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影快步走出用膳的偏廳。
喬老爺夫人的主院距離他的鷺行院較遠,得走上一盞茶的功夫。
往常喬影是不會來主院用膳的,但自從他昨日以死相逼,叫停了爹娘的‘反向提親’舉止後,便被他們要求每日來主院同用晚膳,在他出嫁前,一家人好好培養培養感情。
喬影不覺得他們有什麼感情需要培養。
他覺得,他們一家人現在的關係,可能就比街上的陌生路人稍微親密一點,畢竟他們暫時還住在同一個大宅院裡。
喬影走到自己的院落門前,抬頭看了看上麵那三個字——鷺行院。
他看過祖父留給他的手稿,裡麵寫了這院名取自‘一行白鷺上青天’,希望在他庇佑不到的地方,小小的喬影也能像那衝上青天的白鷺一樣,不被世俗所困,不被哥兒的身份束縛,找到一個、或是一群誌同道合的夥伴,直上青天。
他腳步一頓,心想,到時自己同似飛成親了,這塊匾額也要帶走。
思及此,喬影心中登時羞赧起來,這邊還沒開始走婚嫁六禮呢,他就想得這麼長遠。
因為這小小的一會兒走神,喬影沒發現站在自己房門口的雪點麵色古怪,似乎很想給他眨眼睛表述點什麼,但終究沒敢。
於是,下一瞬喬影就毫無覺察的推開了自己房門。
霜汐被雪點一攔,沒跟進去,隻是悄悄關上了房門。
房內,喬影就著院內的光,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小的身影。
他愣了愣,當下在主院受得氣就消掉打半,開心道:“師父!”
不等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謝九娘開口,喬影親自點了蠟燭,為她奉茶,道:“雪點怎麼不好好招待師父,也沒派人去叫我,要是知道師父回來了,我早早就往回走。”
謝九娘心中原本憋了一肚子話,見喬影如此作態,一時半會兒竟不知從何開口。
眼看著喬影就要逮著她問東問西,謝九娘作為喬影的武藝師父,深諳‘先下手為強’的道理,道:“我倒是想要問你,前些日子我在路上遇到一夥山匪在打劫,順手救出來幾個人,其中有個鏢師見我用鞭子,突然就問我跟你的關係,一談方知,原來那海棠鏢局是你一手創建的。”
喬影頷首,正欲應聲,但他師父說話的重點顯然不在此,不等他開口,便繼續道:“我就隨口問了問這鏢局的路線,鏢師說此鏢局隻做綏州到京城一路的護送押運。我當時還沒覺得不對,就問他怎麼是一個人走的,畢竟,一般鏢師至少三人結伴。那鏢師說,他們去程為了護送一位公子進京趕考,確實是結伴了三人的。但另外兩位鏢師暫時有事留在京中,他思鄉心切,打算找幾個商旅之人,結伴回去。沒想到路遇劫匪,又恰好遇到了為師。”
喬影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頷首。
謝九娘見他一副聽故事的樣子,心道這孩子長這麼大,還是那麼沒心眼兒。
但礙於是自己的徒弟,不好上手揍,隻能繼續道:“當時雖是二月初,那綏州大行山內卻下了很大一場雪,不好趕路,鏢師見我年紀大了,邀請我去海棠鏢局稍作歇腳,我便答應了。隻是,沒想到去鏢局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老頭,阿影,你猜那人是誰?”
喬影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猜測,卻不敢一口報出來,心下惴惴。方才聽故事的津津有味立刻成了如嚼雞肋,小心翼翼詢問:“您見到了誰?我認識嗎?我應該……沒聽過吧?”
“如果你沒聽過綏州餘明函的話,當我沒說。”
喬影立刻裝作恍然大悟狀,道:“啊,師父原來您還認識餘老……”
“是啊,要不是我認識他,恐怕我徒弟之後該改口叫他師父了吧?”謝九娘乜了喬影一眼,沒好氣道。
喬影原本心裡就有些激動,這下更是鬨了個大紅臉,十分不好意思起來。
喜歡一個人的反應是藏不住的,即便老太太沒提‘何似飛’一個字,但喬影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謝九娘開口:“也怪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外漂泊,居無定所,即便是你祖父,想要告知我一些消息也沒法子。因此,當我知道你存在的時候,距離你祖父已經過世六年,當時你也早已十二歲。”
這段緣由喬影是知情的。
當時他正處於爹不疼娘不愛的階段,當時的他,還會因為爹娘一個眼神就竊喜不已。
加之,十二歲正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間點——京中大部分人家都會在兒女十二、三歲時為他們定下親事,如果當時沒有師父在,喬影可能會出於討好爹娘的原因,就稀裡糊塗的定親、成親、生子,再也沒有之後的故事。
一切的轉折點,在於他師父的出現。
是謝九娘回京後,經過一番波折,拿到了祖父臨終前對遺產安排的信件,再聯係了不少老友作證,將遺產一事安排妥帖後,才找到的喬影,同他說了其中關鍵。
大意是如果喬影出事,祖父祖母這筆不菲的遺產便會捐給京外沉塔寺;如果喬影不出意外且平安喜樂的長大、成親,這筆遺產便是喬影一半、喬淞遠一半;但因這世道對哥兒太不公平,倘若喬影成親後不幸福,亦或者二十歲還未成親,那麼這些銀子便儘數留給喬影,為他安身立命所用。
隻因‘幸福’與否的界限太過模糊,畢竟人生總沒有一帆風順的,老太太也懶得跟喬淞遠較真,便做主以喬影的年紀作為界限——倘若他二十歲還未成親,那麼就可以帶走所有遺產,富足的度過一生;倘若他自願成親,那麼一半的遺產就當是喬家這些年來庇護喬影的謝禮。
當十二歲的喬影第一次知道這些的時候,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但令謝九娘比較滿意的是,喬影居然隻用了三日就徹底調整好了情緒,看不出一點難過和委屈。甚至再沒提過其他,隻是像以前一樣的習武、練字、讀書,隻是再也不會找爹娘求誇獎了。
謝九娘感慨道:“不愧是曹家那小兒的弟子,跟他學了這麼多年書法,也算是字如其人了。”
見獵心喜,謝九娘主動要給喬影當師父:“我和你祖母是手帕交,你長得如此像她,又同她一樣的生辰,一樣的命格,甚至陰差陽錯下,你們連性格都如此接近……也罷,喬影,你可算拜我為師?我在京中教導你兩年,兩年後,我離去。到時你想天南海北的遊曆,亦或者向你祖母一樣,找到個喜歡的人嫁了,都由你。”
喬影當即跪下拜師。
十四歲那年,師父離開京城。
三個月後,喬影也動身離開,前往綏州,打算拜師餘明函。
——即便到這時,喬影都沒想過同爹娘撕破臉皮。
或者說,他對爹娘還心存希望。
他是不想成親,但是他是想要拜師後,由德高望重的老師去跟爹娘提此事的。而不是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昂著頭、理不直氣不壯地跟爹娘犟嘴。
但娘親的一封信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喬影從頭到腳,涼了個徹底。
原來爹娘都知道自己的小心思,也都猜到餘老不會收自己為徒。
他們人在京城,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一樣蹦躂。甚至在信中說,未曾出嫁前,多在外麵玩玩,見識見識世麵也好;成了親就得安分守己的留在後院,相夫教子。
喬影想,如果沒有後麵這封信的刺激,當時他也不會在回京後就醞釀著離家出走。
如果他沒有那麼早就計劃著離開,當時也不會一路順利的擺脫喬府的搜查,直到他抵達綏州、行山府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