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2 / 2)

囚她 休屠城 17758 字 4個月前

施少連目光黯淡,沒有道謝。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應得的。

阮阮也來了,給他帶了一包銀子,笑著說:“她不在金陵城內,楊家祖籍是湖州,楊夫人帶她將闔家的靈柩遷回祖墳。”

有雲綺和方玉的仔細打點,流放的路上走得很快,官差得了銀子,照顧得也頗為殷勤,除了行路奔波,一眾罪囚裡,他真沒受什麼大罪。

這日到了岷州地界,前頭驛館還有十幾裡路,天又下起了鵝毛似的大雪,眼瞧著入夜趕不得路,官道邊正好有間客棧,隻得暫在此處歇腳。

店主人是個年輕的女人,招攬了幾個夥計在店裡跑堂。

一眾罪囚抖抖身上的雪,在店裡圍著火爐坐定,趕了許久的路,老早凍得渾身麻木,眼下隻渴一壺熱茶解解寒氣。

“官差大哥,各位請用茶。”

女人的嗓音喑啞粗糲,像鈍刀從冰麵上刮過。

施少連近來咳得厲害,被柴火一燎,兩頰俱是紅暈,眉眼滾燙,唇色卻是蒼白乾裂。他坐在人群中,獨自望著外麵的狂風暴雪,聽見這刺耳的聲音,扭過頭來看來人。

兩人對視,彼此有一瞬的怔忡,而後,施少連唇邊露出個冷淡又微諷的笑容,這笑容慢慢在冰冷麵容上擴大,最後忍不住要拊掌大笑。

身邊一圈人都有些莫名看著他。

“原來是你啊......紫蘇........”

太多年了,這個侍女,幾乎要從他腦海裡抹去。

他形容十分狼狽,身上還掛著鐐銬,語氣有些張狂:“你運氣不錯,保住了這張臉。”

她的嗓子被煙火熏壞了,當年在火裡,傾頹的房梁砸在肩上,燒傷了半邊後背,好在有衣服擋著,臉上倒是乾乾淨淨的,這幾年她離開江都,在外流落,最後滯留在此地,用手上積蓄開了一間店,最後竟也安穩下來。

紫蘇衣著樸素,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伶俐俏皮的婢女。

“喝茶。”他垂下眉眼,嘶聲遞過茶盞。

客棧裡擠滿了住宿的客人,官差領的這些罪囚,就安頓在兩間柴棚裡,天冷如冰,夥計臨時挪了兩隻火盆供他們晾烤寒衣。

天寒地凍的時候,又是子夜時分,人人抱被酣睡,夜空紫藍如塊冰晶,火花劈裡啪啦照亮了夜空。

柴房裡火光衝天。

店裡的人急急去救火,柴房裡頭的人爭先恐後逃出來,有罪囚趁亂逃逸,官差急哄哄去逮人,等到天明火勢漸停,官差清點罪囚,少了四五人,柴棚裡也有燒焦屍體,施少連不見蹤跡,也不知是死在火裡,還是趁亂逃了出去。

這客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是大雪封山,周圍十裡都埋在雪下,走出去索性也是個凍死餓死,差人們也不耐煩,都算作葬身火海,將死者名冊都報回金陵府。

消息先傳回方玉耳中,雲綺知道後大哭了一場,央著方玉幫忙去查實情的始末,報回來,說是未找到屍骨,不知生死,了無蹤跡。

甜釀又回到了金陵。完楊家,楊夫人想把甜釀帶回錢塘,被甜釀婉拒了,楊夫人無法,自己先匆匆回去料理家事,讓張圓和金陵眾人暫替她照顧甜釀。甜釀去信給王妙娘,請她來金陵收斂她親生女兒的骸骨。

喜哥兒也跟著王妙娘來了金陵,他已經長大了,比甜釀高出了許多,甜釀見了母子幾人,又哭了一場,王妙娘見了親生女兒的棺槨,回首半生,也是淚落漣漣。

雲綺有意為施少連立碑築墳,去問甜釀:“或是在江都立個衣冠塚,或是廟裡法事,你有何打算呢?”

王妙娘那時也在身旁,看甜釀木然神情,躊躇再三,最後斟酌道:“生喜哥兒的時候,孩子他爹說了一句話.......前兩年我再回施家,有一日和少連說話,才猛然回味過來......”

“當年孩子他爹說,‘可喜可賀,我施存善今日兒女雙全’。”

甜釀猛然愣住,雲綺卻仍未回過神來。

“這世上,哪有人已經有了長子,在幼子出生的時候,還說兒女雙全的.......”

“他一個長子長孫,把家裡的宅地和祖業交給喜哥兒做什麼......”王妙娘看著甜釀,“少連不讓我跟你說這些.....”

甜釀緊緊閉上了眼。

他根本不姓施,他姓周.......

過去種種,她不懂吳大娘子和施少連的地方,如今後知後覺,都懂了。

王妙娘把女兒的靈柩遷回江都,不放心甜釀一人獨居,把喜哥兒留了下來,喜哥兒年歲也大了,就安頓在金陵讀書,陪伴姐姐。

阮阮帶著潘媽媽找到甜釀,天香閣沒有被施少連變賣出去,按施少連和湘娘子的意思,天香閣早就轉到了甜釀名下。

天香閣其下產業豐厚,賬上的錢財足夠她揮霍一生。

那時候他變賣了施家裡裡外外所有的資產,都兌成銀票握在手上,說要去上下打點,將半數的銀子都存在了天香閣裡。

甜釀握著賬本沉默了許久。

她最後將天香閣的花娘儘數遣出,給她們錢財行囊,將天香閣的招牌拆了。

有些孤苦無依不願走的,想找個安穩地方生活的,阮阮招著眾娘子,來向甜釀討銀子:“她們過慣了好日子,你給的那些銀子也就夠她們吃穿幾年,過幾年坐吃山空,還不是做老本行,借我們些本金,讓我們做點小營生也好啊。”

她朝甜釀眨眨眼,貼在她耳邊悄聲道:“施公子說你有很多很多的銀子,讓我們沒錢了就來找你借,還說你很會做生意,讓我們來投奔你。”

阮阮老早脫離了張圓,在金陵城裡上躥下跳,日子過得比誰還快活。

楊夫人又從錢塘回來,她不欲甜釀整日鬱鬱寡歡,隔三差五耳提麵命,幫著她張羅前後,要把當年在錢塘的香鋪重新開起來。

楊夫人知道施少連給她留了那麼些錢,心頭還是嫌棄他:“不用他的臟銀子過日子,玖兒,你自己快快樂樂的活著,乾娘來給你撐腰。”

秦淮河邊最是熱鬨,天香閣的樓宇不知從何時起改了模樣,悄悄開了一間頗為闊氣的香坊。

如果光景熱鬨,身邊有人陪伴,那日子很容易度過。

時光飛逝,這年的深秋,正是漫山遍野紅葉斑斕之時,甜釀帶著喜哥兒、寶月、阮阮和家裡一群婢女,去泛湖賞紅葉。

白日已經下過一場酣暢秋雨,眾人就坐在舟裡玩笑取樂,耽擱了回去,一直留到入夜,恰好雨停風歇,碧空如洗,一輪新月從天邊冉冉而起,河裡有肥美螃蟹,喜哥兒帶著婢子們在水邊釣螃蟹,甜釀在艙內坐了一日,看見堤旁紅葉鋪滿地,如錦繡地毯一般,想下舟走走,帶個小婢女沿著堤岸漫步。

堤旁蕩著艘不起眼的小漁船,艙內有人咳得厲害,一聲催一聲,急得像擂鼓。

舟內人喘了喘氣,也出了小艙,沿著一條小路,攀上了長堤,背手望月。

來人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單薄布衣,身量修長,極瘦,那袍子空蕩蕩的,更顯得他病骨支離,形容憔悴。

新月探出雲層,月色如水,清清淩淩,照亮了來人眉眼和鬢邊的風霜。

兩人打了照麵。

她仿若被寒風凍住,看著眼前落魄窮困的男人,腦子一片空白,紅唇蠕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沒死?”

“快了。”他垂眼,悶聲咳了兩句,手握拳抵住唇,抑製滿腔的腥甜和燥氣。

那一把火,真險些要了他的命。

兩人無言。

“玖兒姐姐,我們釣了一簍子蟹。”喜哥兒從船上跳下來追她,“我們回去吃螃蟹好不好?”

他低頭,從她身邊匆匆而過。

甜釀再回首,破舊的小漁船轉眼消失在蕭瑟的秋水秋林中。

冷風吹著她的裙擺,她往前邁了兩步,怔怔看著無言江月蕩漾在水中,被風吹著晃蕩,如同夢境一般清寂縹緲。

“施少連此人,也該結束了......”遠去的船艙裡溢出一聲輕歎,咳了兩聲,濁酒杯端在削瘦手中,仰麵一飲而儘。

酒杯“咚”的一聲砸進水中,驚起近旁歇息的一隻白鷺,那白鳥振翅,一聲清鳴,劃過長空。

她久久尋不到他,便漸漸把這默認為自己做的一場夢。

金陵的冬天格外的冷,寒風凜冽,刮得人臉上生疼。

臨近年根,大街小巷還是熱鬨,平日裡各家忙碌,難得有相聚的時候,大家出主意,約好日子一起在楊家吃熱騰騰的羊肉鍋子。

屋子裡有一二三四五六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尖叫著在屋子裡跑來跑去,玩貓捉耗子的遊戲,一屋子小婢女怕這些金貴孩子撞了磕了,個個團團圍住,急的手忙腳亂。

“蔻蔻,蔻蔻。”杜若扯開嗓子大喊,“不許調皮,跟著哥哥姐姐,彆撞了弟弟妹妹。”

蔻蔻跑得滿頭汗,臉蛋紅撲撲的,衣襟都敞開著,她年歲漸大,真比泥鰍還皮,每回都要惹得杜若生氣訓人,但蔻蔻可不怕,她有大把的姨姨姑姑在,哪一個都是她的靠山。

“蔻蔻。”屋裡進來個穿男裝的年輕女子,巧兒如今是營造司正正經經的吏書,每日點卯坐署,今日是特意告了假出來的,她不著急婚姻,況夫人現在也想開了,巧兒也落得輕鬆自在,“來幫姑姑忙擺凳子。”

雲綺和苗兒也捧著菜碗進來,喊自家孩子:“你們幾個小兔崽子,快坐好,要是衝撞摔了,誰哭打誰屁股。”

阮阮也和幾個娘子提著酒菜進來,笑道:“要打誰屁股?我們帶著戒尺來了。”

最後進來的是位滿身珠翠的年輕婦人,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扶著,身後還跟著位婢子捧著軟枕軟墊,婦人腆著大大的肚子跨進門來,麵上一股傲氣:“好了麼?我餓了。”

“快了快了。”苗兒去扶自家妹子,“馬上就要生了,你這時候還跑出來做什麼?可要仔細些......”

“家裡悶,我出來透透氣。”

那位參議大人的原配去年冬裡病亡,一直拖著沒娶,眼下芳兒有孕,母憑子貴,明春裡也少不得扶起來當繼室。

甜釀也挽著袖子進來,看見家裡一群婢女圍著芳兒前前後後伺候,蹙眉:“你們讓一讓,都圍著她做什麼?”

“跟你有什麼關係。”芳兒扶著腰,冷哼瞥她,“怎麼著,我就樂意一群人圍著我。”

甜釀扭頭不理她。

她跟芳兒關係不好,可每年裡,總有機會能見上一兩麵,芳兒也願意在甜釀麵前晃一晃,炫耀她如今的尊貴。

鍋子擺上桌,好酒好菜也端上來,屋裡燒著火盆,幽幽香氣浮動,滿屋子都是女子,大家圍坐在一處,也不忌諱,隨意穿著單衫,就這樣還吃著熱,將袖子擼在肩頭,正是愜意的時候,孩子們都有嬤嬤在旁照顧,嘰嘰喳喳鬨得不行,可又個個嘴甜如蜜,逗得人心頭憐愛。

很少有這樣的熱鬨。

酒菜吃到一半,甜釀臉上熱燙燙的,聽著席間人說頑笑話,外頭來了個小婢女,過來在甜釀身邊說話:“門外有個老仆,跟門房吵了半天,非鬨著要見姑娘,說有話對姑娘說。”

甜釀正是身上燥熱的時候,也不穿外裳,跟著小婢女往外去。

來人麵生,此前從未見過麵,是個青衣老仆,肩頭掛著褡褳,朝甜釀拱手:“我家家主昨日走了,央我來跟這跟楊姑娘道一聲彆。”

甜釀心口猛的一甜:“老人家,您是.....”

“家主姓施,叫施之問,江都人氏。”

“他人在何處?”

老仆回話:“老奴跟著主人在城西一家客棧住了一兩月,後來銀錢花銷完了,病也不見好,挪到廟裡去住,連著幾日咳血不止,昨日風雪,實在熬不住......”

她一字一句聽來人說話,咽下滿腔冰冷。

“家主臨走前的吩咐,就安置在城外的野墳地裡,奴在那立了塚.....最後一樁事,主人走前有一句話帶給姑娘。”

“願姑娘一生安康,無牽無掛。”

老奴再作揖,朝著甜釀磕了個頭,背著褡褳消失在寒風中。

她從來未曾察覺,有哪一年的冬日像這般刻骨,風穿進骨縫,像針戳進血肉裡。

“玖兒,快來,肉燙熟了。”

“看這天色,好似又要下雪,今年的雪飄了一場又一場,牆角的雪都積到腿肚了....”

她夢遊似的回到她們身邊,看著身邊一張張笑靨,扯著唇角笑了笑,被身邊人扯著坐下,喝了幾盅酒,吃了幾片肉,又說了幾句話。

神誌很清明,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大家吃了個酒足飯飽,酒席撤下去,又吃了些點心,磕了回瓜子,直到入夜客人們才陸續散去,甜釀端起笑臉送客,看著各人的馬車緩緩離開。

回到屋裡,婢女們開始灑掃熏香,貓兒懶洋洋趴在火爐下,愜意在軟墊上打了個滾。

她一個人在椅上坐了許久許久,好似聽見婢女們說話,她也說了幾句,婢女們一個個都陸續退下,最後隻留她一人在室內。

剛才宴席上吃多,她肚子鼓漲漲的,屋裡的香氣和熱浪翻滾在一起,熏得她頭昏腦漲,幾欲將腹內之物吐個一乾二淨。

窗外響起了撲哧撲哧的輕響,像羸弱的蛾子撲動羽翼。

她聽見了那動靜,慢慢悠悠站起來,推開了窗。

天地間空曠無垠,寒風肅靜無音,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天色昏暗無邊,不辨時辰,不辨日夜,不辨虛實,隻有冬雪狂亂飛舞著,上天入地,綿綿無儘,將過往今來所有的濃墨重彩,輕描淡寫都掩去,天地間虛無一片。

她伸出一隻手,靜靜迎接這鋪天蓋地的雪。

原來這世間姹紫嫣紅開遍,

到頭來,

不過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