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2 / 2)

照以前的經驗,每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都是月華城主痛不欲生的受難日,會痛到剜心蝕骨求死不能的程度。

但近來不知為何,望月對他身體的影響,似是莫名輕了一些。

雖說這日,慕廣寒也是有些精神不濟、頭痛不斷。但至少還在可以忍耐的邊緣。加身這夜運氣好,竟遇上了一家有火炕的驛站,不用像在破廟裡一般守著火堆瑟瑟發抖。

床就一張。

挺大的,慕廣寒其實不介意跟侍衛共享。

但楚丹樨隻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抱著劍一言不發靠在床邊。

“……”

夜深。

雖說沒有以前那麼痛了,但到底還是痛。慕廣寒昏昏沉沉睡不著,腦子裡始終都是鬆陵江對岸,那明滅的紅色燈火。

實在惱人。

明明從他離開西涼的那一日,就什麼都結束了、封存了。

分開既陌路。

你死我活指日可待。

這是再多的叮囑纏綿,再酸澀的難舍難分,再華貴繁多的禮物,再溫暖的記憶過往,也不會改變的事實。

如今,燕王在北幽步步得勝,一個月有餘就鯨吞半壁。

這非常不符合南越利益。

慕廣寒對西涼與北幽戰局最好的期待,始終是兩邊僵持、有來有回,曠日持久地互相消耗。等到兩敗俱傷,南越直接連同東澤一波吞下殘局。

紛爭就結束了。

天下太平。

可介於眼下事實,北幽明顯沒有足夠的實力牽製西涼入消耗戰。

那他當然寧可北幽在此狠狠算計得逞,讓西涼全軍覆沒,也不能讓西涼一路越戰越勇推平北幽,轉頭成為南越的心腹大患。

所以……

燕王不能怪他,明明兩人好過一場,卻狠心見死不救。

好在真到紛爭結束,天下太平,他也活不了。到時候陰曹地府,指不定還能再相見。

燕止一貫瀟灑,希望不會太恨他。

……

隔日,慕廣寒清早占卜之後,繼續東行。

乾乾淨淨把對岸鬆陵眾城拋之腦後,一整天都沒再想起過

燕王。

可偏偏那晚又是十五,全身傷痕痛得厲害,半昏半睡的沉沉黑暗中,一些本該忘卻的觸感再度反撲。

他又回到了西涼水祭塔下。

那夜也是十五,但可能是月光照不到幽暗的塔底,又或許是燕王身上太過炙熱滾燙,總之昏昏沉沉沒有那麼痛。

加之燕止始終把他抱在懷裡,指尖撫過他撕裂的傷口……

燕王好像還,咳,低低哼了一首哄他入睡的西涼歌謠。

燕王哼歌,話本都不敢寫。

嗬。

慕廣寒隱約記得,在昏昏沉沉掉入夢境之前,他一直都在告誡自己,要努力刹住滿腦子不該有的的所思——畢竟,再多念想,也是徒勞。

再多念想,亦不會去救他。

那又何必再想。

……

好在夢境,終與燕王無關。

慕廣寒這次夢見的,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六七年前……他離開隨州,去南越完婚。

彼時南越並不太平。

如今的寧皖州,正被南方的混蠻部族傾占,時不時就對燒殺搶掠騷擾百姓,南越女王很是頭疼。

慕廣寒到了南越之後,便為女王出謀劃策,還親自帶兵上陣南下平叛。

戰場混亂,他遇上了兩方求援。

一邊是同他有婚約的南越小世子,另一邊則是南越世子的兄長——大司祭顧冕旒。

出發前,南越女王央求他務必去救小世子。

但慕廣寒縱觀整個戰局……

分明顧冕旒所在之處,才是真正左右戰局的要害之地、決不能丟。而未婚夫……哪怕他不去救,多半也會安全。敵軍隻要不瘋,多半會棄小世子不顧,而全力攻擊顧冕旒。

最後慕廣寒三思之下,頂著壓力,還是去了顧冕旒那邊。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精準的,果然敵軍主力都在顧冕旒處。援軍一到,直接戰局一改,南越大勝。

“你……”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從來打扮得華貴典雅、一絲不苟、高不可攀的大司祭,是一副狼狽尋常的模樣。

但美人就是美人,落魄也還是豔光四射就對了。

甚至慕廣寒覺得,那日千軍萬馬亂成一團的戰場上,灰頭土臉衝到他麵前的顧冕旒,反而要比任何時候都流光溢彩。因為他終於像個活人,而不是一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明了。

但。

有一點讓慕廣寒還是偷偷意外。

那就是對於他的到來,顧冕旒好像很高興。

在那張一向淡然的臉上,慕廣寒竟頭一次看到了非常活潑的,他一直認為神職人員不會有的生動表情。

就連療傷時,顧冕旒都一直盯著他。

像是看到了什麼神奇生物一般,一臉的意外新奇。

“……”

隔日,慕廣寒一大早就醒了。

醒了就趕緊啟程。他得趕快離

開這鬆陵江附近,眼不見為淨才是!

明明。

明明他夢見的是彆人,跟燕王一根毛的關係都沒有。

可是為什麼,醒來之後大司祭的臉模糊了,反異常清晰的,是他在西涼時心疼燕王火中取栗,幫他包紮弄傷的手時……燕王的表情!

新奇,又開心。

可能因為不管是燕王還是大司祭,都是眾人眼中絕對的強者。早已習慣了獨當一麵,永遠不會被偏愛照顧的人,永遠不會被第一個救援。

後來卻突然發現,他們這樣的人,其實也不是一直無堅不摧。偶爾也想要被人照顧、偏愛。

“……”

夠了!

慕廣寒恨不得一把涼水呲醒自己

見死不救就見死不救了,他為何要心生愧疚。救了能有什麼好結果?

燕王那麼強,加之一向學習能力驚人。

如今在北幽戰場上的每一場實戰練兵,都是將來西涼對南越多一分威脅。此刻救他,以後還不知道會被撅成什麼樣,搬石砸腳絕對後悔莫及!

除非。

除非,燕王運氣好,能跟他在路上迎頭遇到。

他們好歹有過一段。

俗話說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真能當麵遇上,他倒也不至於一句話都不說。

不過呢,他此行一路向東。

而燕王要打鬆陵是去西北,怎麼可能遇到?

……

慕廣寒忘了一件事。

他忘記了那隻西涼白毛燕子,雖然命燈不咋樣,但在活蹦亂跳的日子裡,運氣一向都逆天的好。

“……”

作戰狀態的西涼軍太好認了,人人都畫得不是貓就是豺狼虎豹的。

領頭的人一如既往一臉兔子油彩,穿著厚重的西涼五彩毛氈衣,漂亮的唇畫成了三瓣嘴,一頭月下閃耀的白毛。

這可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好在雖說狹路相逢,但一個在上,一個在下。

慕廣寒人在山上,西涼軍人在山穀,他站著,恍恍惚惚、安安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世事無常,有時候說不出是溫柔還是殘忍。

好在隻有他看得見燕王,燕王看不見他。乾脆就當沒看到好了。

但偏偏,“啾啾——啾啾啾——”

成天被他喂五花肉乾的饞饞喲,眼很尖。從燕王肩上一扇翅膀,就撲棱撲棱飛了上來,圍著他歡快地拍打翅膀。

“……”

慕廣寒以前都不知道海東青還能露出類似貓頭鷹的笑臉來。它在對他笑呢!

月上枝頭,遍地清輝。

那麼明亮的夜,燕王循著鳥兒抬頭一看。

哦豁。

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阿寒,在上麵做什麼呢?”

慕廣寒:“……”

慕廣寒:“…………”

堂堂月華城主明明隻是恰好路過,為

何卻在這一刻,直覺得自己活像被抓包的梁上君子???

“……”

“下來。”

慕廣寒不想下去。

他就不信這麼高這麼大這麼黑的林子,好歹上下也差了一丈多,他此刻轉身就跑,燕王能輕輕鬆鬆飛上來逮住他?

然而,還沒來及抬腿,燕王幽幽補了一句:“彆想逃,饞饞會一路跟著你。”

“……”

“…………”

月下,燕王丟了玄鐵杖,伸出雙手循循誘惑:“從這邊跳下來就好,阿寒。”

“我接著你。”

饞饞啾啾叫著,歡快繞著慕廣寒撲棱。仿佛在歡慶爹媽重逢。

“……”

這山崖不高,但也確實不低。

跳下去的時候,冷風割臉。

好在兩個人都穿的非常厚,慕廣寒一頭撞進去,瞬間滾作了一團。

燕王毛氈衣觸感極好,是那種廣袤草原上厚實溫暖的觸感。

月下離得近,慕廣寒這才才看清,燕王今兒臉上畫的其實不是兔子,而是嚶如。大夏的一種神獸,一半像貓一半像兔子。旁邊趙紅藥倒是貓,何常祺畫的獅子。

“城主。”

燕王聲音平靜。

卻是猝不及防湊近,月黑風高眾目睽睽,迅速偷親了一口。

慕廣寒:“……”

那一瞬,好像突然不會呼吸。

說不清是久彆重逢的思念喜悅,還是一種空蕩蕩的難受。

“初春北幽比南越可冷得多。”燕王一抬袖子,將他護在懷中。

“也不知照顧自己,多穿一些。”

慕廣寒:“……”

可能是因為太久沒見,他一時沒能撐住,還是任由自己沒骨氣地在燕王懷裡貼了少許片刻。

沒有一刻,如此真切地了解“飲鴆止渴”這個詞的真實意義。

然後他好了。

直起身子,不著痕跡地保持距離。

可抬眼,卻又愣住。

實屬不應該。

剛才他隻顧著看燕王的兔貓咪油彩,卻沒發現,他今天的發型也很可愛。

之前燕王編發,都是一個尾巴。

今天居然兩個尾巴,一邊一個,鬆鬆垮垮還纏了彩繩的麻花辮,像個大姑娘,又像個垂耳兔。

“……”

“…………”

這是什麼動搖心旌的稀世美景。

偏偏,他還歪了歪頭。兩隻銀色的麻花尾巴隨著動了一下,像兩隻頑皮的小花蛇。

慕廣寒:“………………”

真的是驚恐生溫情,悲涼變喜劇,五味雜陳。

他發現他遇到這人時,總是這樣。

縱然注定不得長久,但到底心裡還是多了一絲苦中作樂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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