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在地火盛行時,擾亂所有以血締結的契約!”怪鳥的聲音遠遠傳來,它逃到鶴城邊沿,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座城和所有躁動發狂的仙鶴,“隻要解開血契,一切立刻平息!就看你們……”
“敢不敢解開!”
…………………………
血。
血飛濺在空中。
枯槁年邁的老人貼著光滑的冰麵向下劃落,還未落到地麵,一道巨大魁梧的身影就攜裹風聲而至,掐著他的脖子,在半空中一個轉身。轟隆巨響中,一片堅硬得足以媲美金屬的古玄冰冰殼被砸出巨大的窟窿。
嘩啦水聲。
皮膚深藍,雙臂和雙腿布滿鱗片的男子躍出水麵,將頭發花白的老人拖出水麵,野獸般怒吼著,舉拳一下一下砸落。骨頭破碎的聲音哢嚓不絕,這位聞名西洲的第一劍聖始終一聲不吭,未出一劍。
“阿河,先停一下。”
一道略帶幾分稚嫩的聲音響起。
魁梧的海妖收拳,憤恨未消地將老者扔了出去,砸進一堆積雪。
叮鈴叮鈴。
銀鈴聲在這西洲古海儘頭響起,空靈得好似從穹頂飄來。
顧輕水咳出一口混雜內臟碎片的血。
銀鈴聲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是西海海妖的首領?”
顧輕水問。
被喚做“阿河”的海妖捏碎了他的頸骨,連帶聲音變得嘶啞難聽,好似破風箱在扇動。
“禦獸宗的棄子,”西海海妖的首領開口,她說人語的腔調很奇怪,生硬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惡意,“你不是西洲第一劍客麼?你為什麼不拔劍?”
“顧某即來領罪,就不會再出劍。”顧輕水頓了頓,壓下湧到嗓間的血,才複又低低開口,“斬殺石夷一事,是顧某有愧於西海諸妖。無顏拔劍,不配拔劍。”
“嗬。”
西海大妖森寒地笑了一聲。
一隻不屬於人類的,生著青鱗的腳踩上他的腦袋,踩得他在血汙裡側過頭。花白的頭發散在血泊裡,顧輕水奮力地抬起眼,血流進眼睛裡,視線被染得通紅。看清西海諸妖之首的模樣時,顧輕水忽然愣住了。
一位眸赤金的女孩居高臨下地看他。
隻有六七歲的樣子。
他見過類似的眼睛,不,是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一雙赤金色的眼睛……赤金色的眼睛,像兩盞長明的燈,自始至終不曾閉上。那是第一雙死於他劍下,卻不肯熄滅的眼睛,火一樣,望著十二洲的大陸。
顧輕水想起,西海海妖的王族,都是石夷的直係血脈。
“顧輕水,西洲劍聖,禦獸宗的鎮山劍,劍名‘無淵’。”女孩慢慢地念,赤金的眼睛中流出一絲冰冷的,殘忍的譏笑,“他們都說你的劍,不為盛名出劍,不為重利出劍,說你在修道的那一天就發誓,劍下不願有一條冤魂。所以,他們說你的劍其實是無冤劍。”
顧輕水下意識地握了握手。
手中空蕩蕩的。
一劍辟開數座冰川外,陪伴多年的劍就沉進了古海。
無淵不無冤。
“顧某不配,”顧輕水道,“劍下非無冤。”
“你來古海,以為自己是在以死洗罪?你覺得自己死在我們海妖手裡,就能將一切一筆勾銷?!哈哈哈哈!”女孩赤金的眼睛變得猙獰無比,“你做夢!我告訴你,你做夢!你今日連死也不得安寧!”
“你想問心無愧地死!今天你非死不瞑目不可!”
她仿佛想到了什麼無比可笑的事情,笑得前俯後合,猛地一彎腰,靠近顧輕水的臉,目光中透出殘忍的惡意:“聽說你嫉惡如仇,除了常年苦修外,一出關,若有宗內長老仗勢欺人為你所聞,也會提劍加以懲處。人人畏懼你的正直,人人稱讚你的剛正不阿……哈哈哈哈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哈哈哈哈好笑!你就是把刀!就是把被人利用又不知道的刀!你這種閉關不出,除了幾個弟子,全無手下的人,你為什麼不想想,自己總能聽聞宗門裡犯下過錯的有誰?!”
厲風吹動顧輕水花白的頭發。
“像你這種愚蠢的家夥,連太上長老的孫子都敢親自定罪斬殺,還有誰比你更好利用來排除異己呢?”女孩鬆開他,手一揚,自虛空中抓出一把陳舊的信,“看看吧,你這愚蠢的可憐蟲。”
熟悉的字跡印進瞳孔。
顧輕水的神情仿佛一張麵具,忽然就凝固了。
“……你們人族真可怕啊,”女孩讚歎道,“至少我們妖族可沒有這麼歹毒的手段,誰強誰就是老大,而你們人族呢?哈!”
一直靜若古井的顧輕水掙紮著,爬向那些掉落雪地的信。
枯瘦的手顫抖得厲害。
像路邊最狼狽最一無是處的乞丐一樣,將信拚命地抓進手裡。
……夢老欲奪繁,太長老暗助之,不宜正麵與之相爭……顧長老不日出關,可令其偶然得聞……
……太虞氏有托,假妖祟之名,命顧老往之……
……石夷一事,恐罪西海,元老多不肯往也。
……
信一張一張灑向天空。
女孩不緊不慢地繞顧輕水行走,將紙一張一張拋起。
“你以為自己是剛正不阿,以為自己能清攘內垢,剛正是彆人捧給你的,內垢是彆人想去除的。”女孩居高臨下,“你自以為是的義舉,每一件都在助長惡行。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無愧而死?也配死後安寧?”
……顧兄所行皆大義,西洲生死寄一身。
莊某拜上。
木執事帶來的信在眼前掠過,顧輕水枯槁的手中抓著那些信,一動不動。
“我猜猜,”女孩蹲下身,“他們求你退出宗門,自來請罪赴死的時候,是不是這麼說的……說這是為了宗門的香火,說這是不得已而為,說這是為了西洲城民能得以安寧?”
見到他如石像般靜止,女孩鼓掌大笑。
“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笑聲忽然止住,女孩模樣的西海大妖眼中透出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和惡意,“那我再告訴你一些事,一些辛秘……你以為你們禦獸宗的血契是怎麼來的?你以為自己拜入了個什麼樣子的宗門?”
“一個背信棄義,卑鄙無恥的宗門!”
女孩聲音尖銳,字字猙獰。
“以血為盟。
永不背叛,永不離棄。”
她念出了最初的誓約,臉上的神情好似被古海的寒冰封凍。
“那是西洲天立後的契約……是妖與人為友的契約……”
“因為,西北天不足。”
天不足西北,故厲風肆虐,寒水與怒潮縱橫,撞擊西洲的厚土,撕開一道道溝壑。西洲,是十二洲中,地形地勢最險惡的一個洲,洲陸破碎,十峰九河。厲風在峽穀海灣中咆哮,人和獸的立足之地越來越少。
天奇寒無比,冬漫長得看不見儘頭。
於是,朝生暮死的人,與滄海桑田的妖締結了契約。
妖獸強大龐然,卻靈智未開,蠻力不知何所使。人類聰慧巧智,力量卻太過渺小。以血為契,契約同盟,永不背叛。契約成的那一天起,由人來指揮,妖來行動。妖獸背山載石,奔於大地上,人勘測山水,計算生氣循環之眼。
“就像漫長的冰季……”女孩的目光落在虛空,仿佛透過祖輩相傳的記憶,看到了遙遠遙遠的地方,“百川南下時,你們指引鯨群,來破冰守川。”
就像琉璃海灣的鶴城,鶴載仙門,仙門設陣,供暖寒冬。
一年複一年,血汗與共。
最後建起了一座一座城。
在天不足的西北隆冬裡,燈火出現了。
“但是你們背叛了誓言,你們欺騙了我們。你們人類,精明,狡詐,狠毒,你們一天一天研究契約,研究陣法,最後你們更改了陣法!你們強行取走妖的精血,把我們的同族變成你們的奴隸!”女孩臉上的恍惚驟然消失了,她的神情變得猙獰起來,“你們這群徹頭徹底的騙子,你們都該死!”
哢嚓。
冰殼因她的怒火驟然開裂,海水翻湧起來,如海在咆哮。
顧輕水掉進海水裡,被扯出海麵時劇烈地咳嗽,咳得幾乎要把肺腑全都咳出來。
他的血濺到女孩瓷白的臉上,濺到她猙獰的金眸裡。
“你以為自己舍身救的是些什麼東西?”女孩眼瞳中盛滿鋪天蓋地的怒火,和報仇的快意,“你覺得是誰把這些信給我們?我們不過是妖,不過是愚笨的妖,哪來的這麼多東西,哪裡知道你們人的勾心鬥角?”
顧輕水攥住信的手蒼白得好似死人。
他痛苦低聲嘶吼。
女孩大笑。
“就是你們禦獸宗自己!”
“就是你們禦獸宗宗主親自送來的!”
“因為我說啊……說光讓你死可不夠呢。不怕死的人死,有什麼意義?我要你死得毫無意義!要你一生的意義全無!”
就像我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