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亦是皺了眉。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裴風南仍保持著睥睨一切的傲慢,沒對裴渡生出絲毫歉疚,甚至於懇求他回家的那段話,都用了十足惡心的道德綁架。
和這種人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樣才能忍受那麼多年。
周圍是喧鬨的宴席,唯有此處,連空氣都渾然凝固。
裴渡竭力吸了口氣,不知怎地,感到腦海中突如其來的劇痛。
像是有什麼人從沉眠中醒來,在陡然蔓延的疼痛裡,朝他冷冷笑了一下。
他在裴府生活數年,早已習慣這種壓抑的氣息,可謝小姐不同。
她的人生瀟灑肆意,本應屬於澄澈明空,此地卻是泥濘的暗沼,隻會讓她心生厭煩。
裴渡不願把她往沼澤裡拉。
在裴風南的注視下,一隻手握住他掌心。
謝小姐沒說話,體溫透過手指靜靜傳來,溫溫柔柔,卻能將一切汙穢掃蕩殆儘。
沉悶沼澤裡,忽然襲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風。
裴渡手上用力,生澀將她回握,忍下逐漸滋生的劇痛,抬眸對上裴風南黝黑的眼睛。
“多謝家主知遇之恩。”
他道:“裴府為我耗費的財力,在下定會數倍賠償。”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拒絕。
謝鏡辭嘴角上揚。
“抱歉啊,前輩。”
她說得大大咧咧,毫不掩飾,帶了有恃無恐的輕笑:“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您應該不會為難我們這些小輩吧?”
裴風南沒料到裴渡會拒絕。
那孩子向來溫溫和和,看不出有什麼脾氣。
質詢的話還沒出口,便被驟然打斷,謝疏嘿嘿笑:“當然不會啊!像裴兄這種前輩,心胸定是寬闊得很,哪會和小孩子鬨彆扭。”
裴風南太陽穴砰砰地跳。
雲朝顏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二位在此逗留這麼久,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嗎?因為二公子的緣故,在秘境裡遇險的人,可不止小渡。”
因為二公子的緣故。
裴風南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
“那就太好了。”
謝鏡辭笑意更深,抬頭看一眼裴渡:“裴渡哥哥,這裡太吵,我有些累了――不如去彆的地方看看吧?”
裴風南眼睜睜看著他們轉身。
他想不通。
裴渡明明是他手裡最鋒利的劍,絕不可能背叛。以他的身份,既然已經不顧尊嚴拉下臉來,那人怎能忘記養育之恩,毫不猶豫地離開?
他忍住怒意,聲音極沉:“裴渡!難道你要背叛裴家,背棄這麼多年來苦修的劍意嗎!”
少年頎長的身影微微頓住。
謝鏡辭能感覺到,裴渡握緊了她的手。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終於握住一根繩索,他拉著她步步遠去,沒有回頭。
*
兩人一路離開前廳,等遠離了喧鬨人群,謝鏡辭抬頭之際,察覺裴渡不太對勁。
他的膚色本是玉白,此時卻近乎於毫無血色,眉頭亦是微蹙,抿著唇沒說話。
她心下一緊:“不舒服嗎?”
“……頭有些疼,許是奔波疲累,不礙事。”
裴渡笑笑:“謝小姐,多謝。”
“這有什麼好謝的。”
謝鏡辭摸摸他額頭,觸到一片冷汗:“你先回房睡一會兒吧?彆把裴風南的話放在心上。”
裴家對他而言,無異於難以掙脫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於此,還要麵對裴風南與白婉的冷嘲熱諷,定然不怎麼好受。
更何況看他臉色發白,身體的確不大舒服,這種時候避開旁人叨擾,獨自靜靜才是最好。
參加宴席的賓客眾多,都等著明天清晨的審判,裴府為每人都備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間。
謝鏡辭從沒來過裴府,等將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記憶中見過些許片段,一時起了興趣,循著回憶四處晃蕩。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劍閣,高高聳立,眾劍環繞,裴渡無數次在此揮劍,牆上還殘留著道道長痕。
然後是書樓,長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樹。
當初他們兩人定下婚約,裴渡就是靠著這棵樹,喝下了生平裡的第一壇酒。
她念及此處,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頭綻開薄薄小小的花蕾,偶爾有清風掃過,吹落一片淺粉花瓣,飄飄悠悠,緩緩降落。
謝鏡辭的目光尋著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墜向地麵,不由一愣。
花瓣並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觸之處,赫然是一個從土裡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質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朧朧有了預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從更深一點的地方被拿出來,沾滿了潮濕泥土。想來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層層衝開,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腦袋。
謝鏡辭抑製不住心中好奇,將木盒蓋子輕輕一拉。
被小心翼翼裝在其中的,隻有一張張單薄紙片。
紙片上的字跡清雋勻稱,自帶凜然風骨,並非裴渡最常用的筆跡,而是與她有九分相像。
謝鏡辭的心跳逐漸加速。
她曾見過這樣的筆跡,在她即將離開學宮、回到雲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幾年前的跨年之夜,她與孟小汀在學宮裡漫無目的走來走去,當作最後的道彆。
臨近後山,忽然有片片白紙從山頂落下,降在孟小汀頭頂。
“誰從山上往下扔垃圾啊?咦――你快看,這上麵好像有字。”
謝鏡辭聽見她的聲音,一時生出些許好奇,順勢接過孟小汀遞來的紙條。
那是張裁剪工整的純白宣紙,殘留著被精心折疊過的痕跡,她興致缺缺地用視線掃過,看清上麵的內容,兀地一怔。
那紙上沒有署名,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用蒼勁有力的字跡寫下:
【祝願謝鏡辭小姐百歲無憂。】
學宮裡流傳過一個說法,聲稱在跨年夜寫下六十六個願望,埋在高山頂上,用虔誠的祈求感動神明,就會有隨機的一個願望變成現實。
謝鏡辭曾和孟小汀討論過,一致認為這個說法很蠢。
“這是誰的筆跡?”
孟小汀嬉笑著湊上前來:“‘謝鏡辭小姐’,叫得這麼生疏嗎?這個人好乖好乖,一定是個情竇初開的害羞小男孩。”
她說著又遞來一張紙片,還是那個熟悉的字跡,白紙黑字地寫著:【祝願謝鏡辭小姐諸事順遂,前路輝煌。】
四麵八方呼嘯的冬風,不知怎地安靜下來。
謝鏡辭的心臟砰砰砰一直跳,下意識抬起手臂,握住另一張被風吹得皺巴巴的紙條。
【祝願謝鏡辭小姐永遠開心。】
這個願望幼稚得可笑,她本應該噗嗤笑出聲,卻沉默著站在原地,仿佛手裡拿著塊沉重的烙鐵。
原來真是這樣。
那些散落漫天的、被她們誤以為是垃圾的白紙,其實全都是某個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願望。他羞於直白麵對她,隻能相信那個毫無邏輯的流言,在新年悄悄為心裡的姑娘寫下心願。
這是完全陌生的筆跡,他們兩人應該並不熟識。
被烏雲遮蓋的月亮悄悄探出腦袋,灑落一地幽謐的銀灰。悠悠晚風從耳畔輕輕掠過,勾弄少女怔忪的麵龐。
那是她待在瓊華學宮的最後一天,時間寂靜得有如凝固。
六十六個關於她的願望被輕輕揚起,如同悠然遠去的脆弱蝴蝶,一點點融進遠處的深沉夜色。
在新年的第一道鐘聲敲響時,謝鏡辭踮起腳尖,抓住最後一封即將飄遠的信紙,看見雋秀有力的漆黑字跡。
那人一筆一劃,非常認真地寫:【祝願謝鏡辭小姐尋得心中所愛,一生幸福。】
他心中的姑娘,就應該生活於萬千寵愛之下,與意中人得償所願,花好月圓。
即便他注定與那個故事無關。
那是裴渡。
可被他認認真真寫下的心願,為什麼沒像傳聞那樣埋在山巔,而是胡亂散在四處。
她無言而立,深吸一口氣,低頭看向手中的木盒。
*
與此同時,客房。
房間靜謐,沒有亮燈,唯有月色悄然而來,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側臉。
裴渡並未入眠,本應空無一物的身側,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煙。
識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循著血脈途徑五臟六腑,他拚命咬牙,才不至於發出聲音。
耳邊傳來喑啞的笑,不知來源,宛如蠱惑。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那聲音說:“如果她對你所做的一切,都來源於彆人的強迫……你在她心裡,又算是什麼?”
裴渡緊緊攥住被褥,瞳色漸深。
“你隻是一個任務,那些沒有由來的好,全是假的。”
自從回到客房,伴隨著越發加劇的頭疼,這道聲音悄然出現,沒有任何預兆。
它說謝小姐彆有用心,之所以接近他,不過是有所圖謀。
它也說起他隱秘的傾慕,嘲笑他不知好歹,做著無法實現的夢。
這種感受他再熟悉不過,與當初被魔氣入體時如出一轍。
可這裡絕非魔息泛濫的鬼塚,而是由裴風南坐鎮的府邸,四周皆設有結界,防止妖魔進出。
沒有任何邪祟能從外界進入此地。
裴渡顫抖著點亮桌上燈火,試圖用燈光將暗影驅散,然而光影明滅,反而襯得那團黑霧愈發猙獰,久久不散。
不是的。
他想,謝小姐親口說過,之所以陪在他身邊,是她心甘情願。她會毫無保留地對他笑,在最為艱難的絕境下,輕輕撫過他身上的道道傷疤。
她從未嫌棄過他。
“你難道不覺得,她有時很奇怪?”
那道聲音笑得更凶:“她對你從頭到尾都隻是利用。等任務結束,你沒了價值,謝鏡辭怎會願意繼續留在你身邊?”
……他是謝小姐的任務。
想來也是,在鬼塚事變前,他們之間並無太多交流,謝小姐怎會願意以身涉險,親自去救下一個陌生人。
那道聲音仍未停下。
它說,打從一開始,就隻有他在自作多情。
四周儘是綿延黑霧,骨頭仿佛在被一寸寸碾碎,裴渡雙手撐在木桌上,脊背弓曲,如同顫抖的野獸。
他的神識快被撕裂,在無邊寂靜裡,忽然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他紅著眼,怔然抬頭。
踏著流瀉而下的燈光,有人打開房門,雙眼映了燭火,以及他狼狽的影子。
她立在那裡,月色和晚風都被踩在腳下,瞳孔雖是漆黑,卻生出薄薄的琥珀色微芒。
仿佛在她眼中,本身便生有無窮無儘的亮色。
那是……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