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展現的景象,是天崩地裂無法形容的絕景。
西格瑪不知如何形容他所見的一切,隔著軍艦受損部位的巨大空洞,電流閃爍的瞬間,他看到了被血塗滿似的、紅到灼目的天際與海麵。違背常識的岩漿沿著島嶼邊緣皸裂縫隙蔓延,呈粘稠狀內斂著緩慢湧入海水,又呼嘯著沸騰,濺起一片片水霧蒸騰的浪花。數以萬計的蝙蝠裹挾起熾熱風浪,自島嶼中心蜂擁而出,圍繞常暗島盤旋,呈渾圓球形,將逐步坍塌的島嶼緊緊裹覆在內。
停泊在海灣的軍艦亦受到波及,岩漿與海水蒸發後蔓延開來的熱度逼迫他們不得不後撤,一旁虎視眈眈的異能蝙蝠更會趁機“撕咬”下大片船體,以至於西格瑪站在船艙中央,也能不受任何遮擋,親眼見證屬於這座島嶼的末日。
高溫湧入船艙,燙得青年皮膚翻紅生疼,視野也漸漸模糊了,分不清究竟是被無法自控湧出的淚水糊了眼眶,還是視網膜受到損傷。
西格瑪隻覺得從耳蝸到腦殼整個嗡嗡作響,他什麼都聽不見,哪怕控製室中的警報徹耳轟鳴,隨行人員神色凝重到混雜有慌亂,他的注意力始終沒能挪開半分,依舊隔著蒸騰水霧,牢牢盯緊視野中愈發後退的島嶼。
他什麼都做不到。
費奧多爾的用意他能理解,正因為能理解,才無法接受這份過於殘酷的事實。
人間失格特異點的急劇擴散,會讓異能力徹底於地球“消失”,島嶼的沉沒,亦會讓身為核心的太宰治沉睡在幾千米之下的海底,哪怕未來有心打撈的潛艇能潛入深海,也無法突破群魔鑄成的最後一道防線。
太宰治徹底安全了,他的永眠再無人能打擾。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西格瑪──”
“西格瑪先生──!!!”
嗡鳴逐漸淡去,刺到人鼓膜生疼的緊急警報突破屏障,長驅直入鑽入腦海。恍惚中,西格瑪隱約聽到什麼人在呼喚他的名字,聲音中透露的急迫幾乎實質化,隨著模糊的陣陣回響淡去,連同聽覺一同回歸的,還有他臨近麻木的觸感。
回過神來,西格瑪的視線重新聚焦,入目的景象,率先是中島敦過分焦急的臉。
他被強製從距離艦體撕裂口最近的危險地帶拽離,皮膚遭高溫灼傷,刺痛感已經蔓延開來。西格瑪被拉到操控台背後地麵坐著,意識再度聚攏後,他終於分出心神環顧操控室內的模樣。
被送回軍艦上的不僅僅是他。
眼前目光飽含擔憂的中島敦,不遠處神色陰沉、夾雜著暴怒的芥川龍之介,太宰先生曾經最信賴的搭檔,緊緊攥住手/槍的國木田先生,氣息尚未從戰鬥狀態中脫離的社長,手持短刀的鏡花,以及港口黑手黨同樣上島的各位。
“……為什麼,大家都在這裡……”
西格瑪失神的喃喃自語著,動搖的目光閃爍,不待人回答,已然想清其中緣由。
毫無意外,在場各位都是異能力者之間的中高手,然而在徹底失去能力的狀態下,短時間內,同樣無法攻入潘多拉·亞克特構築的銅牆鐵壁。再加上臨行前,潘多拉展現過將費奧多爾瞬間轉移到戰場中心的能力,說明了得到更多的“書”力量的費奧多爾,也擁有獲得同樣能力的可能性。
他在強行撤離停留在島上的人,終止所有人最後的計劃。
費奧多爾做出了與太宰治殉情的決定。
受陡然惡劣的環境影響,軍艦不得不撤離海灣,控製室內混亂不堪,西格瑪根本無暇讓大腦持續運轉。登島人員回歸,徹底預示他們孤注一擲的最終計劃破產,一切努力付諸東流,等待這個世界的,唯有失衡後必然滋生的混亂。
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
世界的未來,地球的未來,這一切都無所謂,他在意的人已經離開了,帶著他所有的念想,於海底沉睡。
到頭來,他想守護的家,終究化作泡影。
或許是西格瑪的反應過於異常,情緒狀態與後續陸陸續續回歸的人員截然不同,已經通過部下之口得知島上部分情況的森鷗外,終是選擇凝重著臉,來到頹廢靠在控製台後的青年身旁。
“西格瑪君。”他彎下腰,將手搭上對方肩膀,聲音低沉平穩,“告訴我,島上發生了什麼。”
越到危急關頭,堪稱絕對理智的森鷗外,思路越清晰。
先前與部下的交談,他已經了解許多。意識到回到軍艦上的人中,除了意外與中島敦組隊的芥川龍之介,其餘人登島後很快陷入“泥潭”。降落地點看似隨機,後續帶來的阻礙卻實打實拖延了腳步,像篩選資格似的,結果竟無一人成功抵達。
事先無人知曉島嶼上有眾多來路不明的居民,他們有血有肉,能說能笑,會無視一切環境的異樣,這座本不該存在的城鎮便是他們的安居之所。然而一旦有人表現出對潘多拉·亞克特的惡意,這些質樸居民,會成為阻礙在入侵者麵前的盾牌。
哪怕是在街邊販賣花束的年幼孩童,也會瞪大無神的雙眼,目光包含有麻木與森然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以血肉之軀阻攔在麵前。
通常情況,手無寸鐵的平民不會被歸為港口黑手黨的敵人之列,更不用說平素道德準則更高的偵探社。然而哪怕是身經百戰的黑蜥蜴,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們的心理底線會被觸動。
那根本不該被稱為對戰。
除去降落到其他機關場所的人,餘下人皆被牢牢困死在城鎮內,一旦他們有繼續前進的意向,不知從何處掏出榴/彈的孩童,便會毫不猶豫拉開引線,以自身為附著物,在入侵者眼前釋放一枚盛大煙花。
用血肉,攔住勇者的腳步。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潘多拉·亞克特將操心術施展得淋漓儘致,直逼要害。
島民都是隨時可丟棄的陪葬,硬生生將入侵者攔在城堡外,直到被迫接受能量的費奧多爾出現,將他們送回相對安全的軍艦。
救援就是一場笑話,誰都沒能逃離潘多拉·亞克特的股掌。
“放棄吧……”西格瑪無力撇撇嘴,不願回答來自港口黑手黨首領的疑問,隻想將自己埋得更深一些,逃避眼前所見一切,“他們不會回來了。”
“他們?”聽聞與問題毫不相乾的回答,本就有所猜測的森鷗外皺眉。
複數,不會回來的人不止太宰治一個,剩下的可能隻有……
“送你們回來的人,果然是費奧多爾。”
那個俄羅斯青年,恰恰是他預測發展中的最大變數。
與太宰治過於相似的腦力,過往兒戲般180度轉變的立場,明明該手段狠戾,在整個事件中,卻被愛情衝昏頭腦一般,與他魔人的稱號完全不相稱。
就好像整個人是矛盾集合體,空洞又荒謬。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
畢竟按麵影傳遞回來的信息,他與米哈伊爾不過擁有真正費奧多爾、那位將橫濱玩弄於鼓掌之中魔人外表的空殼,內裡截然不同。
可惜的是,在芥川龍之介與中島敦回歸後,透過麵影悉心向他們解釋一切的那位,便將“鏡頭蓋”輕輕合上,與身處軍艦的他們徹底斷了聯係。
若送所有人歸來的正是費奧多爾,恐怕那兩個擁有相同麵容的男人,已經打了照麵。
好在事情並未走向最糟糕的發展。
“這是——”
森鷗外抬起頭來,突然閃爍的冷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高溫逼迫下,差點宣布罷工的屏幕倏地閃現黑白雪花,伴隨陣陣刺啦聲響,重新運轉。
畫麵浮現。
那裡不再是米哈伊爾向他們傳遞信息的空曠大廳,更沒有懸浮的無數屏幕,刺目的白將一切取代,唯獨正中央,存在最後一位不曾歸來的紅發男人。
畫麵隨著一陣穩定緩慢的頻率上下浮動,恰當點說,很像有人手持攝像機,動作並不專業,在行走過程中無法穩定鏡頭一般。
不出意外的話,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裡,米哈伊爾的能力已經轉移到那個固執的青年身上。連同【麵影】一起,如今傳達到軍艦的畫麵,與費奧多爾脫不了關係。
在織田作之助的正對麵,一切災難的始作俑者歪斜在地,虛虛倚著一座水晶棺。
他麵容疲憊,不見了獨數潘多拉·亞克特的肆意張狂,微卷發絲隨著麵頰垂落,眼底滿是荒蕪,不管對方有沒有在聽,喃喃自語著。
“那個時候,織田作跟我說過。一切都結束了。”
“你說的沒錯。如果還有任何一絲挽回的可能,我也不至於像今天這樣。所以我能理解你那時的心情,沒有誰能抓住你,我也不行。”
“但是……不行啊。”
“他就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從未有人見過潘多拉如此脆弱的模樣,瘋狂、無謂,這才該是貼在他身上的代名詞。如今,他的狂亂外殼被儘數剝離,露出一副傷痕累累、比任何人都要脆弱不堪的內裡,感到難以置信的不僅僅是屏幕另一頭的眾人,更有最直觀見證這一幕的男人。
織田作之助一言不發,就像以往在lupin時,靜靜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有很多事情,超出他的預料。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劇本,哪怕劇中內容再離譜,太宰治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過得開心。費奧多爾也活得好好的,甚至為了銜接下一幕戲,正在自己身後緩步靠近。
但太宰治演繹出來的感情,全然不似作假。
織田作之助不禁回想起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