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 127 章(1 / 2)

囚她 休屠城 25777 字 4個月前

如果有人問我,小酒,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每問一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一樣的。

最早的記憶,是在山中一間香火稀薄的尼姑庵,有一群和我年歲相仿的女孩兒,印象裡總是一碗稀薄的白粥,最想要的,就是吃飽穿暖。

後來我被尼姑們偷偷被賣下山,五兩銀子,是頂好的價錢,有人輕佻捏了一把我的臉:“就要這個吧,再養幾年也能值不少。”

當地人叫這種地方為院子,也就是私窠子,是個臟地方。

院子裡的生活當然比尼姑庵好,我每日端茶送水、掃地擦窗,洗衣跑腿,吃的是席上撤下來的殘羹,穿的是花娘們的舊衣,隻是虔婆龜公的脾氣不好,非打即罵,作威作福。

後來再大一些,我成了王妙娘屋裡的小丫頭,有一日,院裡來了個穿著簇新綢衣中年生客,我守在門口昏昏欲睡,見有人進來,揉著眼睛喊了一聲:“爹來了。”又一溜煙跑去妙娘子屋裡:“娘,來人了。”

沒想到,我這聲“爹”誤打誤撞翻起了一樁舊情。

王妙娘問我:“小酒,你想不想過好日子?”

當然想。

我變成王妙娘死去的那個女兒,抱著商客的膝頭,一口一個軟糯糯的爹爹,哄得人心亂顫。

最後這位爹爹出了一大筆銀子,把王妙娘和我領出了院子,走出去的那一日,陽光格外的明媚,我們乘船北上,去了一個新地方。

江都。

這一刻起,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世,新的人生。

爹爹開了一間極大有名的藥鋪,還有幾間綢緞鋪子,我們後半生吃穿不愁,隻是施家有妻有妾,不敢帶回去,頭兩年,我和王妙娘住在外頭,每隔幾日爹爹會來,王妙娘準備好酒好菜,我會纏著爹爹,讓他陪我說話玩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再後來,王妙娘懷孕了,算命先生說肚子裡是個男胎,王妙娘有了底氣,鬨著要搬去施家,其實這事鬨了很久,但這次爹爹終於點頭了。

住進施家,有名有份,按王妙娘的說話,這輩子終於有著落了。

爹爹牽著我的手,王妙娘挺著微微凸起的肚子,我們迎著眾人的目光走進了施家,見了祖母、大娘子、姨娘、還有一個嬌滴滴的妹妹。

這家裡,爹爹是久相處的,吳大娘子不管世事,隻有祖母和桂姨娘不待見我們,祖母知道王妙娘底細的,常招她去跟前訓話,祖母苛刻,連帶著旁的人都要對我們冷淡幾分。可王妙娘也有法子,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看著我:“甜姐兒,你去對付他們。”

我要有那樣一副孩子模樣,懂規矩、明事理,手腳乾淨勤快,不爭不搶,也要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笑容說話甜甜蜜蜜,讓這裡人看了心生喜歡。我常陪伴祖母,每日必去給吳大娘子請安,也要討好雲綺妹妹。

施家還有一個大哥哥,叫施之問,字少連,隻比我年長三歲。爹爹嚴父,提及不多,吳大娘子內斂,鮮少掛在嘴邊誇耀,隻有祖母和雲綺常常提起。

第一次見他,是我進施家兩個月後,我陪雲綺玩球,從假山上跳下來,摔著了膝蓋,從地上起來時,見麵前站著個小哥哥,穿著青色的直裰小袍子,麵龐清俊,一雙眼格外的乾淨澄澈,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像山間的清泉。

那一日見麵,我心底有種感覺,這個人和這家裡人......是不一樣的。

家裡從上到下,沒有人不誇耀少連哥哥的,他相貌好,秉性好,極好相處,對每個人都體貼周到,彬彬有禮,而且學業精進,以後是會光耀門楣的人——施家以後可就指望他了呀。

可是......我小時候是喝一碗粥都要看尼姑臉色的人,在私窠子裡還要處處察言觀色以防挨罵受訓,我知道,我不想對人笑但又不得不露出笑臉的時候,我的表情和動作會收斂得很快。

我能在大哥哥的身上能抓到這種感覺,他好似不是那麼的.....真心喜歡家裡人。

不過,他依然是無人可比的大哥哥。

每天我去見曦園跟吳大娘子請安,日子久了,和大哥哥也總有往來,他學業刻苦,每日天亮就起來背書誦文,我去的那個時間,他已經看了一個時辰的書,這時通常是坐在園子裡寫字。

起初我隻是遠遠的看著,後來我走近看看他寫的東西,再後來,我默不作聲的幫他研磨鋪紙,我對這個太好奇了,雲綺也會會在祖母麵前背詩書,可我隻會磕磕巴巴念幾個簡單的字,沒有人提起,他們都忘了,也該讓我識字念書了。

大哥哥做學問的時候,吳大娘子不許任何人打攪他,他任由我站在桌旁,偶爾會靜靜瞟我一眼,一聲不吭揮墨。

“想學嗎?”有一日他低頭寫字,突然輕聲說了幾個字。

我點點頭,又猛然搖搖頭,看著他,抿著嘴唇,又慢慢點點頭。

他偏首看著我,沾滿墨汁飽滿的筆尖頓在半空,對著我露出了個微笑。

那時的感覺......就好像....清涼的春風拂過靜湖邊綠樹,帶動枝葉微微晃動,一片嫩綠新葉飄飄晃晃滑入湖心一般。

王妙娘生下喜哥兒,爹爹格外高興,祖母對王妙娘臉上也有了幾分和緩之色。王妙娘在施家兒女雙全,占了好字,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也敢在家裡明目張膽爭好處。

看著她抱著喜哥兒的模樣,我知道,她的心事卸下來了,因為喜哥兒,她真正融入了施家。

我在這家裡,算是孤零零一人,唯一的.......外人。

我有“怯”。

像做賊一樣,偷了東西,怕主人家醒來抓住,把我打出家門。

最想要的,就是一個真正的家,有自己的爹娘,像雲綺一樣理直氣壯,肆無忌憚,可以隨時發脾氣,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王妙娘不管我,她從不把我當孩子看待,我們是盟友,知道彼此的秘密,卻不會是親母女,王妙娘告訴我:“你爹耳根子軟又常出門在外,大娘子又病弱不管事,我要顧著自己,還要顧著喜哥兒,哪裡幫得了你,你頂著這個身份,也要為自己打算,攢點東西在手上,為自己謀個好將來。”

更多的時候,我會陪在祖母身邊,我對祖母好,她以後也會對我好。

雲綺有小脾氣,常和我不對付,我常常耐著性子陪她玩,但她也未必領會我的好。

所以我更喜歡和大哥哥相處,他很公平,他和雲綺說笑,也定然不會冷落我,送給雲綺的東西,也有我的一份,在待人接物上,他做得滴水不漏。

我和他相處愈多,彼此越來越熟悉,他真的很好,會教我讀書寫字,有空也會陪我喂池塘的魚,或是指點花花草草,在他身邊,我總感覺迎著春風。

有時候,我也會有點慌張心跳,有回他去廚房取東西,我追著他而去,看見他頓住腳步,靜靜站在假山後——幾個年長家仆合夥欺負新來的小廝,那小廝是個常受欺負的小啞巴,被打得鼻青臉腫,哀聲連連,我聽得心慌,大哥哥隻是不動聲色站著,等到人散去,他用足尖踢踢地麵的一灘血跡,滿臉冷漠。

他和吳大娘子的關係也不如表麵那般母子情深,吳大娘子病中熬夜給他做的吃食、針線,他並不領情,私下會隨意處置,有段時間我在吳大娘子跟前奉藥,常看他心底不耐煩。

這個時候,我會有點害怕,這個哥哥,表麵那麼好,心裡也藏著惡意和冷漠。

有一日他從學堂歸來,突然下起了雨,我遠遠瞧著他在門廊下避雨,撐傘去接他進內院,雨很大,積水漫過了我的裙角,他一個人站在那好一會,似乎在觀雨,隔著雨幕看我,眼神是安靜又散漫的,像一口無波無瀾的井,沒什麼高興或不高興,也似乎不感謝我這把傘。

我看不清腳下,跌了一跤,又撐著從地上起來,他見了,皺了皺眉,還在在廊下站著,又看了我一眼,冒雨跑過來扶我,把我從青石地上背了起來。

他貼著我的衣裳是冰冷的,可是冰冷的衣裳之下是溫熱的身體,那種微微發燙的熱度,我竟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緊緊摟住了他。

他對我好。

而我,我需要一個哥哥,我需要一個家。

施家的日子越過越順當,我和大哥哥的感情也越來越好,沒多久之後,吳大娘子在寒冬的夜裡病逝了,其實大娘子已經在床上用參湯拖了好些日,大哥哥聽大夫說話,麵色格外平靜,仿佛早料到這一日。

喪鐘敲響的時候,他長長籲了口氣,他在床前熬了好些日子,在陰影裡舒展著自己僵硬的肩膀手足,仿佛終於結束,而他也得到了解脫。

那時候爹爹還在外地販藥材,喪事是祖母操辦的。

寒冷的夜裡,大家都熬不住回去禪房睡了,隻有他一個人守在靈前,燭火被黑暗埋沒了。

我不知道他是傷心過度,還是根本就不傷心,我沒有見他掉過一滴眼淚,他坐在蒲團上,把紙錢隨手投進火盆裡,麵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可我依然想要安慰他,給他剝了一個供佛的香橙,也和哥哥合吃了一碗麵。

那是第一次我們兩人如此親近,孤零零的夜裡,孤零零的我和他,我們的落在地麵的黑黢黢影子交疊在一起。

吳大娘子死後,我開始覺得大哥哥有些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

我們兩人之間也有了些變化,我和雲綺站在一起,他的目光會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瞬。

我想,相比於雲綺,大哥哥是不是更喜歡我這個妹妹了?

我心底是高興的。

那時我也有十一二歲了,大哥哥變成了個清俊少年,他有漆黑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纖長的手指,挺拔的背脊,是一個相貌很好的文雅男兒。

吳大娘子一走,哥哥的生活起居就被祖母接過來,我有時候也幫著祖母安排,和大哥哥走得更近了。我知道大哥哥喜歡什麼樣的湯飯,喜歡穿什麼樣式料子的衣裳,知道他有哪些挑剔哪些偏好,我經常能揣摩他的心思和話語。

每一次我都能猜對,我們就像心有靈犀一樣,話不用說出口,我們就能明白彼此。

我和他之間也有了秘密,他從書院回來,會塞給我一張彆致的書簽,一紙包熱騰騰的糕點,一件小小的首飾,也會悉心教我背書讀文,不遠不近看著我玩耍......這些都是雲綺沒有的,我守口如瓶,從來沒有對人說過。

終於有一個人,把我當做是特彆的。

那幾年,是我們最親近,最融洽,像同胞兄妹的幾年。

日子再長一些,爹爹的身體也不太好,停了外出奔波的營生,常常臥病在床,請醫問藥。

那日家裡請了一位遊方道士給爹爹看病,聽說是位醫術高明的術士。

遊方道士給家裡每個人都診脈看相,輪到我的時候,那個道士說......說我是炎夏出生的,體內火氣旺盛。

我嚇到麵色雪白——我和哥哥一起過生辰,我們都是臘月生的。

大哥哥輕輕瞟了我一眼。

但大哥哥替我瞞了下來,這事成了一個永遠的秘密,他甚至都沒問過我一言半語,那個道士的話,仿佛是一句夢話。

他對我依然很好。

我從來沒有如此感激過他,真的,如果沒有爹娘,那有個哥哥也不錯,比我大幾歲,我們會相處很長很長的時間,從小時候一直陪伴到老,可以一起生活,一起玩耍,一起說心事。

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他可以保護我,教導我,我會給他所有的好。

沒有任何人能比他重要。

什麼時候開始,我對他的感情,“害怕”逐漸超越了那種親密和融洽呢?

爹爹病逝時,祖母的侄兒一家,藍家闔家都來了江都,明裡是來奔喪,私底下是看中施家這份產業,那時候哥哥十六歲,喜哥兒才三歲,家中沒有成年的男丁,正好是趁虛而入的時候。

那時大哥哥依舊在學堂念書,我能覺察出來,其實他那時候已經有些懶散,性子也不如吳大娘子在時那樣端正,爹爹死後,他索性棄了筆墨,回了家中,踢開了藍表叔,把鋪子接到手裡來。

大哥哥從這時開始,漸漸脫離了見曦園裡的那個學子模樣。

他慢慢長成了男子,相貌俊秀,性子溫潤,待人待物溫和有禮,大家都對他讚不絕口,但他內裡有些世故,也有些冷漠,對人也不仁慈,手段也有些狠辣。

我會覺得彆扭,他實際最瞧不起藍表叔,卻也跟著藍表叔相處最久,兩人一道出門做營生,結交酒肉朋友,甚至出入煙花之地。

藍表叔在帶壞他,我在哥哥麵前婉轉說過藍表叔的不好,可他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

哥哥那時候有門親事,是爹爹生前一段舊緣,很好的人家,這段婚事因為爹爹的去世,哥哥的棄文從商,一刀兩斷。

這樁事鬨得很厲害,哥哥後來帶回沈家的一個侍女,這個新來的婢女,家裡人都知道是什麼來曆,不過沒有人責備哥哥,紫蘇到施家的時候,祖母特意給了幾件首飾。我還聽見藍表叔笑謔哥哥風流,哥哥笑著回他:“倒有些趣味。”

“改日我帶侄兒出去開個大葷....”

他兩人的對話令我如鯁在喉,肚裡翻騰,禁不住的反胃。

他會慢慢變壞,像清溪變成濁流,表裡不一,內裡充斥著貪欲,漂亮的皮囊像藍表叔一樣逐漸膨脹,最後成為我在私窠子常見的、厭惡的那種人。

也許他的本性就是壞的,也許他本就是那種人,不乾淨,不明朗,隻是他念過太多的書,受過太多的管束,清風朗月掩藏得太好。

但不變的是,大哥哥依然對我很好,他掌家之後,對我愈發有求必應,家裡人漸漸看出他的偏心來。

對我而言,他有親妹妹和表妹,卻對一個身份可疑的人這樣溫柔周全。

那他變得再壞那也沒關係,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哥哥,對我很好的哥哥。

那時候如果有人問我,你家中都有誰在?我的回答肯定是,我家中有個大哥哥,還有祖母弟妹。

我們年歲漸長,他在變,我也在變。

人都是都貪欲的,我想要的也越來越多。

我始終記得王妙娘那句話,我要為自己的以後做打算。

我在這家裡做的一切,隻是想換一個時下女子最好的出路——自身容貌秉性出挑,能過愜意日子的豐厚嫁妝,仔細挑選的優秀夫婿,稱心如意的婆家,還有背後能撐腰壯勢的娘家,一幫子逢年過節能好好說話的親眷。

我也發現,想要未來穩當,唯一可依賴的人,就是大哥哥。隨著各自年歲長大,原不該走得太近,但我和大哥哥時時有交集的時候——比如替王妙娘解圍,比如自己想要的某些東西,比如我想要呆在他身邊的那種舒適感。

十四歲的某一日,我服侍完祖母睡下,我也困倦,便在窗下的軟榻上假寐,迷迷糊糊聽見腳步聲近前,我知道那腳步聲是誰,卻閉著眼想偷一會懶。

他站在榻前,俯下身來看我,應該是離我很近很近,近到我能聞見大哥哥身上的氣息,聽見他的呼吸聲,他似乎看了我好一會,把臉龐貼近我發間,我能感覺得到頭發被他的鼻尖觸碰,他輕輕嗅了我發間的香氣,那種壓迫感停留了幾瞬,而後溫熱的手捏了捏我的耳珠,指尖沿著頜線滑開。

我心撲通撲通的跳,後背沁出了一身汗,直到他離去才睜開了眼。

那種感覺很奇怪,心會突然跳起來,好像是害怕或者緊張,說不清道不明,煩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相處的時候越多,那種心頭咚咚咚的感覺就越強烈,比如大哥哥會很溫柔凝視著我,會和我說一些意味深長的話,也和我有些親昵的小動作,我覺得有些不一樣,但無法說出那種變化,我們依然是兄妹,但又是不一樣的。

我常會有種想落荒而逃的感覺,好像麵前藏著巨大的黑影,隨時能朝我撲來,本能讓我有些害怕。

我開始有點害怕大哥哥。

爹爹死後,王妙娘的日子開始難捱起來,她常和我抱怨,我心裡也煩躁,好在我已經長大了,祖母要替我選一門親事,已經請了媒人上門,看了幾家子弟。

想要選一個人,那個人要合我心意,要愛我護我,也要對我始終如一,不能是個藍表叔那樣的酒色之徒,也不許三妻四妾。

我的運氣大抵不錯。

陪祖母燒香時,我和寶月去後殿玩耍,聽見幾個白衣學子在天南海北閒聊,我偷聽了一會,後來他們幾人散去,我也帶著寶月離去,吃過素齋,我在殿門前遇見一個少年人,兩人的肩頭撞了下,我轉身看了他一眼,對他笑了笑。

這個人對著我手足無措,說話結結巴巴,但他眸子漆黑清澈,笑容乾乾淨淨,十指修長潔淨,靦腆又清透,像綠葉間篩下的日光。

我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醒了。

剛才在後殿,我偷聽過他說話,這個人家世清白,家風嚴正,其實......很合適。

後來我們陸續撞見過兩三次麵,熟稔起來,相處竟然十分融洽,如我所願,張家請媒人來施家提親。

我含羞帶怯,輕輕點了點頭。

大哥哥坐在我身邊,瞟了我一眼,低頭喝茶,把眼神藏在茶盞裡。

我和張圓的親事就這樣定下來,哥哥和祖母一起幫我準備嫁妝,哥哥對我的態度時冷時熱,後來我揣摩出來,他可能不是真的願意我嫁給張圓。

他同以前更不一樣,他看我的目光和看雲綺的目光截然不同,那種默默流轉的親昵,已經脫離了兄妹的界限,我們都坐下祖母眼皮子底下,他的衣袖拂過我的膝頭,指尖劃過我的手背,我心裡跳得厲害,身上會哆嗦。

可我不敢表現出來,隻是裝作若無其事挪開身體,他是我的哥哥,我們身邊坐著旁人。

我們的相處變得奇怪,他對我愈發的體貼,我對他更加依賴,說話間卻多了幾分彎彎繞繞,我常不知道我哪句話觸怒了他,他從不明說,隻用那雙闃黑的眼看著我,我知道他心底有惱,會戰戰兢兢又小心翼翼,用近乎討好的方式順從他,他的心思愈加深沉,又將那些深沉用在我身上,我又要貪心依賴他,又要討好他的心思,就好似變成一朵向陽花,仰頭圍著他打旋。

我的心也漸漸不一樣,我敬重大哥哥,感激他的辛勞持家,享受他的溫柔照顧,有時候又會突然煩躁,我不喜歡他暗地裡行徑,不喜歡他兩幅麵孔的做派,不喜歡他在外廝混,不喜歡他的市儈和隨波逐流,不喜歡他身上沾著亂七八糟的香氣,我時不時突然厭煩他,想把他轟走,又時不時想著要敬愛他,感謝他,那種交織在一起的情緒累積在心裡,時常轟隆隆響,讓我疲憊不堪。

相處不再變得舒心又開心,我跟他在一起,亂七八糟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貪心,越來越害怕,越來越心焦。

大哥哥表裡不一,我也表裡不一。

誰也沒有料到王妙娘在上元節那日離開了施家。我把王妙娘送出施家,回頭一想,江都再也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守著日子等著出嫁,一切似乎都塵埃落定。

大哥哥出門許久,回來後我格外高興,其實想想,明麵上我們還是親兄妹,我又即將出嫁,那條界限永遠擺在我們兩人之間,隻要行徑上小心點,等我嫁出去了,所有的暗中洶湧的奇異都將消失。

就好像一場你躲我捉的遊戲,在我出嫁的時候終將結束。

有時我覺得他清風朗月,有時心計深沉,有時覺得他睚眥必報,有時覺得冷漠無情,但聽聞哥哥在外梳籠了煙花女子時,我麵上格外平靜,我知道他會是那樣的人,心頭還是覺得失望。

其實也沒什麼,他是一家之主,任憑他隨心所欲,我也有了張圓,應該將心思都轉到未來夫婿身上。

那時候,我常常想,無論心上積壓了多少情緒,對我而言,底色永遠都是,他是我珍視的兄長。

我沒想到,在出嫁前的一年裡,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

他的行徑越來越讓我害怕,他是不是對我有彆的心思?可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們是兄妹,我和張圓定了親.......

他是有心逗我,還是要攔著我?

我沒想到那本《說文解字》會讓他那樣心寒,也沒有想到張家會在那個時候知道我的來曆,更沒有想到他會有那樣膽大的心思,逼著我答應把婚退了。

那天的對話,在他嘴裡,原來我不是妹妹?是他和藍表叔嘴裡談的“女人”?

那種可以挑逗、可以玩弄的女人?

我隻覺得心寒,仿佛過去那麼我們多年的感情,卻隻是一個“女人”。

他攔住了我和張圓私奔,在船上截住了我,我們的糾纏,變成了“情”和“欲”。

第一次是痛的,我想,躺在他身下的不應該是我,他的侍女,外頭的煙花女子,他以後的妻妾。

但獨獨不能是我。

他不應該這樣對我。

他是我心底的那個哥哥,我們不能做那種事情。這是肮臟的,這是世道所不容許的。

他知道我是從吳江私窠子裡出來的,他知道我不是施家人,他知道我以前的名字叫小酒,他毫無顧慮享用我的身體,肢體交纏在一起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那種場景,幾欲作嘔。

我無處可去,又跟他回了施家,我從施家人變成了外人,苗兒出嫁了,我留在了家裡。

那時候極其難堪,站在眾人眼皮子下,我竟有些撐不下去。

我接受不了這種轉變。

我討厭他的逼迫,討厭他的話語,討厭他把我放進榴園,討厭他占有我。

他不會讓我嫁人,他要娶我,可我想嫁的人是張圓,而不是他,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笑話,每個人都會背地裡議論我們,說些醃臢的話。

我隻能想辦法走出去,可天下之大,無親無故,我身無分文,能往哪兒去?

我把家裡攪得不清淨,讓祖母忙忙亂亂把我打發出去,想要風平浪靜把事情解決,還得了一筆嫁妝錢傍身。

這隻是我自己打的如意算盤,結果當了跳梁小醜。

我又被他帶回了施家。

那一刻,我真的恨死他了。

我並不願意,我不願意留在他身邊,我不願意和他苟且偷歡,我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