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精窮了(1 / 2)

“夢麼?”王子騰把玩著手中杯盞, 半晌才長歎一聲:“好好安葬了罷。”

王仁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雲氏是夫人的妹妹,夢到當今禪位給四殿下, 夢到姑媽家的元大妹妹做了貴妃又薨了, 夢到自己升入內閣,卻在回京途中偶感風寒誤用藥一劑就死了。什麼藥一劑就要了命?王子騰苦笑,拜入內閣就是個毒餌罷了。

“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秋涼。”王子騰難得拽了一句文。他信王仁的話,卻也不會儘信,王仁自己都活的稀裡糊塗,更何況做官到他這份上, 有時不是人左右時局, 而是時局推著人往前走, 人在局中,就算明知前方是條死路, 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往前——幸而如今為時未晚,尚有生路。

“老爺, 少喝些。”李夫人進來,命人撤走桌上酒菜,端一碗養神湯來:“他說了什麼,叫老爺大不似往常模樣?”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王仁,李夫人有些疑惑, 王仁被關之後已有癲狂之態, 能說了什麼叫老爺顯露出這等消沉寂然之態。

“仁兒是我看著叫送走的。”王子騰淡淡道:“他瘋了,胡說些狂悖犯禁的話, 要拉全家去死。”

李夫人不置一詞, 王仁自被送回金陵就被王子騰的人嚴密看著, 他所有被人知道的話和狂態都是王子騰願意叫人知道的……王仁死不足惜,隻可惜叫瑞雲也賠上了一條命。

“仁兒活著也是受罪,死了也就罷了。隻是族人行事叫我心寒,長房喪子,我們這一房無子,其餘十房竟欣喜至此,這會兒已張羅立宗子之事了……”王子騰搖首歎氣。

李夫人冷哼一聲,王家族人依附主支安享富貴不是一日兩日,早已是群喂不飽,隻會內鬥爭利的碩鼠類爾。王仁未死時,那些倚老賣老的族老已經按捺不住要除王仁宗子之位了,李夫人回金陵這半月,更是有無數族人來拜見,個個不是打著把兒子過繼給自己的主意,就是言說女兒多類鳳姐想叫養在膝下,更有蠢婦要塞她娘家妹妹侄甥給王子騰作小生子的……李夫人早煩透了的:“老爺告假已久,且此間事了,我們儘快回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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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到了年下,李夫人等抵達時都中已飄了雪,王夫人和鳳姐等早已派人等在通州渡口,薛姨媽亦遣了家人隨時通報信息。

接連經曆了兩樁喪事,又舟車勞頓,李夫人精神大不如前,隻遣人謝了親戚們的接風之情,次日又派人到榮府來接鳳姐回去小住兩日。

“你舅舅不在,恐你年輕不知事,仍叫你姨爹照管你,你隻彆辜負了你舅舅的心。”薛姨媽敗興而歸,對薛蟠道。因王子騰並未與李夫人同路回京,他半路就接了公務轉道往西北去了,留下話請賈政多多照管著些年輕小輩,不叫他們在外胡鬨。

賈政得舅兄托付,也稍稍上了心,因吩咐道:“就叫他們小孩子們年後去家塾讀書罷,隨太爺正經上兩年學,總歸是不錯的。”

這話說出,亦是叫寶玉也去家學念書了。賈寶玉百般不願,倒是薛蟠自來到京城就被薛姨媽管禁狠了,因此十分稱願。

賈寶玉的業師一入冬月就回冀州家中料理家事,許要耽擱到明年下半年才能上來。賈寶玉才撒歡撒癡放了天性,就被賈政的話當頭潑了一瓢冷水,當日就不自在,說頭疼。

他既然病了,家中姊妹來上院請安時自是要到他屋裡探望一番。

“二姑娘來了。”

歪在榻上百無聊賴的賈寶玉大喜:“快請!”

襲人和晴雯忙親自上來打簾請迎春進去。

“這會子可好些?”迎春進來笑問。

“好了。”寶玉站起身,一麵請她坐,一麵看她身後,不見黛玉,不由得大失所望,因說:“我病了,林妹妹也不來看我。不獨林妹妹不來,這幾日益發連寶姐姐也不見上來了。”

迎春笑道:“又糊塗了不是!林妹妹才好了些,可她還在孝中,她不來看望病人正是她知理之處,緣何你倒為此怪她。還有薛大妹妹,你難道不知二嫂子的親兄長仁大哥才沒了嗎,薛姨太太娘家隻這一個親侄兒,她老人家能不難受,薛大妹妹在家侍奉母親,哪裡有錯?”

寶玉聽她這話爽朗,不似往日柔懦,不禁笑道:“二姐姐越發進益了,雖是在數落著我,倒叫我更覺的親近。”

迎春不覺紅了臉,繡桔笑道:“可不是,連老太太都說立院子立的好,姑娘變得愈有大家品格兒。方才還道姑娘如今已有她當年二分的風采,隻是還不夠厲害……”

一語未了,襲人端茶進來,也笑道:“闔府都讚呢,太太前兒還說,要讓人將大姑娘進宮前的穿戴的衣裳首飾收拾出一箱子來,送給姑娘使去呢。”

迎春麵上帶笑:“我坐坐就走了,不必麻煩。”倒是後麵立著的司棋,眉毛挑了挑。誰都知道大姑娘當日在家時,吃穿用度無一不是上上等,那些穿戴必然也是極好的東西,可再好的東西,她們姑娘也不必撿人家用過的罷。

擱在以往,司棋可沒有這樣的腰板和底氣。要麼說這各房的主子也跟打仗的將軍似的,將強強一窩、將熊也熊一窩,往日二姑娘立不起來,她們這些伺候的麵上再厲害端的再高,這底子都是虛的,若那時得二太太賞的大姑娘的首飾衣裳,司棋隻有滿心喜歡的份,可不會像現在心裡不忿。

王夫人看重誰,就愛賞送些舊物以示親近,賈寶玉對此早習慣了,聽襲人的話,非但不覺不妥,還笑道:“大姐姐當日有一套真真國祖母綠打的頭麵,最是好看,我替二姐姐討來。”

襲人亦曾見過那套頭麵,足有上百顆大小寶石鑲嵌,端的是貴重無比,她料想太太未必舍得,忙把話岔開。

迎春淡笑:“明兒再來看你,且好生養著罷。四丫頭的奶母染了風寒,連累的小妹妹也有些個咳嗽,我得過去看看。”

說著要走,寶玉忙攔住,說吃了茶再去不遲,襲人也趕著將茶捧到她手裡,迎春無法,隻得再略坐一坐。

晴雯此時笑問道:“怎麼不見雲安姐姐,莫不是隨二.奶奶回王家去了?聽聞她原最得舅太太疼愛,隻是不知此次還來不來了?”

晴雯的話也正是迎春掛心的事。這賈迎春雖父母俱全,還有那麼些個兄弟姐妹在,可她自懂事以來,其實從來都覺自己是在獨自活著,無一人可交付真心。隻杜雲安來了,敢直言不諱,亦講了許多見聞警醒她,為人見多識廣還風趣豁達,頗多為她將來考慮,叫賈迎春真如多了個親姐一般,愈發離不開她。這一回舅太太使人來接二嫂子,還特特遣了兩位管家媳婦到平明樓接雲安,對雲安的鄭重體麵比對二嫂子也不差了,怎能不叫迎春擔心她這一去就不來了呢。

但迎春對雲安也有一腔真心:“她原是舅太太家的人,聽二嫂子說舅太太從前倒有認她做女兒的意思,這次叫去雖不敢圖這個,但想來至少也要放她歸良的,如此一來,正是件大大的好事。”

晴雯道:“那豈不是日後見不著她了!”

迎春勉強一笑:“如何見不著,日後相見,自是更好了。”

寶玉又是扼腕又是長歎:“嗐!雲安姐姐那樣清俊的女孩兒,合該生在咱們這等富貴錦繡之鄉,倘若仍留在舅母家裡還好,不然這一旦出去,清寒加身,鎮日不想花草樂事,反得斤斤計較些俗事,豈不白瞎了她那樣一個人!”

迎春知他與自己、與雲安都不同,這位小爺就是個安富尊榮、不慮後事的富貴閒人,她們是比不得的。於是便也不多說,吃了盞茶就告辭離去。

倒是司棋,回去了仍舊不服氣的咕噥些話,跟雪鷺說:“這位小爺,真真養的比姑娘們還嬌慣了,竟半點不知這世上的日子是怎麼過活的,就是璉二爺和二.奶奶,也要計算家用顧著人情往來罷,偏這些到了他嘴裡,就是那最看不進眼裡的俗事。”

雪鷺笑道:“寶二爺還小呢,再過幾年,難道還這樣?誰還能吃風飲露的過活不成,再大些兒也就好了。”在司棋麵前如是說,回到黛玉房裡卻對自己人囑咐:“這裡的寶二爺養的忒爛漫了,是看不得人間煙火的性子,你們日後需得警醒著,在他麵前彆說那些叫他不喜的話,免得惹他的風波出來叫姑娘難做。但更不許故意招他,刻意說甚花兒柳兒粉兒朵兒討他喜歡,叫我知道了立刻回稟大管家,打發她回南邊去!”

一時能進屋裡侍候的其餘三大四小皆鄭重稱是。

黛玉放下書卷笑道:“如今這裡大小事都要你們雪鷺姐姐操心,她每日裡不敢有一點錯漏。這話雖說的嚴重,卻是君子有言在先,你們若不聽從,便隻好離了我這兒。”

這女孩兒說著說著又出神了,半晌忽滴下淚來:“離了我也未必不是好事,回南邊去和父母兄弟姊妹們團聚才是幸事……”

“姑娘!”雪鷺又心疼又好氣。

“若是有想回家的,直接來告訴我,我無有不允的。隻是不許故意犯雪鷺姐姐的話,叫我知道了也不能饒的。”黛玉回神,沒好意思的補充。

能跟著姑娘貼身侍候,是這些個大小丫頭用了多少心才求來的好差事——不提她們自己跟在姑娘身旁過的比富戶家的小姐還尊貴呢,就隻說她們的父母兄姊,個個都得了好體麵,甚至在老爺跟前都掛了號,日後幾輩子的前程臉麵都有了。姑娘終究要回家的,有陪姑娘客居舅家的功勞,一時背井離鄉算得了什麼。

……

“好孩子,姨媽實在舍不得你!隻是連你姨爹連林夫人都遭橫禍,我便是再不願也得如此……”

李夫人也不知道王子騰跟父親如何說的,李父本來要緊著回京認回外孫外孫女,可不知怎的竟願意暫緩了的。而連王子騰都改了主意,李家的家財一部分悄悄分批送入各處密庫,一部分正大光明上了折子,說李家願將一半財產獻給朝廷以做賑災之用——朝廷下旨褒獎,聖上格外開恩,令戶部從明歲起給李家增引三萬。需知如今一鹽引配鹽三百七十斤,一斤官鹽在產地賣十文左右,鹽稅約占三分之一,但一旦轉運至各地,鹽價立刻能高出二三倍……多增的這三萬鹽引,每年利潤少說也有五萬,更不提因此掘得的其他好處。有戶部照拂,李家捐獻掉的那半數家產不出十年就能賺回,惹得江南諸家眼紅,紛紛效仿,朝廷亦各有褒獎,卻再未能獲得如李家的實惠好處。

李家本就在風口浪尖上,如今雖更甚一重,但也使李氏家族在上頭掛了號,如甄家等垂涎者便多一份顧忌,不敢再輕舉妄動——李夫人幾番思量,悄悄告訴杜雲安:“這生財的聚寶盆已如燙手山芋一般,是禍非福了,連你姨爹都捧不住。為了咱們一家子的性命,一日不將這部分交出去,李家一日不能有後嗣。我們娘兒們便一日不得相認,如今隻能委屈你認作我的義女。”

這收養乾女兒在各家都是有的,因女子不克傳宗接嗣,不威脅宗祧軌製,是以律法對收養女孩兒沒有限製。有的人家名為養女實為丫頭,亦有人家在女孩兒出閣時將名兒記上族譜,陪送妝奩,與親生無異。李夫人在府中置了香案供盤,點香祭過天地祖宗,鄭重認雲安做義女,當日,闔府上下便都稱雲安做“小姐”。李夫人更是將正院西跨院撥給了雲安居住,不舍得叫她離的遠了,這等愛重,叫王熙鳳也暗中吃味。隻是鳳姐已是人家的媳婦,不便久留,觀禮後就回去榮府,與李夫人約定過幾日來接‘妹妹’去那邊小住。

若說在李夫人與她私語時,杜雲安還未能體會個中危險,直到當晚,一個自稱是伺候李大嬤嬤的媳婦子求見,說是替大嬤嬤給太太新認的義女請安,雲安推辭不去,隻得叫她進來。

這媳婦子進來時奉承場麵話還說的極好,但看到房中小丫頭才掀簾出去,這媳婦子就緊著道:“我可憐的姑娘,您是正正經經的李家外孫,怎的被人糊弄至此!……隻要您肯相認,李家的萬貫家財還不是您的,日後坐產招夫,何其暢快!何必寄人籬下,受這等屈辱——您放心,我們一乾老家人都願為你作保,還有貴人相助,必不能叫咱們家的家底子被外人得去……”

杜雲安見兩個小丫頭久久不回,就知或是被收買或是被絆住了,便沉住氣問:“外人?”

“不正是這狼子野心的王子騰麼!他侵吞嶽家家產,還將老太爺軟禁在姑蘇老宅中,如今老太爺正盼著姑娘回去呢……”

“如何回去?”

那媳婦子大喜:“姑娘放心,我等一準將姑娘平安送回老家……”當下便與杜雲安約定子時在後角門處相會。

杜雲安一.夜好睡,次日醒來屋裡的小丫頭已換了兩個,王子騰府邸也蕭條不少。

李夫人與她同桌用了飯後,才輕描淡寫的道:“隻是個被鼓動的遠房分支,不必理會。原是我離家久了,叫什麼人都冒了出來,好孩子,你放心,日後必不會如此了。”

“我使人置辦了些小物件兒給你,你去看看喜不喜歡。”李夫人把外甥女支開,立刻冷下臉問:“確定除了那幾個之外,無人得知小姐的事?”

下頭心腹陪房忙點頭稱是。李夫人怔了一會,方道:“那幾個人送到老爺的莊子上去罷,後頭的事交給莊上的人處置就是。至於大嬤嬤,她是豬油蒙了心,醒不過來了——罷,罷!也一並送去罷,就說叫她在莊上養老。”

“是,是。”心腹戰栗不敢求情。

所謂老爺的莊子其實不產糧食果蔬,從來隻見往裡送人不見回來的,其內陰私不足為外人道。

留下‘義女’親香了幾日,王熙鳳便親自來接,李夫人百般不舍,目送車架走遠直到看不見了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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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與熙鳳私底下說了些什麼,杜雲安無從得知,隻覺鳳姐看自己的眼神頗怪異,一時歆羨一時不齒,一時可憐一時妒忌,直叫杜雲安渾身難受。

鳳姐攜著她的手,一路往上房走,此時榮府中十停人有九停人都知道王家舅太太回家來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認了杜雲安做乾女兒。杜雲安此時來,引動了好些人來看,那些人的神情似乎在說:“這杜雲安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兒,竟引得舅太太如此器重?”“昨兒還與我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今兒就做了‘小姐’了,何德何能哩!”

“老祖宗,看我把誰帶來了!”花廳的簾子方才打起,熙鳳就揚聲笑道。

“快,雲妹妹,拜見老祖宗!”鳳姐推她,鴛鴦忙親自捧了蒲團放在榻前。

杜雲安是作為小姐頭一次來榮府,叫她正經拜見賈母是這府裡拿她做正派小輩看待的意思,雲安不能不領情,於是深深一拜。

賈母坐在上麵喜歡的無可不可:“快扶起來!好孩子,你果然是個有福氣有造化的,如今我也稱得你一聲‘表祖母’啦,你隻安心好好在我這裡住著。若有誰不好,或是少什麼東西,隻管告訴你姐姐去。”

說著就又問鳳姐道:“舅太太到底是什麼病症?今年咱們這幾家忒難過了些,竟是些傷心事,越近年下,越叫我提心吊膽。”

雲安心中自思:“難道李夫人稱病了,怪不得她說隻叫我好生跟著來,不必擔憂其他。”

想著,隻聽鳳姐回道:“舅太太娘家隻那一個弟兄,如今年紀輕輕的走了,任誰都受不住。唉,原是心病,這一路益發重了,人也懶懶的,每日有大半的時候都是直著眼不說不動,把闔家都嚇壞了——也是我這妹妹八字生得極妙,戒台寺的高僧親自批算的,說於她本人雖不大好,卻最補和旁人的命數,能使舅太太‘如枯苗得雨,勃然而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