫人倒戈得很快。

當年況苑成親時,況家家境平平,杜家的姑娘,況家是攀不起的。

如今來看,杜若模樣身段都好,配況苑綽綽有餘,何況還有個孩子。

私情不是光彩事,但張優和杜若鬨出的事,況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這是個要強的姑娘,又是和自己的兒子......她就算想怪,也要先怪起自己兒子來。

要娶也不是不行,當然要穩妥的辦,杜若娘家那邊不是問題,隻有張家那邊要想法子安穩住。

隻是雪珠....唉......

薛雪珠知道況苑半夜鬨到了況夫人房內,天明時分況苑才回了書房,額頭上還帶著傷。

況夫人出門半日,回來之後,見雪珠在身邊服侍,對她的態度有所轉圜,握著雪珠的手:“你這些年在我身邊,也和親女兒沒什麼兩樣。”

“母親厚愛我,這些年對我的好,雪珠都知道。”

“隻是我也老了......唉......”況夫人黯然長歎,“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住勸不住苑兒,心中又覺得對不住你.....不過也說不定,你以後還有好的際遇呢......”

“雪珠,你若願意......以後就叫我一聲乾娘,我們仍當母女相處,如何?你的事,就是我們況家的事,我們還是一家人。”

薛雪珠抬起頭來,目光盈盈,動了動唇角,溫婉一笑,隻是這微笑未免沾了些苦意:“好。”

她的丈夫終歸還是說動了婆母,說動了所有人。

她有一筆不菲的補償,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了這個現狀,她為之操勞的婆家也拱手想讓她走。

一個男人為她做到這個份上...她有什麼不知足的。

無須她親自動手打點,況家體貼,殷勤將她當年的嫁妝、她這些年的日常用具、她使喚的婢女都準備妥當,她的丈夫一日周全甚於一日,她的婆母每日噓寒問暖,甚至她的父母兄弟都被邀上門來,來點檢照應她的生活。

她隻需要點頭。

和離文書準備得很妥帖。

離開前,她想再陪著婆母丈夫去寺裡上香祈福,願佛祖保佑,家人皆好。

隻是她沒想到.......這炷香其實與她全然無關。

回程的馬車上隻有她和婢女,婆母和丈夫還留在了寺裡,要替生產的苗兒請一封平安符。

過了今夜,她就徹底退出了況家。

“回去,我也要替自己求道符。”

年輕的素衣婦人抱著個稚兒下了馬車,一大一小兩人進了寺廟。

她悄悄跟著她們走,心裡亮如明鏡。

她的丈夫從寶殿內出來,容光煥發朝她們走去,她有許多年不曾看見他這樣燦爛的笑容。

他把孩子抱在手裡,親昵啄了啄孩子的額頭,低頭和婦人說話,那婦人蹙起細眉,爭辯了兩句,甩袖想走,被他牽住,心平氣和說了兩句。

三個人站在了一處,孩子在笑,大人在吵,卻是和睦之家。

他們在等人。

她的婆母跟著禪師出了殿門,在殿門前望了望青天,噓了口氣,將手裡的如意符塞進了大袖裡。

她知道婆母的習慣,知道這是求過了禪師,求得了一張上好的闔家福簽。

年長的婦人走向了那一家三口。

他們站在一處說話,她的丈夫將年輕婦人和孩子都推到婆母麵前說話,她的婆母板著麵孔,卻伸手摸了摸那稚兒的發髻,而後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仔細套在了孩子的藕節般的手腕上。

她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她婆母家傳下來的古物,是傳給子孫輩的銀鐲。

年輕婦人抱著孩子在婆母麵前連連落淚。

她的丈夫當著自己母親的麵,溫柔摟住了年輕婦人。

她的婆母換了一副慈愛的神情,眼裡含著笑意,伸手去抱年幼的孩子。

沒有人感激一個女人十年的勞苦,就連那些溫情的話背後都是虛情假意。

在丈夫眼裡,她隻是個無趣的妻子,在婆母眼裡,她隻是個任勞任怨的兒媳。

一個肮臟的男人和一個無恥的女人,竟然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綠葉之下有一雙寧靜的眼一閃而過。

況苑好不容易勸動杜若,帶著蔻蔻見了況夫人一麵。

自從知道蔻蔻是他的女兒,他是真的等不及,恨不得一家三口長相廝守。

隻是一切還需要從長計議,但已可以預見未來的曙光。

家裡已經收拾得妥當,雪珠執了幾年中饋,家中每一項都清清爽爽,各房的鑰匙、賬目、人情往來都交還給了況夫人,她的東西也收拾得妥當,明日一早,薛家大舅子會來將自家妹子接回薛家。

“雪珠在我們家這麼多年......我知道她舍不得走,也最不想虧待她。”況夫人歎道,“最後一夜,你們夫妻兩人好好說說話,你也給她拿拿主意,以後她再嫁,或是如何,我們況家也要出一份力,彆把這份情生分了。”

“這是自然,母親放心。”

況苑是帶著滿懷歉意回了自己屋子,他的妻子也在屋內等他。

“我知道你今晚會過來和我說幾句話。”她微笑,“夫妻十載,過了今日,就要各奔東西。”

冷清自持的妻子今日有些灑脫的意味。

“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她替他斟茶,淡聲道,“我沒有當一個稱職的妻子。”

“是我對不起你,讓你辛苦。”他誠懇道,“耽誤了這麼些年。”

如今想起來,何必耽誤彼此這麼多年,合則聚,不合則散,拖拖拉拉反倒傷人傷己。

雪珠把茶盞遞給他,她柔和的眸子裡有堅毅:“以茶代酒,夫君不若和我對飲一杯。”

“十年前,我嫁進來的時候,你知道我不能飲酒,你就斟了一杯茶水,以茶代酒,就這麼喝了合巹酒。”她柔和笑道,“現在想起來,那畫麵依然在眼前,久久不忘。”

溫婉的女人顫巍巍舉起茶盞,手中如有千金,看著眼前的男人,將一杯茶水仰頭倒入口中。

他也朝妻子舉杯致敬,低頭啜了半盞茶,隻覺茶味不對,再抬眼看雪珠,隻見她目光閃爍盯著自己,溫柔一笑:“怎麼,味道不對麼?”

這茶又苦又辣,澀如乾柴。

“這茶....”

雪珠不說話,隻神秘莫測看著他,笑容有幾分詭異。

況苑兀然皺眉,咳了一聲:“你....”

她身體裡早已疼得五臟抽動,麵上卻是絲毫不顯,平靜淡定,隻有漸漸赤紅的臉色才昭顯出一點異常,雪珠咧嘴一笑,剛想說話,猩紅的血已經從喉嚨湧到嘴裡,浸潤了潔白的牙齒,顯得猙獰又可怕。

“夫君.......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作為一個妻子,她毫無保留獻出了自己的所有。

冷清不是她的錯,她的家教向來讓她如此,是粗野的他讀不懂她的內心。

冷淡不是她的罪,她已儘力去接受男歡女愛,也縱容丈夫出去尋歡作樂,甚至還為他納妾,卻一直不能讓他滿意。

沒有孩子不是她的錯,她為此吃儘苦頭,甚至願意撫養彆人的孩子。

是男人的錯。

他早已移情轉意,早已厭倦了她,所有的不合心意,都變成了討伐她的借口。

她要的隻是一個名分,一個名義上的家而已。

他完全可以給。

她笑得詭譎,也看得況苑毛骨悚然:“來人!來人!”

“沒用....咳...你也...你也....”

杜若覺得喉頭奇癢,捂著脖子咳了一聲,竟也咳出一口腥甜的血,灑在衣襟上。

婢女先進來,見屋內狀況,尖叫一聲,況夫人聞訊,急急奔向兒子房中,看見一片猩紅的血,況苑捂著唇,指間淌著血,顫巍巍俯在雪珠身上探她的鼻息,撲在自己兒子身上,放聲大哭:“快去請大夫!!!苑兒!!苑兒!!”

大夫背著藥箱急匆匆而來,顯然也是被屋內景象驚嚇,顫著手將清毒的藥丸倒入況苑口中,施針探毒。

顯然已經晚了,他臉色青白,一口口小聲咳著,血從嘴唇鼻腔蜿蜒而下,捂也捂不住,止也止不住,看著慟哭的況夫人:“杜若...蔻蔻...”

況夫人嚎啕大哭:“快去,快去把人找來.....”

他撐著最後一口氣等母女兩人,交代況夫人:“兒子不孝...求家裡人代我照顧她們。”

況夫人抱著兒子的頭,隻能大哭:“罪孽...罪孽......”

“娘......我不想死......我還有個小女兒......”

杜若和蔻蔻接來的時候,況苑已經換了身乾淨衣裳,臉上也擦拭乾淨。

他麵如白紙,奄奄一息,將喉管裡的血氣堵回去:“彆讓她看見...孩子怕血...”

“讓她喊我一聲爹爹吧.....”

“蔻蔻,叫爹爹。”

“爹爹。”女孩兒仍是懵懂,有些忐忑喊出口。

他的笑容極其微弱:“乖.....”

杜若淚珠滾滾,肝腸寸斷:“況苑!”

“對不起了,杜若....嫁不成我,就嫁彆人吧...找個好男人....”

男人慢慢闔上了眼。

施少連比況學更早收到消息。

他和況苑書信來往頻繁,江都的事情,都是況苑暗中替他操辦的。

信鴿上的字條寥寥數語,他卻看了許久。

“況苑死了。”施少連將書信投入輕煙嫋嫋的香爐中,“杜若的孩子是他的,他勢要和離再娶......薛雪珠服毒自儘,連帶著拖他下水......”

甜釀正在調試新香,聽他話語頓住動作,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去年偶遇杜若和蔻蔻的情形,震驚久久不能回神:“要回江都去看看麼?”

“人已經死了,我沒有靈丹妙藥,也不能起死回生,看有何用?”他臉色冰冷如玉,語氣輕飄冷淡。

甜釀扭頭看他,他卻偏首看窗外暮色四合,瞳中儘是落日的餘暉,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到底是誰的錯呢?”

不知怎的,甜釀能從他的語氣中品嗅出一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傷。

“沒有人無辜。”甜釀輕聲回他。

“死了的人才無辜。”他似乎是喃喃自語,“你覺得況苑該死麼?”

甜釀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她不是薛雪珠,也不是杜若,無法切身體會他們的傷痛。

張優死了。

沒人知道那天晚上煙雨蒙蒙的畫舫上,市舶司的張大人是如何落水,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咽氣了。

況、張兩家的喪鐘,隻相隔了短短兩日。

兩家的喪事都不吉利,屍身沒有在各自家中久留,事情也很湊巧,最後三隻棺槨都擱在青龍寺的一間偏殿裡,吊唁的親朋好友由一個門檻踏進去。

沒有人知道,那混在人群中披麻戴孝的母女,心中到底是為哪個亡者慟哭?

苗兒在家中安然誕下一名寧馨兒,況學還沒有把消息告訴家中,就收到了江都家裡的喪信,況苑是長兄,雪珠是長嫂,就算要鬨到和離的地步,也絕不可能會有這個結局。

苗兒身體十分虛弱,無法帶著剛出生的孩子隨丈夫一道回去奔喪,況學隻得托施少連和甜釀照料妻兒,自己帶著寧寧和巧兒快馬加鞭回江都奔喪。

一日之後,張圓也急急奔走,半途跟況學撞見,兩人相見抹淚。

甜釀每日都會去況家坐坐,幫著苗兒看顧寧馨兒。張優的消息還是方玉從官署裡透露出來的,甜釀也愣了愣,雲綺萬分感慨:“也算是難兄難弟,兩家出了這檔子事情。”

在張圓看來,自家二哥的死太過蹊蹺。

人救上來的時候,圍觀的人都能看出,這確是溺水而亡。

那日畫舫上本該沒有張優,是回家道上被硬邀去喝酒聽曲的,張優沒有喝太多的酒,他還通水性,一個能鳧水、尚且清醒的人,沒有太過掙紮,隻呼叫了一聲,便直直地沉到了水底,甚至都沒有等到船工跳下去救起就已喪命。

“水裡有水鬼,黑黑長長像蛇一樣,潛在水底,一轉眼就不見蹤跡。”人人都這麼說,不管會不會鳧水,隻要遇上水鬼索命,就是見閻王的時候。

張夫人哭得死去活來:“那日本來說得好好的,要回家來辦事,到底是誰讓他去喝酒的,把我兒害了去。”

跟著張優的小廝說,也是一個家仆攔住了馬,說起來頭頭是道,卻說不清是誰家的家仆。

下葬前,張圓扒開了二哥的棺蓋,屍體腫脹的腿腳上,腳踝處有兩道不起眼的細細勒痕。

不是意外,那就是命案。

誰想至張優於死地?為什麼?

這事在江都鬨得沸沸揚揚。

張夫人心力交瘁,聲嘶力竭要抓住凶手,在兒子靈前千回百轉,又想起一樁事:“我好歹要留一點念想,你二哥唯有一點血脈....”

張優一死,好歹留下蔻蔻,張夫人想把這唯一的孫女養在膝下。

張圓和杜若的感情最深,帶著張夫人的意思去見了杜若一麵。

母女兩人一身縞素,杜若極其憔悴,默默聽明來意,直接拒了張圓:“不必了。”

況苑和薛雪珠死的那夜,杜若和蔻蔻的行跡,被況家瞞了下來——讓況苑死得清白些,讓活著的人過得安穩些。

“蔻蔻,不是張家人。”她如是道。

張圓有些瞠目結舌:“二嫂...”

“你知道的,我那時候憎恨張優,怎麼會和他生孩子,這是我和張優的約定,他給蔻蔻一個名分,我離開張家,兩人各取所需。”她腫脹通紅的眼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你撞見過...我和人在外幽會...蔻蔻,是那個人的孩子,跟你們張家毫無關係,她以後也不姓張,煩請你把這話帶給你家裡。”

“二嫂...”

“你也不必喊我二嫂,我對你未必有多好。”杜若坦誠看著他,目光哀哀,“我收了施家的好處....當年你和施家二小姐的婚事,我在中摻和了不少...”

“張圓,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張圓失魂落魄被杜若趕出家門。

他亦感受到一股無法言說的憤懣和哀傷,所有的一切,好似自某一刻開始偏離,他不知何時,卻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那種改變,一直折磨他到如今,甚至變本加厲,一路奔向未知的儘頭。

剛出生的孩子皺巴巴的,不十分好看的模樣,卻是小小軟軟的一團,幼貓一般,甜釀看著苗兒嫻熟照料孩子,觸了觸孩子柔軟的手指。

雲綺有時候也能替苗兒抱抱孩子,隻有甜釀生疏,像捧著稀世珍寶一般一動不動。

姐妹三人能心平氣和坐在一處聊些家長裡短,做了母親的人,說的最多的就是孩子。

“妹妹也快些生一個吧。”苗兒看著甜釀,“有了孩子,總會不一樣。”

“還是...先成親吧。”雲綺也有些替他兩人急,“大哥哥也該成親了。”

在旁人來看,成不成親,對甜釀和施少連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彆,他們很早就已經走在一起,過起了夫妻日子,隻是有一個名分,更名正言順些。

可對甜釀而言,那不一樣。

孩子。

她對孩子沒有期待。

施少連樂於見到她的生活回到原先,重新開始調香,去天香閣消遣,拜訪苗兒和雲綺,打理門戶內院,佐之以柔情蜜意的相處和繾綣酣暢的歡愛。

一切看似很好,隻是甜釀經常會有疲倦感。

也總有提神的時候。

甜釀未曾料到,她在苗兒家中又重逢了一人。

滿身珠翠的年輕夫人帶著侍女敲了況家的大門。

芳兒來探望新出生的孩子。

所有人都驚訝不已,打量著這金尊玉貴的豔妝夫人:“芳兒...你回來了?”

不是芳兒,是南京通政司右參議李大人家的如夫人。

那什麼勞什子戶部劉大人,在孝期也要貪色,能是什麼好東西,在回鄉的船上正巧遇見個熟人,兩方相談甚歡,一旁伺候的美人靈動又貌美,對方多看了兩眼,劉大人轉手就把她送到對方船上。

參議官職正五品,也是新到金陵上任,是山東世家大族的後代,到金陵述職沒有攜帶家眷,欣然帶著新收的美人,又回到了金陵。

兜兜轉轉,她到底是又回來了。

芳兒拂拂鬢邊的秀發,看著甜釀,昂著下巴慢騰騰道:“二姐姐今日的氣色,比在天香閣當花娘的時候要好。”

一旁的雲綺和苗兒瞠目結舌。

甜釀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四妹妹的日子,我等皆不能及。”

“沒有二姐姐昔日的抬舉,我也沒有今日的造化,說起來,還是要多謝二姐姐。”芳兒氣勢咄咄逼人。

她隻針對甜釀:“我來得晚了,幾年不見,不知道姐姐過去幾年如何?之前隱約聽說姐姐嫁人了?如何又形單影隻回到金陵來?還要依附昔日兄長生活?”

甜釀抿唇,默默呷了一口茶。

旁人多少能察覺出來,甜釀的禁忌,是她和施少連過去的糾纏。

“時候不早,我先告辭。”甜釀起身要走。

芳兒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眼神充滿怨恨:“我跟二姐姐一道走。”

她有那麼多話對眼前的這個人說。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為何看不透你?”

“以前我不懂,如果你對他有情,為何要離開施家?為何要把我推出去?為何要離開他嫁給彆人?如果你憎恨他,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為什麼到如今還能坦然自若留在他身邊?”

“後來我才想明白。”芳兒皺皺鼻尖,微笑道,“你就是虛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虛偽的人,虛偽得令人作嘔,明明自私得一無是處,卻偏偏要裝作無辜,從頭到尾,討好賣乖的人是你,使手段的人是你,裝委屈的也是你,最後占便宜的也是你。”

“想得好處又不想吃虧,想要貞烈卻不想死。”她憤然道,“矯情又做作,你的所作所為比施少連還要令人惡心。”

“誠如你所言,我就是這樣的人。”甜釀沉靜道,“那又如何?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我我沒有害你。”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你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甜釀看著她,“你自己選的路,不是我逼你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愚蠢?還是怪你自己貪心?”

“愚蠢和貪心,可不比矯情做作討喜。”甜釀甚至翹起唇角,嫣然一笑,眼眸亮晶晶,“誰也不是好人,誰也沒有好日子過。”

誰也沒有好日子過。

施少連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

“誰也沒有好日子過。”芳兒也彎起唇角,眼神尖針一般注視著她,譏笑道:“你在外這幾年過得風生水起,你自力更生,你有了丈夫,你還有個什麼勞什子守備夫人當乾娘,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邊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娶我,卻隻是為了報複我,不,不是報複我,是為了報複你......”芳兒揚起下巴,笑容明豔又癲狂,“他把我當家妓對待,他讓我待客,他不管我的死活,我是他的表妹,他卻這樣對我!他這樣對我!”

甜釀收起笑容,安靜看著她。

“我過得還不如在天香閣當花娘的你,如今你們卻冰釋前嫌,重修於好,你們兩個人,都是瘋子,你們害了所有的人。”

話不投機,姐妹兩人在路口分道揚鑣,芳兒揚長而去:“走著瞧吧...誰也彆想過好日子。”

施少連回到家中,得知芳兒又回到金陵,粲然一笑,不甚在意抖抖衣袍:“是麼?她倒是命好,有好機遇。”

甜釀看著他。

他想了想,複又抬起頭來笑:“你說她愚蠢和貪心?”

揚起了劍眉誇獎她:“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一語中的。”

“我說的是一時氣話,她並沒有什麼錯。”甜釀抿唇,“她話裡有恨...說你把她當家妓對待...”

施少連沒有直接回話,過來好一陣,淡聲道:“我沒有逼她,她自甘委身為妾,侍妾不就是這種用麼?難道錦衣玉食養著她在家當鎮宅之寶?”

甜釀坐在矮榻上,微微低頭,雙手環著自己的膝頭。

她絕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心平氣和、自然而然對他說出這句話:“我錯了。”

她繳械投降,以為自己能和他抗爭到底,後來才發現,她為數不多的抗爭,也是仗著他的容忍。

“我不應該一而再三逃走,我不應該喂你喝下那杯酒,我不應該離開江都。”

甜釀抬起頭來,琉璃般的眼睛盯著他:“我從一開始就不該那樣做,從你身上得到好處又拒絕你,愚蠢和貪心的人,是我才對。”

沒有人無辜。

要麼見好就收,痛痛快快向他投降,任他予取予求,和他快快樂樂在一起,及時行樂。

要麼硬橫到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讓他永遠不如願。

她起初沒有渾然的豁達,最後也沒有堅定的意誌,最後隻能在中間搖擺,反複的折磨和熬鷹般的馴服,折磨的是彼此,禍及的是旁人。

芳兒說的是對的。

施少連凝視著她。

重逢後日日夜夜爭吵的話語,到今日終於有個落幕。

他退了一步,向她低頭。

她亦往前走了一步,向他認錯。

可不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一種悵然若失的無力感。

兩人是否都放下了一切芥蒂?

十幾歲的時候,她是靈動純真,調皮又乖巧的。他是溫柔細致,善解人意的,他們彼此有默契,也有歡聲笑語,明裡暗裡,都有心思湧動。

那時的他們,都是活生生的。

可今日站在這裡的兩人都麵目模糊。

他要的到底是什麼?

不是她的認錯,他想要的是十六歲的施甜釀愛上十九歲的施少連。

她要的又是什麼?

是不是十九歲的少連哥哥?

甜釀的認錯,換來的是床帳內整夜的激烈。

濃烈情愛浸泡的女人,內心應該是豐沛又天真的。

她最後已經微微失神,俯在他胸口疲倦的喘息。

“小九,我是愛你的。”他親吻她汗津津的額頭,“你要記住,我永遠愛你。”

愛這個字太抽象,也太容易替代,她睜開沉重的眼,有氣無力問他:“有多愛?”

“不管你什麼樣,我都愛。”

“除了你,沒有彆人。”他嘴唇貼在她脖頸上,將話語傳到她心底,“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隻有你。”

她睜著眼睛,沉沉枕在他身上,聽著他說話,腦海裡是一片空白。

湘娘子覺得甜釀稍開朗了些,不若以往那般沉靜,她和施少連的感情,眼見著慢慢修複。

她自然樂見其成,在離開金陵之前,最要緊的就是看見他兩人重修於好,最好是把親事結了。

甜釀最先操心的事情,是要把寶月嫁出去。

寶月年歲已經過二旬,實在耽誤不得,甜釀想把寶月遣回江都,憑她自己心意婚配。

當初日夜盼著施少連把自己遣回江都,如今在金陵住了五年,寶月倒是有些不舍,支支吾吾說想留在金陵,又添了一句,一切任憑小姐做主。

甜釀要替自己的婢女上心,自然連帶著施少連也要對寶月上心,最後還是孫先生推來手底下鋪子裡的一名年輕管事。

施少連瞄了那憨厚的年輕人兩眼,依稀有些印象,把寶月指過去:“就他了。”

施少連能看上的人不會差,甜釀旁觀了兩日,也就放心把寶月嫁了。

寶月終於逃脫了施少連的魔咒,快快樂樂嫁了出去。

走的時候寶月來給甜釀磕頭,她坐在園子的石椅上,足尖踢著腳下的嫩草,臉上蕩漾著清淺的微笑:“恭喜你啊,寶月,終於解脫了。”

寶月沒有想到甜釀會用解脫這個詞。

那一瞬間寶月有種錯覺,她家小姐的身體是自由的,心卻已經睡在了一隻鳥籠裡。

江都的喪事辦完,張圓和況學雙雙回到金陵。

況夫人經不住喪子之痛,臥病在床,巧兒隻得留在江都照料病母,故而甜釀和施少連往況府去時,隻見到了況學和寧寧。

況家兄妹三人自小感情甚篤,經此一事,況學悲痛過甚,模樣也有些憔悴,一雙眼睛仍是紅腫的。

況家的悲痛在於,誰也沒有料想到一對看起來完美無瑕的夫妻會有一個最不堪的結局。

席間況學也是提起張家:“張二哥是被仇家在水中害死的,此事已經報了江都府衙,請衙門裡去查,張夫人經不住打擊,也病倒在床,原先窈兒要隨著圓哥到金陵,也不得不留下來照顧婆母,我和圓哥一道從江都回來,他比我更消沉,今日都還病著。”

聽罷張家的事,眾人都有些欷歔,隻有施少連淡然些,慢悠悠喝了一盞茶。

回去的路上,甜釀看著施少連:“誰會害張家二哥呢?不該在這時候....”

她有種直覺,張優的死和況苑的死,是連在一起的。

“張優囂張慣了,被人記恨也是常事。”他狹長的眼半垂著,有些漫不經心的涼薄,“小九何必惋惜這種人,早該死了,現在也不晚......”

甜釀把況學的話記在了心裡,去天香閣的時候,請阮阮派個不相乾的小廝,去看看張圓的病。

張圓是很好的人,他和曲池一樣,自有幾分赤忱。

張圓跟官署裡告了假,正躺在床上休養,聽說有人來訪,把人喚進來,才知道是天香閣的阮阮姑娘遣來探病的人,送了些補品藥材過來。

他唇角發白,麵容憔悴,仍是撐著起來,將一包塞得鼓鼓囊囊的紙包塞給跑腿的小廝,請他帶回去:“在下身子無礙,這是從江都家裡帶回來的土儀,些微心意,不成敬意,煩請幫忙捎回。”

甜釀見到這樣東西的時候,沉默了半晌。

那質樸又簡單的紙包上沒有任何字跡印記,但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明輝莊出產的東西。

每年冬日農閒之時,明輝莊內的仆婦會開始忙碌,醃製鹽齏,晾曬果脯魚乾,煎烘茶葉,這些東西,曲夫人從年節裡開始分贈親友,意味著明輝莊一年的收獲和曲夫人一點世外桃源的心意。

曲夫人寄給曲池,曲池又轉給張圓,最後到了她手上。給她的一點慰藉和心意麼?

楊夫人和張圓找了曲池。

張圓說,要幫她離開施少連。

楊夫人說,若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直言。

世事就如捉迷藏一樣,你尋他躲,你藏他尋,沒有一刻清閒的時候,也總是避不開。

以前她孤立無援的時候,心中卻還有鬥誌,如今隻想隨遇而安,卻突然湧現出盟友。

甜釀把紙包帶回了家中,悄悄藏了起來。

如若金陵還有一人惦記著張圓,那自然是芳兒。

她有美貌和手段,曲意逢迎,也有幾分受寵,何況是上頭沒有主母約束,這陣子,正是枕上柔情蜜意的時候。

這麼久了,張圓依舊毫無動靜。

“你不救二姐姐了麼?你就眼睜睜看著她受苦?”芳兒很是不解,“張大人,我偷偷通風報信,反倒害了自己,你們卻無動於衷,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記得,以前你是最赤忱熱心的人。”

向來是民不跟官鬥,一個禦史,一個守備夫人,要針對一個沒什麼大背景的皇商,這太簡單了,哪有滴水不露的生意人。

張圓的確有暗中去盤查施少連,他在金陵的各方進項,絕撐不起每日流水似的花銷,漕河上的那幾條標船,是施少連最大的買賣,張圓甚至暗中尋張優幫忙查市舶司內那幾條船的關卡交稅通文,可惜沒有等到消息,二哥就不幸去世。

甜釀拒絕他的援手,他挫上收挫,難免心灰意冷:“我聽說她在施少連身邊過得不錯,也不需我援手,何須我幫忙。”

這世上的男人個個都是優柔寡斷,芳兒冷笑道:“當年她拒絕大人的時候,也沒有求大人幫忙。很多事情,不在於她如何想,而在於您如何想啊。”

“大人可還記得那本說文解字的書?她愛惜大人送的新書,輕視家裡的舊書,惹怒了施少連,這才有了後頭的事,大人送什麼不好,偏偏要送一本她已經有的書,難道不是想取代施少連在她心中的位置麼,如今怎麼反倒婦人之仁,畏手畏腳起來。”

“我知道施少連哪兒有大問題。”她陪過的賓客裡,都是鹽院和漕運司的人,“大人可以查查我父親的死因,他用漕船便利,倒賣鹽引,暗販私鹽,隨意一樁查出來,這都是要抄家連坐的死罪,到時候連二姐姐都逃脫不了。”

芳兒的軟轎出了張家的大門。

甜釀在天香閣內,天香閣內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香爐,積年累月濃香沉積到今日,有些昏昏沉沉的厚重感,湘娘子托甜釀打理這些香爐,要將香爐的餘燼都刮儘,換上新香,甜釀請阮阮和幾位花娘幫忙,一起在秦淮河邊清理香爐。

以前醉香鋪的香多是清淺甘甜的底味,如今多了一點繾綣婉轉的餘韻,施少連微能品咂出來:“有一點醉酒微醺之感。”

“醉生夢死,正好相配。”她低頭乾活。

“你最早調的那方香,是我雙十的生辰禮物。”施少連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好些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種香氣。”

“那時也隻是胡鬨,不作數的。”

“我喜歡香橙的氣味。”他偏首看她,“香橙、青荷、榴花、胭脂,甜食...是小九的味道。”

“我在小九心裡,是什麼氣味?”他目光柔軟。

濃茶、雷公藤、醇酒,汗水......但她不會告訴他。

施少連也有歎氣皺眉的時候。

起因隻是供料庫裡的幾項帛料采買,隻是一點小事,但不知是打點不周還是得罪了什麼人,一直勘合不過,足足拖了月餘,再拖下去,耽誤了兵部軍甲縫製。

甜釀見他有些心神不寧,問道:“要緊嗎?”

“不打緊。”他溫聲道,“我找人去打點。”

他和六部不少官員都走得親近,交際廣達,出手闊綽,人緣甚佳,常在天香閣宴請各部吏員,這些張圓都有耳聞,但設宴請到自己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官場免不了應酬,他也是被上峰拉去,這日不知怎的,實在掙脫不開,隻是沒想到是在天香閣,更沒想到是施少連。

落席的時候,張圓臉色鐵青,施少連見他神色不豫,淺笑道:“第一次見,沒成想禦史大人是如此年輕有為,卓爾不凡,我當敬禦史大人一杯。”

張圓板著臉,並沒有給施少連這個麵子。

施少連見他不動,挑眉道:“禦史大人嫌我招待不周?”當即喊了個花娘過來,“阮阮,你過來給張大人奉酒。”

阮阮正站在不遠處,聽見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激靈,捧著酒盞,小心翼翼挪過來。

張圓抬眼,見施少連笑吟吟的臉上,眼神卻有些寒意。

一杯酒而已,喝了便是,最後施少連停下酒盞,貼近張圓,輕聲道:“張禦史鹽吃多了?管起旁的閒事來了?”

“草民奉勸一句,這可沒什麼好下場....”他淡淡一笑,“江都市舶司的張大人從來也愛湊趣,聽說最後喂魚了,倒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你...”張圓瞳孔猛地一縮,僵坐在椅上。

作者有話要說:彆罵我,我太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