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嘴角繃直,像是在努力抑製住他極為痛苦的表情,哽咽道:“裡麵是一枚幾乎被磨平的戒指,是我妻子曾經擁有的。”
也就是他手中的這枚戒指。
畢竟兩人當了十幾年的鄰居,對於米哈伊爾有多懷念他的亡妻,森鷗外不可謂不了解。但是很快,他也意識到了其中的異樣之處,難掩臉上驚愕表情的同時詢問道:“可是你們的結婚戒指,不是一直被你收起來了嗎?”
米哈伊爾與他妻子的婚戒,這十幾年來一直被他串成了項鏈,時刻掛在脖子上。那兩枚戒指緊緊貼合在一起,同時距離他心臟所在之處十分接近,仿佛這樣還能感受到當年妻子尚未離去時殘存的溫暖。
那麼這多出來的一枚戒指又是什麼?
“是在這之前的。”膚色蒼白的男人黯然著臉色回答道。
端著咖啡杯的中年醫生又一次成功愣住。
“嗯?”
米哈伊爾的狀況明顯不太對,神色中流露出懷念與痛苦的同時,還夾雜了什麼極為複雜的感情。以他對妻子那最為真摯的愛意,這種情緒顯得過於突兀。
難不成還有其他內情?
“我妻子她,在跟我結婚之前曾經有過未婚夫,但是沒等到兩人結婚,她的未婚夫就因意外墜亡了。”
這位守著亡妻留下的孩子獨自熬過了十多年的男人低下頭去,像是不願流露出自己過於脆弱的表情。就這樣趁著隻有老熟人在的時候,將過往的傷疤狠狠掀開,裸露出皮下完全沒有愈合的血肉。
米哈伊爾揉了揉自己酸澀的眼眶,努力將潮意抑製,“我遇見她的那天,她原本是打算自/殺的,隻不過因為我的緣故被製止了。”
他們相遇的地點是玉川上水,文豪太宰治的身亡之處。
然而時至今日,玉川上水也不過是一條勉強能沒過腳腕的小水溝罷了,完全沒有當年那般湍急,更彆說想要淹死一個人。當時麵容狀似在哭泣的女子,似乎也因為這個原因,流露出些許遺憾的神情。
也是在後來,米哈伊爾才發現他妻子隨身攜帶的挎包中,藏有一柄早已上了膛的手/槍。
她的心,早就跟隨著那位不知名的男人死去了。
米哈伊爾承認,自己確實嫉妒過那位早已死去的人,嫉妒他能得到自己深愛之人的全部愛意。同時他也明白,活人是爭不過死去的人的,能與妻子走向將來的人隻能是他。
然而他也沒能成功留住這朵貪戀著死亡的嬌俏鮮花,讓她成功奔赴向了期待已久的那一側,與真正相愛的人重逢。
完全不知道老朋友還有這樣一段過往,森鷗外動作一時間很是僵硬,語氣有幾分虛弱地詢問說:“這枚戒指難道就是她曾經的婚戒?”
這種深愛的人即便到死,心中也永遠有著另一個人的存在,令人情緒酸澀到不知要如何安慰才好。
“沒錯,這是即便是我也不敢觸碰的傷疤。然而等到她下葬時,這枚戒指卻不見了。”米哈伊爾隻是表情苦澀地搖了搖頭,時至今日說什麼都是無用。
斯人已逝,留給活下來的人,隻有無窮無儘的思念。
然而他卻不知因何緣故,連自己妻子的臉都無法記起了。
男人注視著杯中逐漸冷卻的紅茶,氤氳霧氣早就淡到肉眼難以分辨的地步。就如同他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那些記憶,最後手中握住的不過是一縷空氣。
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米哈伊爾輕啜著冷卻的紅茶,嘴角不經意間勾起一抹溫和笑意,“我很愛她,這種感情很奇妙,明明在最初連她這個人的一切什麼都不了解,心中卻認定了她一定就是那個唯一能跟我一起走下去的人。就好像彼此是在黑夜中唯一能依靠的存在,沒有任何其他選擇,在一起或許是命中注定。”
瓷杯底部輕磕上配套托盤,發出一聲極為清脆的響動。米哈伊爾那如同午後陽光般溫和的笑容夾雜了些許無奈,任何人看了,都會忍不住想要伸手撫平他的心中的傷痛。
“不過我也知道,她的心中一直有著彆人。”
他將空掉的茶杯推遠,然而沒有任何服務員存在的店內,不會有人代替他收走這份茶具,也不會有人主動給他續杯。
森鷗外默默替對方拿來茶壺,從餐台後放到了兩人中間。
他語氣似是若有所思地詢問說:“所以現在你懷疑,寄來這枚戒指的,是與你妻子相關的什麼人?”
又或者說,那位與他維持了整整十八年聯係的神秘友人,就是當年偷走這枚戒指的人。
確實很難想象出對方有什麼目的。
“她已經離去這麼多年了,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她的許多事,家人、父母、生活環境……”米哈伊爾輕點著頭,難得流露出的笑容又一次被苦澀占據。
“很奇怪不是嗎?明明我才該是她最親密的人,可是卻連這些信息都無法知曉。”
這種時候說什麼話都是無用,森鷗外隻能以沉默安撫著對方,等待他從這段難以抑製的悲傷中暫時抽身。
兩位聚在一起的家長明明才不過剛到中年,卻已經有了一顆飽經風霜的心臟。這種苦水隻有在擁有著相似處境的老朋友麵前才能倒出,或許也隻有這樣,才能讓複雜無比的心緒好受些許。
然而就在此刻,米哈伊爾的手機鈴聲打破了一室寂靜。
男人默不作聲抹了把臉,努力讓自己的聲線恢複正常,隻有通紅的眼眶昭示了他先前情緒不穩定的事實。
“是我。”他深吸一口氣,在未看清來電顯示的狀況下接通了電話。
工藤有希子稍顯猶豫的聲音響起,語氣同時夾雜了些許凝重。
【是米哈伊爾先生嗎?】
鑒於兩人是鄰居關係,平時也沒少跟對方打交道,米哈伊爾並不意外對方的來電,隻是努力放淡聲音詢問說:“嗯,工藤夫人,有什麼事嗎?”
也不知是費奧多爾那裡出了問題,總不可能是他跟太宰那孩子錢包都丟了,還是說又想要在這裡預定個什麼糕點之類的,總之事情應該不會太超出自己的預料。
同一時間,他的手機屏幕閃現了收到郵件的提示框。
【是這樣的,我這邊得到一張照片,有人說可能你會認識,所以就在剛剛發到你的郵箱裡。】
工藤有希子的語氣過於緊張了,這對於鄰居間的關係來說稍顯局促,就像是他們在談論的是什麼比較禁忌的話題,生怕惹了自己不快一樣。
米哈伊爾眉頭微皺,暫且縮小了通話界麵,點開那封對方所說的郵件。
下一秒鐘,他差點無法拿穩自己的手機,麵色慘白到如同剛從冰棺中撈出來的死人,沒有絲毫血色。
【米哈伊爾先生認識嗎……?】
“……”
他劇烈喘著氣,仿佛這樣能夠緩解肺部傳來的陣陣窒息感,不至於讓眼前一片漆黑。
米哈伊爾將牙關咬的咯吱作響,這對於他這種向來優雅的人來說,已經是極為失態的表現。男人猛地站起,幾乎是貪婪地顫抖的手指那張照片,細細觀摩著畫麵中女人半掩的臉,沙啞的嗓音質問道:“這張照片……你是從哪得來的?”
【欸?】
【大概半小時前,新醬在橫濱這邊海岸拍到的,對方說希望給你看看這張照片……】
他猛地掛斷電話,在森醫生茫然的注視下衝出店門,在道路旁揮舞著手臂打車前去最近的米花車站。
他必須要去一趟橫濱。
因為照片中的人,是他被封存在記憶深處已久的妻子。
——
費奧多爾並沒有過多關注這邊的進程。
說到底,停留在波洛咖啡廳的米哈伊爾和森鷗外不過是兩個早已設定好程序的仿生人罷了。
在沒有任何觀眾的情況下,導演們隻不過是提前將台詞錄入而已,之後再掐準時間播放即可。微表情等細節自然也是靠全息投影係統修正,儘力完善這一場連真人演員都沒有的戲碼。
隻不過是戲劇而已,他這樣告誡自己。
自己與津島修治,絕對不會步入劇本中米哈伊爾與潘多拉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