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精窮了(2 / 2)

“雖比從前大好了,可舅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太醫囑咐靜養為先,我想著她一個人在那邊怪悶的,不如咱們這裡熱鬨,索性接她來住些時日。老太太最疼愛我們這些小輩兒,她來了豈有不喜歡的。況且妹妹早年養在外麵受了不少苦,我私心裡要她過些輕鬆快活日子。”

賈母笑道:“你思慮的周全,這很好。”又對杜雲安道:“你二妹妹已叫人給你收拾了屋子出來。我知道你們小姊妹處的最好,日後仍和你二妹妹和林妹妹住在平明樓,也熟便些。”

又對地下來見新姊妹的一眾女孩子道:“我最愛孫女們養活在我跟前兒,你們且要好好相處。”

當下,迎春和黛玉臉上的笑比旁人更真更燦爛,姊妹們都笑盈盈的應“是”。

“如今迎丫頭三個一處倒不孤單了,我隻怕你們說我偏心。”賈母笑道:“這樣兒,寶丫頭也彆鎮日悶在家裡頭,同我們探丫頭做個伴兒,你姊妹同住致遠齋,豈不十分好。”

又命李紈搬去露微堂去住:“蘭哥兒才丁點兒大,作甚整日不出來,我想他與四丫頭倒能頑到一處去。有你照看著這兩個最小的,我才放心。”

露微堂人氣足,也更寬敞,李紈本就覺的她兒子憋在家中無甚玩伴而有些呆,不如彆的孩子機靈,因此賈母的話極是稱願。她本來就擔著照管惜春的責任,現如今搬過去住下就更便利了。

此時,彆人尚還忍的,唯有賈寶玉聽賈母如此吩咐,喜的直拍膝喟歎:“老天,這天下的精華靈秀,豈不是都到我家裡了!”

探春聽了,刮刮臉兒笑話他:“多早晚的時候二哥哥還雲妹妹長雲妹妹短的,如今見了雲姐姐,就不記得雲妹妹了。”

“該死,該死!竟忘了她!”寶玉頓足,回身扭股糖似的挨進賈母懷裡撒嬌:“老祖宗使人把雲妹妹接來罷,家裡來了這些姐姐妹妹,好不熱鬨,我卻忘了雲妹妹在那邊孤孤單單的,她知道了豈不怪罪我。”

“好好好。”賈母攬著他答應。

寶玉還不依,立逼著馬上去接,賈母隻好命人備車架去史侯府接史湘雲來小住。

“彆的姊妹都有伴兒,等雲妹妹來了,仍舊叫她住在碧紗櫥裡,我隨老祖宗在暖閣裡……”寶玉笑道。

賈母看了和姊妹們說笑的黛玉一眼,沒同意:“你在碧紗櫥裡住的好好的,又折騰什麼。你雲妹妹來了,我叫她去和三丫頭寶丫頭住,她和黛玉、寶釵、雲安三個原本不相識,住的近了才更益與姊妹們親香,你可不許鬨夭,不然仔細你妹妹捶你。”

“老祖宗替雲妹妹想的周全,不過依我說,倒叫雲姐姐和雲妹妹住一起才好玩呢,大家說笑起來,隻怕一會子就暈了。”

“你這個促狹鬼兒,不好胡鬨,湘雲丫頭知道了要生氣,日後你叫雲安丫頭‘安姐姐’就是,非要都雲來雲去的。”

因著又來一個新姊妹,賈母這裡至晚才散。待眾姊妹離開了,熙鳳特地留了一留,悄聲把方才不好當著眾人麵的話稟告了:“好叫老祖宗知道,這丫頭的生辰八字是真的好,舅太太也真的疼她。隻是比起這丫頭,舅太太心裡頭還是嫡親的外甥外甥女更要緊些,說今年時氣不旺,各家都不好過,家裡的哥兒姐兒亦是三災八難,多病多憂的,叫她過來住些時日,興許就好了。”

賈母忙問:“果真?”

鳳姐笑道:“那還有假。我這裡且不論,她在您這裡住的那一月,寶兄弟是不是就挺好。後頭她去了二妹妹的屋子,您隻看二姑娘如今怎樣,從前怎樣?再有林妹妹來了,我聽說她來的時候在船上還病過好幾回,瘦的可憐,可現下看著,雖比旁人要纖巧柔弱了些,但到底沒生大病了的……舅太太不說我也想不起來,可她一說,我才覺得戒台寺的高僧實在很準。”這樣穿鑿附會的解釋了一通,連熙鳳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賈母便有些後悔,嗔怪道:“你不早與我說,早叫我知道了,我在這院子裡給她收拾出間房屋來,能是什麼難事。寶玉前兒還說頭疼,叫她住的近些多好。”

鳳姐忙笑道:“寶兄弟有他那塊玉在,彆的什麼好八字拿過來都平常了。我常聽些老人說‘小挫之後,反有大獲’,寶兄弟正應這句話了,倒用不著她。況且姑娘們每日都來老祖宗這裡請安,怎麼也遠不了的。倒是林妹妹,一時遠離故鄉神魂不穩,得她一二年的益就好了……”

賈母想一想,也喜歡起來,笑道:“是這個道理。既如此,你多照看些,彆叫人簡薄了安丫頭去。”

鳳姐應了才退出,回房後因與平兒自嘲道:“我再想不到有一日,我得替雲安丫頭想前想後的擺平弄整了。前兒不過是我的丫頭,如今倒像是我祖宗。”

平兒哼笑:“先前我問奶奶,奶奶還不告訴我,我隻奇怪雲安到底是個什麼來曆,怎的叫奶奶這樣上心?如今就思前想後給她弄周全了,日後還不得鞍前馬後的伺候呢!”

鳳姐上來擰她的腮幫子:“小蹄子敢拿我取笑了!看我揭你的皮!”

“好奶奶,雲安真就是咱們太太認得乾女兒那樣簡單?”

鳳姐歎了口氣:“日後不許叫‘雲安’了,你叫她‘雲姑娘’‘安姑娘’都成,不止麵上做到,心裡頭也恭敬些兒。”

平兒大吃一驚:“怎麼說?”

鳳姐道:“嬸娘倒沒說她的身世,隻是我看嬸娘這樣看重,也能猜到七八分,左不過就是叔父的舊事了。她的娘是叔父做主給了親衛的,後兒居然又鬨出這樣的醜事來,我怪替嬸娘難受的。”

“雲安、不是,安姑娘是咱們二老爺親生的女孩兒?那她哥哥豈不是,豈不是!”平兒握住自己的嘴。

鳳姐急忙搖頭:“這可不能胡說,那雲氏當日若有身孕,如何肯出府去?看她後來又勾纏了二叔還有了孩子,就知道這女人不是個好東西,若大兒子是王家的種,她早就回去鬨了,還能等著……”

“不對罷,我聽安姑娘說過,她娘在她五歲上才過世的,若她娘有那種心思,五年裡怎麼找不來呢?”

鳳姐冷笑:“那是嬸娘厲害!你難道不知雲安出生不久她一家子就被嬸娘弄到自己的莊子上過活了?……隻是嬸娘到底心軟,她心疼二叔膝下唯有陽姐兒一個孱弱的,這回從金陵不知怎麼確定了雲安是王家的種,趕著就認她回來。日後待她出閣時將名字往族譜上一添,陪送一副嫁妝,這乾女兒就自然而然成親女兒了——還不是為著二叔的聲名著想。”

平兒捂著胸口:“奶奶如何知道的,是咱們二太太告訴你的?”

鳳姐冷笑:“難道我就沒長眼睛沒長腦子嗎,我看嬸娘既然非常愛重她卻又巴巴打發她到親戚家居住,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鳳姐替她嬸子心酸,這等看重子嗣偏又恨二叔不作法的心,可不就是矛盾難受嗎!

平兒總覺得哪兒不對,卻又說不出來。她思來想去,似乎的確就這麼一種解釋。不過,若雲安姑娘是二老爺的私生的女兒,那仁大爺當初……

此時王熙鳳也想起這茬來,又氣恨又心疼:“我那哥哥真是瞎子打過獨木橋——錯路一條!怪道嬸娘疼他,都舍得把兩個陪伴多年的大丫頭給他了,也不肯鬆口給雲安,原來嬸娘心裡一直有個疑影兒,隻是沒證據確定雲安是二叔的種罷了。”

經鳳姐這篇好似很通的猜測,往常不合理之處都有了解釋,叫平兒心裡也信了,她心想,難怪當初二太太沒把雲安的身契給奶奶,還再三再四的說是借給奶奶使一二年,興許雲安根本就沒入籍,哪兒來的身契給呢——二太太那時被仁大爺纏磨的沒法兒了,這才把雲安塞給奶奶暫避一避。

是了,金陵老家裡老人最多,興許從那裡得到佐證來證明雲安就是王家的姑娘!平兒自思道,從前她頭一次見雲安的時候還覺得她眼熟,恍惚像誰,隻怕是像祖上的老人兒了……

“主不主,奴不奴,就是正經小姐客居在親戚家都常遭嫌棄,更何況她一個義女。說到底她也可憐,鬨得個最尷尬的身份。日後且照拂一二罷。”

這主仆兩個,被李夫人似是而非的引入了歧路,卻居然還自己補全了故事,將一切頭尾擺布的合情合理。這等能為,也是少見了。

從此,鳳姐果然待雲安很不錯,平兒與她自來好的很,知道了她的‘身世’也不過多添一份恭敬,日常裡該如何親近還是那樣親近。

亦是從這日起,李夫人閉門謝客,對外隻說安心靜養,漸漸低調的好似都中沒有這位貴婦人一般,都中新鮮事多,不多時也就沒人講究李家的事了。李夫人如願淡出了視線,隻一心等著時局明朗,隻等新皇登基的時機將李家鹽道上的生意都獻出去。李家的財產,現銀已有去處,獻出去一部分,隱瞞起來的大半兒會陸續送入四殿下以及王子騰的密庫裡,但這家業裡最讓人惦記的來錢的聚寶盆未動——李家所占的鹽引份額不是小數目,每年繳納的稅銀堪比窮省一省所納。是生是死,李夫人等的就是這最後一哆嗦了。

李家生意的大頭是在鹽道不錯,可其餘各行當的買賣更多,隻是不如鹽道暴利罷了,李夫人隻盼著在李家能從鹽道上平安的抽身退步,下剩的家業既不惹眼還足夠富甲一方的,那才是李家的希望,才是能留給仲哥兒安姐兒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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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夫人特特使人抬來一箱子玩器衣服,說:“你一個小孩子可憐見的,缺什麼少什麼隻管來說。這是元兒當日的東西,白放著可惜了兒的,收拾出來些給你使罷。”

那來傳話送東西的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這婦人在房中打量一番,笑道:“姑娘歇著罷,我告退了。”

待她出去,李夫人挑來給雲安使的丫頭茉線啐了一口:“什麼東西,賊眉鼠眼的看個甚!誰稀罕彆人使過的舊東西!”

杜雲安笑道:“我算她哪門子姑娘,原就是借住在人家家裡,理她作甚。你不許調皮,出去被人欺負了我不好和你表姨交代!”這茉線是銀線的表外甥女,銀線素來和雲安情分深厚,因著這層關係,李夫人特地叫茉線來看,見她是個潑辣膽大的,才放心給外甥女使。

另一個大丫頭卻是李夫人直接將自己身邊的碧桃給了她。這碧桃當日和寶綠一起補白檀、白芨的缺,她倆個本才是李夫人真正屬意的一等大丫頭,隻是因瑞雲瑞香那些事情的緣故,才在二等上做了幾年。誰知瑞雲和瑞香都給了王仁,寶綠隻得補了熙鳳屋裡的空缺,改了名兒叫“順兒”,李夫人身邊留下了碧桃,這回不得已送外甥女住在彆人家裡,李夫人不放心,便索性將碧桃給了雲安。這碧桃自己能乾不說,她還是王家大管家王福的嫡親侄女,有她在,杜雲安做事比往常還便宜,可見李夫人真真為孩子操碎了心。

“姑娘,你也給我們改個名兒!你看林姑娘屋裡,雪鷺雪鶴、雪雁雪鶯,多好聽呀!況且一聽就是一屋的。二姑娘屋裡的繡桔和司棋姐姐的名字也好……反正我不想做’線‘了,你給我想個好聽的名字。”茉線撒嬌道。

碧桃也過來應和,原是她才知道赦大老爺院裡有個也叫碧桃的通房,怪難為情的。

這可是難著雲安了,她起名的水準,看她家裡那條大黑狗叫“虎子”就知道了。

雲安想了半天,茉線將帶來的古董擺件都往百寶閣安放妥當了,見她還沒想出來,這女孩子就跟她碧桃姐姐搖頭:“我看咱們還是彆指望姑娘了,我從前見她喂廊下的雀兒,不管什麼品種什麼顏色的都叫‘鳥兒’‘鳥兒’,針線房附近的貓一律是‘咪.咪’‘花花’……不然咱倆換個字兒,你叫碧線,我叫茉桃?”

雲安都聽見了,忍不住氣笑:“碧線?乾脆叫避嫌算了。茉桃,你也不怕彆人叫你‘莫討’——‘莫討飯’,討飯,邊兒去!”

茉線的嘴嘟的老高,雲安沒法子,隻好絞儘腦汁:“你們生在幾月?”

一個說六月,一個說十二月。雲安撫掌大笑:“現成的名兒,茉線你叫‘荷月’,碧桃姐姐叫‘梅月’,如何?”

兩人想一想,雖說姑娘取巧兒了,但這名字好聽也好記,倒真不錯。

這日,荷月進來回說:“仲爺送了年禮進來。二.奶奶打發人說請姑娘回家提前吃年茶罷,到了年節正日子就不好出去了。”

不多久,外頭有人來回說,已套好了馬車。荷月和兩個李夫人給的粗使嬤嬤給雲安壓車,梅月留下來看屋子,一行人極低調的就出了榮府。

過一個路口,杜雲安換到自家車上,車裡果然有虎子等著。

荷月幾個都是省心的,自覺留在前頭倒座裡安置。

堂屋裡兄妹兩個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將各自身上這一旬發生的事都說完了,杜仲才道:“那個王老爺使人來告訴我,教我打消遠走的主意。李家在風口浪尖上,若離了都中,他不能保證我們平安。”因為這句警告和威脅,杜仲將掛出去的房屋又收了回來,準備好的行囊也重新打開歸置了。

杜雲安微微皺眉,倒是杜仲很平靜:“陳先生來信罵了我們一通,說如今都中水渾,才有我們這些小魚小蝦的活路,一旦撒出去,就蠢得自己顯出來了……”

“是哥哥想的簡單了。”杜仲告誡自己沉住氣,謀定而後動。

“哥,你和宋師兄……”

杜仲一笑:“如今我與你宋師兄已入通州大營,隻待年後正式應差。”杜仲與宋辰武藝出眾,又有陳子微的舊友舉薦,在今年新募的兵丁中極為出眾,才經過幾次操演就成了管十人的什長。

“宋師兄呢?”杜雲安這才想起來。

杜仲笑道:“他買下了咱們隔壁小院,平常倒還是住在這邊廂房的時候多。今兒你回來,我打發他自己出去找食吃了。”

正說著,兩人就聽到牆頭上傳來兩聲口哨,虎子“騰”一下站起來,撒歡的往西牆跑,杜雲安向外看,正看到一整隻烤兔子從天而降,被虎子一個飛撲咬住,美滋滋的晃著尾巴跑回來——“我,我不吃!虎子你自己吃!”雲安推攮大黑犬那黑黢黢的狗頭。

是夜,杜雲安看著眼前的賬簿,又瞟兩眼看得到底子的錢箱,沉重道:“哥哥,咱們家——精窮了。”

杜仲假做淡定,點頭:“精窮了。”

隔壁,宋辰差點把茶喝進鼻子裡,忍了又忍才沒嗆咳出聲,不是他想偷聽,實在是武人耳聰目明,隔壁兩兄妹還躲在耳房裡好一通折騰,從地下挖出個箱子來——聽聲音,果然是很窮了,宋辰一聽那箱子晃動時響的聲兒就知道裡頭大約隻剩點碎銀子……

宋辰下意識忽略了自己放著次間的軟塌不躺,在這東耳房裡窩了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