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 125 章(1 / 2)

囚她 休屠城 21399 字 5個月前

正好臨近中秋,菊花初開的時候,金陵城時興辦菊宴,雲綺做東,找了個有名的菊圃裡宴請親友,也請芳兒來賞花喝茶,請帖送到芳兒手中,她嗤笑了一聲,將帖子拋出窗外,砸進湖裡。

宴席那日,芳兒突然改了心意,滿身插戴,珠寶寶氣赴宴。

幾人見麵時,芳兒高傲拗著下巴,目光冷冷看著甜釀和施少連。

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氣,得意者明朗又耀目,失意人落寞又怯弱,拮據者窮酸鄙吝,如今他眉眼陰冷,身姿疲倦又消沉,顯然是不如意的時候。

她今日得了尊貴,見施少連消沉,自然要趾高氣揚,一洗前恥,知道這菊宴請她的目的,是對她有所求。雖然心底真恨不得將施少連千刀萬剮,當然也要萬般羞辱他。

“都說痛打落水狗,大哥哥如今四平八穩坐著,倒是一點也不著急。”

她白眼看他:“不若你跪在地上,先對我磕十個響頭?我替你在大人麵前美言幾句,將那什麼勞什子案子放一放。”

施少連低頭轉動著酒杯,抿著薄唇不說話。

“還是大哥哥清貴,先學個唾麵自乾,求個饒?”

雲綺先忍不住竄起來:“芳兒妹妹,大哥哥雖有對不住的你的地方,但你在施家呆了許多年,都是靠大哥哥供養,如今大哥哥有難,你不幫幫他,反倒在這冷嘲熱諷,未免也少了點良心。”

“良心,你知道什麼是良心,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麼?”芳兒橫眉冷對,目如寒冰,“家裡數你最蠢,你什麼都不知道!”

甜釀隻是覺得有些疲倦,疲倦於自己爭吵,也疲倦於聽旁人爭吵或者辯解,來來回回不過那些,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的,始終解脫不得。

施少連皺眉,擱下酒杯站起來要走,抬頭對著芳兒露出個諷刺的笑:“不過是自己爬床的丫頭,當個小妾也夠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為山雞飛上枝頭就能當鳳凰?”

滿座人都驚了,芳兒麵色發青,銀牙咬碎,目光淬冰,將手邊案幾上的六角銀盞朝他劈頭砸來,失聲尖叫,“施少連,你這種男人,你罪有應得,怎麼不去死!”

那銀盞正砸在他額頭,尖角在麵上劃出一條細小血痕,內裡的殘酒潑了半個肩頭,將暮紫絲袍洇得斑駁狼狽。

他將唇線抿直,抖抖自己的袍子,露出點冷笑,抬腳往外去。

甜釀和他一道上了馬車,默不作聲幫他擦去臉上血跡,他扭頭看著車外,渾身冷凝成冰,一副拒人千裡之外的模樣。

“你不許去見張圓,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他冷聲發話,“無論我如何,離他遠些。”

“好。”甜釀收回手絹,“知道了。”

甜釀知道他從孫先生手中抽走了十幾萬兩的現銀,通過湘娘子的關係找過人辦事,連著數日都在天香閣宴飲,因此常留她一人在家。

楊夫人看甜釀每日坐著發愣,勸慰她:“不如跟我出門走走,散散心吧。”

“乾娘,我不想出門。”甜釀將那副喜帕繡完,正和小雲拿著熨鬥燙平整,“您想去哪?讓小雲陪著您去。”

“去城外的義莊,祭掃楊家墳塋,來了這些日,也該去拜一拜。”楊夫人攜她的手,“小九陪我一道去吧,也不遠,一日即可來回。”

甜釀想了想,因住在這宅子的關係,去一去也無妨,楊夫人見她應肯,帶了滿車的香燭紙錢,帶著她一起出了城。

那莊子在附近的山裡,隻是一個極小的陵園,埋沒在荒草叢中,看得出來,墳碑都沒有風光操辦,不遠處有家農戶,楊夫人每年給這家人十兩銀子,煩他們逢年過年除草上香。

“那時候也不敢大肆修墳建墓,原想著有一日扶柩運回原籍,後來也被耽擱下來。”

其實隻有三座碑,一座葬的是父親和兒子,一座是母親和女兒,剩下一個小小的土丘是獨葬。是最小的那個孩子。

“這是後來遷過來的墳,所以沒和她母親姐姐合葬。她大名叫楊玖,家裡頭喜歡叫她小玖兒,胖乎乎肉嘟嘟的,抱在手裡沉甸甸,彆提有多可愛。”楊夫人回憶起來,笑意滿滿,“我那時候也才十幾歲,被主母挑去伺候,專陪著這些哥兒姐兒跑跑跳跳。”

“怪不得。”甜釀微笑,“怪不得乾娘在錢塘邊見我,聽說我叫九娘,神色有些異樣。”

“乾娘那時候認錯人了吧?是把把我錯認成這個玖兒了嗎?”

“是啊。”楊夫人感慨,拍拍她的手,“玖兒,小九,我差點以為小玖兒起死回生,重活於世了。”

“我們兩個生得像嗎?”

“像。”楊夫人聲音很縹緲,“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嬰兒,兩個小酒窩,笑起來很甜呢,她一笑的時候,覺得特彆甜蜜,眼睛都亮了,滿家的人都看著她笑。”

“玖兒,我有些累了。”楊夫人撚香給她,“你既然來,不如替我給亡者上一炷香吧。”

楊夫人在一旁站著,甜釀給每一個墓碑奉香,燒紙、獻牲,走到最小的那座墳堆,看見石碑上刻的字。

楊玖兒。生辰在六月二十八,四歲病亡。

她回頭,見楊夫人掩麵拭淚,哀容怏怏,跪下去給墓碑磕了個頭。

她心頭突然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楊夫人在車上悄然灑淚,被婢女扶著去屋裡歇息,甜釀沐浴更衣,披著頭濕漉漉的發坐在屋裡。

家裡很安靜,他不在家中的時候,就格外的靜,他在家中,就常有人登門拜訪,有喧鬨笑語。

“公子還在天香閣麼?”她叫人去找,“去把他喊回家來。”

饒是找人去喊,施少連回來時也已近深夜,身上都是酒氣,麵色潤白,兩頰嫣紅,一雙眼黑的漆黑,白的雪白,顯然是喝得不少。

他腳步淩亂,脫了外裳一頭倒在床上,連聲喚茶。

甜釀端茶過去,他就著她的手喝了一盞,聞見她寢衣裡的香氣,將她胳膊猛地一拽,她跌在他胸膛上,看見他一雙微紅的眼和緊蹙的眉,動了動唇,被他仰麵抬起上身,一口咬住她的唇,推倒在床上。

興許是因為醉酒的關係,興許是心情鬱結,他格外的亢奮,床帳內的胡鬨直至曙色初升才停歇,她勉強有力氣開口說話:“昨日我陪乾娘去祭掃楊家墳墓。”

“嗯?誰家?”他嗓音也喑啞,是連日縱酒的後果。

“就是這屋子的舊主人。”甜釀抬頭看他,眉頭糾結,一副疲倦的模樣,“一家六口人,都葬在一起。”

“闔家團聚,也沒什麼不好,總比死者怨,生者哭,陰陽相隔的好。”他淡聲道。

“是麼。”甜釀望著床帳喃喃自語,眨了眨酸澀的眼,也閉目睡去。

禦醫又到施家來問診,那個方子吃了兩個多月,是大補之藥,有些效用,隻是藥性溫熱,若一旦有孕,即刻停服。

老禦醫診過脈,皺了皺眉,撚須搖搖頭,斟酌著要增減幾味溫補大藥:“我試著再加幾味藥進去,夫人照常服用,看看效果如何。”

這日施少連恰好也在身邊,老禦醫顧及內眷臉麵,在醫屏後問他:“公子和夫人成親幾載?”

施少連明白禦醫的意思,回應道:“這兩年裡每日共寢,一直未有消息。”

“夫人身體向來如何?可還康健?”

甜釀沒有生過什麼大病,身子骨一向還不錯,禦醫最後問:“夫人此前小產,那時如何吃藥調理的?可有當時開的方子?就怕是那時用錯藥,落下病根.......”

施少連猛然劍眉下壓:“這兩年裡,未有小產之症......”

“這倒是古怪。”禦醫嘀咕,“夫人脈象,內滯外散,應是......”

幾年分離,有些問題,施少連回答不上來。

禦醫又替甜釀診脈,問起甜釀這幾年每月月事,飲食寒暖:“從何時起,夫人開始月事不調,腹痛畏寒?”

“夫人那時是不是曾有過血崩之症?傷了根本?”

“我.....”甜釀在屏風後,嘴唇顫動,偏偏說不出話來。

“去喊小雲過來。”施少連背手站在她身邊,扭頭喚人,語氣出奇的急迫。

小雲記得的,九娘子跟她們初遇之時,有過長長短短幾日的腹痛,在金陵往吳江去的路上,血浸濕了衣裳,連走動都不方便,自那時候開始,每月癸水,九娘子痛得越來越厲害。

那時候她們幾人年齡都很小,全然不懂這些,甜釀心裡緊張,以為自己是癸水,也壓根沒放在心上。

禦醫收回了手:“這就是了,怕是這時的病根,夫人那時是遇過什麼事,還是吃喝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她身上軟綿綿的,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最後澀聲道:“我喝過一口帶著雷公藤的酒.......”

那杯毒酒,是她哺喂給他的,她也淺淺啜了一口。

那時候的腹痛,她以為是雷公藤的緣故。

“那不是月事......應是夫人肚裡已落了胎,吃了雷公藤酒,將那胎兒打了下來。”禦醫歎了口氣,“可能那胎沒有流乾淨,後來沒有好好調養,太過操勞,落下了病根,故有畏寒、腹痛的毛病。”

屋裡隻有禦醫緩聲說話的聲音,她大腦一片空白,施少連站在她身邊,連衣角都是凝固的,一動不動,一雙眼裡滿是陰戾。

“因著這舊疾,才一直沒有孕事。”禦醫收回手枕,“倒是要好好調理才行。”

那時候苗兒生了寧寧,他便斷了避子丸。

原來她那時已經.......有孕。

因著那口雷公藤的酒和出逃......她也斷送了腹中的胎兒......

世事無常,因果報應,不知是該哭該笑。

施少連大步邁出去,送老禦醫出門,回來時跨進屋內,卻又生生頓住腳步,他雙目接近漲紅,頜線繃得幾要斷弦,轉身去耳房,寒聲讓人奉茶。

片刻之後,耳房裡哐當一聲,是瓷盞狠狠砸地的聲音,而後是劈裡嘩啦的聲響,伴著一聲厲喝:“滾!”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態。

她聽著耳畔的動靜,坐在凳上一動不動,清淚連綿滾落,一滴滴、一串串砸在衣上。

屋裡的婢女都有些惴惴的,小雲有些忐忑:“九娘,公子他把耳房的東西都砸了,出了屋子......”

施少連這夜沒有宿在家中,而是留在了天香閣,他在天香閣連宿了三夜,每日隻派人回來取銀子用,甜釀派小廝去找他回家,卻被施少連趕了回來。

後來他深夜醉醺醺歸來,見她在燈下獨坐,慢騰騰解衣:“怎麼還不睡?”

“我等你。”甜釀起身,站在他身前替他脫衣。

他身上有濃鬱的酒氣,還有脂粉的香氣,襟口還落了一枚花娘的口脂。

甜釀頓住手,他低頭望她,一雙眸子深不可測,突然鉗住她的下顎,迫使她抬頭,將冰冷的唇印在她臉頰上。

甜釀雙手揪住他的手臂,迎接他暴戾又強硬的吻。

他在她唇上又啃又咬,她吃痛皺眉,唇齒間沁出血珠,他咬著她的傷處,汩汩的血被他反複吸吮入腹,那腥甜的氣息,有種嗜血的快感。

“痛........”她真的痛,下頜幾乎要被他捏碎,全身都在戰栗,“求你.......”

他終於肯停下來放過她,眼裡血絲密布,陰冷如刀。

“你願意嫁給曲池,願意給他生孩子,那我呢?我的那個孩子呢.......我的孩子被她母親毒死在腹中,我被她拋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終於哭出來,“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有孕.......”

“如果你不走,如果你不用避子丸下藥,怎麼會有今日的局麵。”他咬牙切齒,麵龐幾近扭曲,“我當年一心為你,你說不想生,我用避子丸,你說孩子可愛,我便停了藥,想要娶妻生子,可你是怎麼對我的?”

“我怎麼不恨,你以為我真的不恨?”他眼裡恨意滔天,“我從沒這樣對過一個人,最後我得到了什麼?我得到的都是我求來的,都是你施舍的。”

施少連推開她,路過繡桌,突然頓住腳步,冷笑一聲,將那副她繡好的繡帕拋在火燭上,摔門而去。

燭火蒙了繡品,光亮突然暗下去,又突然跳躍起來,眼前大亮,火苗幽幽舔舐著那副豔紅的喜帕,屋裡是布料燒焦的氣味。

那副喜帕被燭火燎出了一個窟窿,算是徹底毀了。

楊夫人這幾日不住施家,在外會友,知道此事,亦是半晌凝住:“玖兒.......”

“這都是我咎由自取,乾娘不必安慰我。”她一雙眼睛分外的幽深明亮,“其實我心底討厭孩子,以前我總是在想,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我生孩子,我心底不願意要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可是那個孩子曾在我肚子裡,流出來的都是血,那麼多的血......”她咬著唇,眼睛發紅,“他恨我,恨我用一杯酒毒害他,也恨我害死他的孩子。”

楊夫人把她摟進懷中:“可受苦的人是你啊,痛的人是你啊,他們男人做什麼了?”

“他從頭到尾受過什麼苦,一而再三罔顧你的意願強迫你,哪怕他當年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或是對你再對你好一點,又豈會有這個下場?小九,乾娘帶你回錢塘,遠離這個男人,我們過快快活活的日子。”

她搖搖頭,語氣蕭瑟:“我還回的去麼?”

“很久以前,我有問過曲夫人,我問她,女子如何立世,她告訴我,因為女子不易,世道艱難,所以我們更要肅正自身,端莊持禮,才能得到周全。”

“可為何女人就要一塵不染,就要深明大義?”她苦笑,“這世道把我們塑造弱者,難道我們就要時時刻刻,方方麵麵塑造自己,讓自己完美無瑕?”

“在這種不平等的世道,難道我們不該活得更自私,更絕情?畢竟,能保護自己的人,隻有自己啊。”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屈服也好,反抗也罷,我隻是為了自己過得更好些。”她閉上眼,“可如今來看,我是不是真的錯的,如果沒有我的所作所為,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你沒有錯。”楊夫人撫摸她的頭發,“如果你一開始遇見的就是張圓,或者曲池,或是彆的男人,應該會過得很幸福。”

“你隻是運氣不好,遇上了不該遇見的人。”楊夫人拍著她的肩膀,“玖兒,這世上還有很多的事情,好的、壞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如果有什麼讓你覺得痛苦,那就不是你的錯。”

母女兩人偎依在一起,楊夫人歎口氣,輕輕哄著甜釀,她默默枕在楊夫人膝上,一雙淚眼看著窗外的翠色如煙,秋色如霧。

寶月有空,也時常回來看甜釀,她如今臉兒圓圓,兩頰染緋,模樣不知比以前快活多少,陪著甜釀說說笑笑,臨去前,又忍不住繞回甜釀身邊,吞吞吐吐:“小姐......”

“嗯?”

“我丈夫管的那個鋪子......”寶月咂咂唇,有些忐忑,“那個鋪子被孫先生轉手出去了,鋪子裡的夥計都拿工錢打發了.......小姐,是公子出什麼事情的麼?我聽旁的人說了很多,公子近來惹上了大麻煩,他在外頭放的債,好些債主都找上門來兌銀子.......”

甜釀讓小雲去取錢袋:“我這裡還有筆銀子,你拿去度日。”

“不不不.....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寶月連連推辭,“我丈夫又找了活計,家裡不愁生計的。”

“小姐,我隻是想起來.......當年婢子跟著公子從江都來金陵,有一陣子家裡也缺錢,公子將手邊的東西都賣出去了,婢子從來沒有見過他發愁喪氣的時候.......這會子又聽到這些,心裡隻是覺得不好受........”

“婢子那時候怕死他了,都要熬不過去,他總是一副很可怕的表情,冷冰冰陰沉沉,卻什麼都算在心裡,不把這些當回事。”寶月認真看著甜釀,“公子會落敗嗎?”

甜釀知道孫先生帳上的銀子都被施少連抽走,唯獨剩下她手中的那些未動。

她無法回答寶月的問題,問她:“你想看著他落敗嗎?”

“當然不想。”寶月搖頭,“婢子還想著他就是那副樣子好了,看著他彆的模樣,心頭總覺得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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