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2 / 2)

她想象章啟越讀信之時,嘴角噙笑,情緒總算是平緩了許多。

尹真珠被槍決之後,尹明誠帶著她的骨灰回容城,而馮瞿與柳厚樸也恰好在同一列火車上。

柳厚樸的情緒似乎比過去好了許多,隻是自從柳音書死後,思念催生了他鬢角的霜華,整個人蒼老了不止十歲,對馮瞿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寧願一個人坐著發呆。

馮瞿終於袒露了心裡的愧疚:“我一直很後悔,那天不應該跟音書談退婚,讓她傷心之下賠送了性命。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不要提退婚的事情,是不是音書就還好好的?是我對不住音書,無論死幾個尹真珠,這一點都是我無法逃避的。我知道柳叔你心裡其實一直在怪我,我也在怪自己。”

柳厚樸抬起頭,往日精明的眼睛裡已經有了渾濁之意,他什麼也沒說,似乎也沒有要跟馮瞿說話的打算。

在飛馳的列車上,鐵軌兩旁的景物迅速倒退,好像一去不複返的時光,以及時光裡執手笑過、親密靠近過的人們。

後來大家沿著各自的軌道前行,終於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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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明誠帶著尹真珠的骨灰回到尹家,她走的時候活蹦亂跳,信誓旦旦要去北平投靠兄長,總終還是兄長接她回家。

二姨太帶著其餘姨太太及庶出子女攔在家門口,不肯讓她的骨灰進宅子:“按照習俗,大小姐死在外麵,又是凶煞,可不能在家裡設靈堂,會招來災禍的!”

尹仲秋死後,當家人就換成了尹明誠,他很生氣:“能招來什麼災禍?一切自有我擔著!”

不僅姨太太們不肯讓,就連前來奔喪的族人都攔在門口苦勸:“明誠啊,可不能讓你妹妹的骨灰進家門,她以後就是孤魂野鬼,要是招進家裡會出事兒的。”

尹明誠氣的鼻子都差點歪了,又心酸又難過,然而家門難跨,被十幾號子人堵的嚴嚴實實,根本不給他機會。

尹太太已經臥床很久了,連強撐著起來送女兒跟丈夫最後一麵都做不到,也拒絕接受丈夫跟女兒已經離開她的事實,整個人時清醒時糊塗。

尹明誠屈於風俗,不得不把尹真珠草草葬在容城郊外的一處山上,離尹仲秋的墳很遠。

喪事一過,他把家裡的財產聚攏梳理,拿了一部分出來打發了姨太太跟庶弟妹們,連宅子都賣了,帶著母親妻兒前往北平生活,偌大一個尹家就此風流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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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

隨著季新源的第一部國產有聲電影《異鄉人》的放映,除了原作者容城公子的名氣更上層樓,他的茂源電影公司也一躍而成為滬上三大電影公司其中之一,連同女主角談雙蘭也收獲了一大票影迷,走到哪裡都有人追捧。

季新源打鐵趁熱,順勢又簽下了容城公子的第二本還在連載的中篇《新生》,準備等她完稿就籌備劇本開拍。

顧茗忙起來就察覺不出時間飛速的的流逝,每日伏案奮筆疾書,收到章啟越延遲了一個月的信,拆開看到裡麵的內容,還有點不敢相信。

阿茗吾愛:

隻因近日離開北平執行飛行任務未能及時收到來信,還望你原諒。

原本我有許多話想要告訴你,但提起筆卻又化為一聲歎息,我那位姓關的室友你還記得嗎?他在此次飛行任務中犧牲了……家中還有等待他的父母與未婚妻。

阿茗,也許以前是我太過天真,以為一腔熱血報國,螢火之光雖微,卻也能彙聚成河,拯救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而貢獻一份力量,然後關振岐的犧牲讓我發現,原來有些犧牲並不是為國為民,而隻是權利之下的犧牲品。

我很茫然。

……

顧茗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麼,但懷疑關振岐的犧牲可能跟政治搏奕有關。北平航校是國內第一所教習航天飛行技術的學校,教官還是美國高薪聘請,這無疑是各方矚目的焦點。

北平中央政府跟各地軍政府現在關係微妙,顧茗很擔心章啟越卷入政治鬥爭中去,回信再三斟酌,考慮到航校軍事化管理製度,也隻是隱晦的提醒他:“北平匆匆一彆,總是夢見相聚的時光,惟願你平安歸來……”

她埋頭繼續寫稿,《新生》在報紙上連載之後,讀者來信都是按麻袋來裝的,照例是由報社工作人員拆閱回複,有價值的才留下來給顧茗,以節省她的時間。

《新生》的女主人公何琪在佟家從一個懵懂少女漸漸看清了這由男權社會統治的一方宅子,從最開始的依靠男人到微弱的希望被掐滅,終於覺醒,開始為自己的將來而謀劃。

宅子裡的女人嘲笑她異想天開,認為她離開佟家隻能走上出賣肉體的道路,然而餘生很長,佟家少爺準備娶妻,還要求她對未來的少奶奶謙卑順從,遭到了她的強力拒絕,卻被關了起來,失去了自由。

長夜未央,星辰不滅。

何琪透過窗戶遙望星幕,希望不絕。

四月頭上,《新生》連載完畢,何琪終於逃離了佟府這座牢籠,走向新生。

“她提著藤箱走在月光下,腳步輕快的好像要飛起來,心中有許多的藍圖要一一去實現,身後再沒有無數條規矩牢牢鎖著她,讓她在方寸之間難以呼吸,舉步維艱,掙紮的時候還能聽到鐵鏈子嘩啦啦的響聲。

那是鎖著佟府一府女眷的鏈子,七姨娘、佟老夫人、大太太……還有十六歲跳井的櫻殊小姐。

活下來的苟延殘喘,漸漸那鏈子勒進了皮肉裡,竟也習慣了背著枷鎖生活,丫頭跪在姨太太腳下;姨太太跪在太太腳下;太太跪在老夫人腳下,而老夫人跪在男權的腳下,溫馴的恪守著三從四德,渾然不知外麵的世界天翻地覆。

何琪去意已決,走路的速度極快,拐過街角更是小跑起來,當她踩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來到了火車站,那繁忙的人群讓她心生喜悅。她還沒有想好要去哪裡,可是有什麼關係呢?

她現在是自由的,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隨便買了張車票,被人潮推進車廂,火車哐切哐切的開起來,將她的過去與未來斬斷。

過去是那個早就拋棄了她的家;是佟府無數個低眉順目的早晨與傍晚;是已經死去的佟府的姨太太,那個懵懂而懦弱的靈魂。

未來是嶄新的,值得期許的,帶著晨間露珠的清香,花間鳥語的歡快,撲麵而來。

何琪抱緊了小小的藤箱,這是她的所有家當,隨著火車的晃動而犯困,好像坐在大號的搖籃裡,帶著新生嬰兒的雀躍與新奇,可是體力不繼,她終於跌入了平滑安穩的夢鄉。

……

大結局連載之後,顧茗有半個月假期休養,緊跟著就要改寫劇本。

管美筠想要拖她出門逛街:“你再不出去就要變傻了,你瞧瞧你自己,就不能拾掇拾掇?”將她拖到穿衣鏡前麵讓她自己看看。

鏡子裡的人兩頰消瘦,眼睛裡冒著狂熱的光,像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異教徒,一頭長發疏於打理,淩亂的披散著,眼瞼下還有熬夜之後的黑眼圈。

“我這副樣子出去會嚇壞小孩子的,還是呆在家裡比較安全。”她撲倒床上,打個大大的哈欠,準備進入夢想。

香草從外麵拿著一摞報紙進來,顧茗半躺在床上招手:“好香草,把報紙拿到床上來。”

“會把油墨弄到被子上的。”管美筠尖叫,自從跟了方靜舒,她過的越來越精致講究了,從老板那裡學到了許多好習慣,還想影響顧茗,可惜這是個頑固份子,不容易受他人影響。

香草拿了一張新桌布墊在床上,再把報紙遞給顧茗。

顧茗隨便翻開一份報紙,被上麵粗黑的字體給嚇到:永安百貨少東遭不測,疑凶手勒索不成撕票。

她猛的從床上坐了起來,還當自己眼花,抬頭問管美筠:“永……永安百貨是啟越家的吧?”

管美筠還在鏡子前麵扭來扭去,調侃她:“是啊,知道你釣了個金龜婿,將來嫁進章家,可有穿不完的衣服,戴不完的首飾。”

顧茗眼前浮現出一張與章啟越有四五分相似的溫雅臉孔,她聲音都變了:“美筠美筠,你快過來幫我讀一下報紙,我眼睛有點看不清楚。”

其實是她的心亂了。

“哎呀,你麻煩死了。不陪我逛街就算了,還要我給你讀報。”她嘴裡抱怨著,還是走了過來,接過報紙見顧茗指的地方,頓時就跟被人掐住了嗓子似的,聲音低了八度,幾乎要含在嗓子眼裡了:“永安百貨少東遭不測,疑凶手勒索不成撕票……這個少東不會是啟越吧?”

顧茗已經深呼吸冷靜了下來:“啟越還在北平,半個月前執行飛行任務,應該還沒回來。你往下讀,看看這個少東是不是章啟恩?”

風乍起,波雲詭譎,大廈將傾。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