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閨妍豔.圖(1 / 2)

不過兩日, 雲安果然親自將信送給黛玉,黛玉道謝,未及命人上茶, 已先拆開信來看。

雪鷺親自捧了熱茶給雲安, 笑道:“姑娘吃茶。”

言語間隻叫“姑娘”,並不提名道姓的稱呼,可見稠密。但這房中諸人, 從黛玉的丫頭到雲安的梅月、荷月皆不以為奇,若教外人看來,倒好似她倆個才是嫡親的表姊妹似的。尤其黛玉向來細心有禮,像如今這樣不請客人坐下不趕命上茶的事在彆人身上從沒有過, 更叫她屋裡的人知道她的心——慣來隻有親近之人才不必死究禮數。

雖前因在林家救了杜仲性命、杜仲拜陳先生為師、又護持黛玉一路北上的情分上, 可終究是落在兩個姑娘相投契才能處成這般。因兩個姑娘處的好, 她倆屋裡的人也漸漸同氣連枝起來。再加上一個溫柔厚道的迎春,賈家竟再無他處比這平明樓裡更契合相投的了, 儼然是處.女孩兒們的桃花源一樣。

“我新給父親做了些針線,這兩日收拾出來仍舊請杜大哥哥托鏢行隨信捎去。”黛玉看罷了信, 眼眶紅紅的,卻笑了起來。

雲安點頭,笑道:“陳先生的信裡說林伯父與家裡上下人等皆安泰康健,隻是擔憂你想家,便與鏢行定了契, 以便月月的書信往來……你可安心了罷?”

林如海的信裡也寫了此事, 杜雲安也如此說,更叫黛玉高興了, 她將信貼在胸口, 一會叫雪鶴將她給林如海做的鞋拿來包起來, 一時又命雪雁雪鶯兩個將她在臘八那日親手浸的臘八蒜壇子取來……支使的大小丫頭團團轉,連梅月荷月兩個也緊著幫忙。

這一屋裡正一團和氣,姑娘們臉上都帶著笑,雲安同黛玉將牆上所掛的九九消寒圖取下來,這瓶插紅梅的“歲歲平安”消寒圖係黛玉親手所畫,上圖的梅花已經塗紅了小半兒。

“還是你的心最靈慧不同,怎麼想的來?”雲安笑道:“林伯父收著這畫兒,指不定如何高興。”

黛玉抿著嘴也笑:“我塗了這些,父親把中間路上未填的補上,接著日染一瓣,也就當我們父女倆一同‘珍重待春風’了。”

一語未了,外麵有人道:“你們這裡做什麼呢,這樣熱鬨?”

雪鷺與梅月笑道:“寶姑娘、雲姑娘與三姑娘、寶二爺一齊來了。”

黛玉同雲安忙道:“快請。”

那四人進來,看到屋中忙亂,案上、幾上都散著東西,湘雲便笑道:“多早晚的就把年貨擺出來了?”

黛玉請眾人往西側暖閣去坐,又命雪鷺雪鶴上茶,這才說:“我往家裡寫信,隨信捎些東西。”

寶釵便道:“我們家常有南北來往的船,若是林妹妹要捎寄東西,隻管使人告訴我,我家的船極方便。”

黛玉隻說已經托好了人,又謝一回寶釵方罷了。杜雲安但笑不語,林家難道沒有船隻嗎,便是每月都派船來往都中和揚州又算得了什麼,不那麼做隻因老謀深算的林如海避嫌而已,這是怕叫有心人往他頭上織羅個聯絡朝臣圖謀不軌的罪名。還是上次托杜仲師兄弟‘壓鏢’送林妹妹上京,才教這老狐狸想起了走鏢行的法子,托鏢行這等開門做買賣的江湖行當傳遞信件,本身就擺出了坦蕩的態勢,況且又有杜仲這等在鏢行人麵極熟的小輩子侄們在,寄信寄物更是又快又放心。

賈寶玉已站起來到廳中轉過一圈,將那些東西一一賞鑒過,才走回來笑問:“那玻璃罐子裡裝的是什麼?”

“是臘八蒜。”雪鷺請他吃茶,邊笑答道。

湘雲捂著嘴笑:“林姐姐怎的還要將這個捎去不成?怪陋簡的。”

雲安也笑:“我們幾個前兒鬨著玩,自己剝的蒜瓣兒,自個兒浸到米兒醋裡……這一罐子都是林妹妹親手作的,送去給林伯父,不為貴賤好壞,林伯父受用的正是女兒的孝心。”

“好有趣,怎麼不叫我們!”探春拍手笑道,又問:“怎不見二姐姐,方才我們先去她那邊,也不在屋裡。”

黛玉和雲安都笑:“鳳姐姐請她幫忙呢,二姐姐便舍下我兩個去幫嫂子了。”

“你們好會弄趣兒!”湘雲也覺有趣,說“但凡是咱們自己動手作的,便是一草一紙,也不嫌寒簡了。”說著就推寶玉:“什麼時候咱們也想個新鮮的事情頑一頑,豈不比鎮日趕圍棋閒說話來的好?”

寶釵看一眼外廳花幾上的玻璃甕,心道這可不算寒簡了,隻這剔透的玻璃甕就是多少人家裡都沒見過的。

她自想著,就聽寶玉起了興頭道:“待到春暖花開,咱們采了新鮮的花朵來,我給你們淘澄胭脂膏子——致遠齋前頭的院子極大,我們且擺開了陣勢,好好頑一回,既得興,又給你們製出來一季所用的胭脂!況且春日裡,飛花漫天,姐姐妹妹們一處弄紅品香……老天,好一幅‘春閨妍豔.圖’!”

他說著,已醉倒在美景裡,仰倚著雪鬆錦的靠背上,兀自喟歎。

湘雲喜得無可不可,隻願明日就百花齊開了好弄這個頑,還道:“還要捱到多早晚,如今各處也有好些花,不止紅梅白梅,便是牡丹花兒也有,我們不若擇一日先作頑一回的來。”

寶玉聽了眼睛又一亮。

寶釵忙攔道:“如今治辦年事,上下裡外,皆是忙忙碌碌的,且不是弄這個的時候兒,況且凍病了不是好玩的。”

探春因笑道:“正是這話兒,過幾日除塵裱糊的又得一番折騰,什麼好興致都得給敗了。”說著就又指著寶玉道:“二哥哥開春就要往家塾念書去,正是以後要用功上進了,若還弄這種事情,教老爺知道了,豈不得責罵說我們引得你不務正業呢。”

湘雲和寶玉大失所望,尤其賈寶玉,此時臉上的表情已經能讀作‘痛不欲生’了。

他哀哀歎氣:“寶姐姐三妹妹好沒趣了,此時又說這個做甚。我隻‘今朝有酒今朝醉’罷,快快彆提什麼功課上進的,沒得濁了林妹妹的屋子。”

黛玉隻捂著嘴笑,不肯說話。

湘雲賭氣道:“我們在屋裡製一點子來頑,大節下難道老爺還怪罪嗎?”

寶釵便握著她的手笑話:“你一門子頑心,也不想想若要用鮮花淘製胭脂,需得多少花呢,是那雪地裡的幾株老梅夠你折騰,還是你要把老太太、太太屋裡那幾盆難得的牡丹都薅禿了的?”攬過她安慰:“過些日子,桃花滿枝丫,玉蘭立梢頭,各色各樣的花兒朵兒都任你選用了,那時候即便你要的這裡沒有,我也隻叫人給你弄來就是了。”

哄得湘雲又高興起來,大家都笑她小孩兒脾氣,一時惱了一時又好。卻不知除了賈寶玉,其他人或多或少心裡都有些感歎:這史湘雲正是一腳踢死個麒麟——不知貴賤的大小姐秉性,這冬日裡的牡丹何其珍貴,全是地窖火炕的百般伺候出來的‘唐花’,闔府裡隻有上院和正房裡擺著幾盆,鴛鴦彩霞幾個都小心翼翼的供著,要它在正旦的時候添富貴光彩呢。

“那一卷卷軸是什麼?”湘雲看到雪鶴和香菱將一卷卷軸放進錦盒裡,因問。

“是我們姑娘畫的九九消寒圖,也要給老爺送去。”

眾人命她倆打開一觀,見那圖上的梅花花瓣已經填染到今日,都盛讚黛玉好巧心。

寶釵歎道:“臘八蒜消寒圖,大俗大雅,林妹妹的這一腔心思,能不教人動容。”

暖閣裡的年輕男女們皆是感黛玉之心,湘雲此時眼圈一紅,卻滾下淚來。黛玉知她自繈褓中便父母雙亡,從小跟著叔嬸過活,也忍不住心頭一酸,眼眶一熱,又怕眾人看見了,忙低頭自己擦了。

黛玉因她落淚,湘雲全看在眼裡,當下心裡感動,挨到她身邊,抽噎著要給她擦眼淚。這兩個女孩兒,一個自己臉上還掛著淚珠呢,胸脯子一抽一抽的哽咽,就扁著嘴給那個已經止住淚的擦臉了;方才忍住不哭了的那個,被她拿手帕子一招,那淚珠子就跟斷了線似的一串串的往下掉,越發叫替她擦淚的這個忙得慌。

本來大家傷感,看到這一幕都合不住,撲哧一聲兒,鬨得哭不成哭,笑不是笑。

“都不許哭了。”雲安是這裡頭最大的那個,當下就道:“一會子上頭傳飯,這一窩的紅眼兒兔過去,沒得嚇著彆人。”

說的湘雲兩個也破涕為笑。

當夜,雲安鋪了紙在桌上,用極細的毛筆將今日的情景描畫下來:她上輩子的家長奉行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像一眾小夥伴們似的被逼著學過些才藝,畫雖不好,可素描卻還能看。

“姑娘畫的這是林姑娘和史大姑娘?這……太像了!”梅月荷月等都像看西洋景一般,圍著桌子不住的嘖嘖稱奇。

杜雲安搖搖頭,她隻會依葫蘆畫葫蘆,什麼意境韻味一點不能,也就是時下這種畫法少見罷了。

把經曆世情趣事畫下來,是杜雲安早就存想的念頭,隻是到如今才有閒情逸致的做起來——杜雲安自謂有此奇緣來到這世,又陰差陽錯的有幸與紅樓女兒們相處一回,等老來追憶時,若不將種種趣事畫下來,總覺的是白白拋費了這一遭奇遇。

雲安聽女孩兒們嘰嘰喳喳的看那副“小姊妹拭淚圖”,想一想,又單獨畫了張黛玉的小像放在一旁,香菱邊涮筆邊端詳那畫兒,見上頭畫的是林姑娘抹著眼淚被逗笑的一瞬兒,不由深為敬服:“姑娘畫的跟林姑娘一模一樣!姑娘得了空,若肯教我畫兩筆,便是我的造化了!”這女孩子心裡存著一個念想,倘若學會了姑娘的畫,自己給自己畫一幅,日後散出去,或許天可憐見能被父母親人看到認出來呢。

雲安早知香菱是個好學肯學的女孩兒,當下欣然道:“我隻會描這種的,你若想學我自然教你。但若是你想畫大雪紅梅、春日盛景的那種重意境的畫兒,我就不會了,我帶你去拜四姑娘為師,她雖小,學畫卻有成了的。”如今這種照物白描的畫兒,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我隻學姑娘的這種!”香菱鼻子一酸,也不瞞著雲安,將心裡的想頭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