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美是丁香乳(1 / 2)

越臨近年下越忙碌,杜雲安來到這世十五年,卻也是頭一遭經曆這等上下皆忙、勞師動眾的大場麵。當日在鄉間莊子上時,雲安已覺年味濃重,可見識了榮國府這樣簪纓世族之家治辦年事的陣仗,方知從前遠稱不上隆重。

這日,迎春三個因賈母處免了近幾日的請安,姊妹們就也不必往上院隨賈母吃飯了,大廚房將各自的份例送到姑娘們房裡。迎春、黛玉和雲安三人就商議著合在一處用飯,又叫人告訴給大廚房還放了賞,鍋灶上人知機,給三人的飯菜各有花樣,沒用重複的菜肴應付。

繡桔道:“擺飯。”五六個媳婦子捧著大漆捧盒上了三樓,滿滿當當擺了一大桌子的菜饌,並三小碗胭脂米飯。

饒是沒有長輩外人,三人仍“食不言”,迎春和黛玉是慣來如此,雲安則是這一年裡才養成的習慣。從前在杜家的飯桌上,兄妹倆常會趁著吃飯的功夫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些閒話,這樣方能添些人氣兒。雲安想如今家裡幸好有宋師兄、魯伯等人,哥哥才不至於冷清。

三樓上姑娘加姐兒足有七八個人,可靜的卻像沒人似的,杜雲安心裡暗歎怪不得這些太太小姐們都是貓兒食的小胃口,這樣的氛圍能有什麼食欲。她邊吃邊心思飛了出去,一時又想怪不得如賈赦賈珍等人愛聚眾飲宴。這時代的人也奇怪,正經吃飯就必得食不言,可一旦上了宴席,反而縱情放誕,越熱鬨越好的。鬨得那些忍不了寂寞的老爺少爺們,寧可置一桌小席麵與小妾吃酒高樂,也不願和正妻兩相對坐舉案齊眉。

“添飯。”杜雲安心裡想‘能有什麼胃口?’,手上卻將空了的飯碗輕輕推了下示意添飯。

梅月的手頓了又頓,才又給添了飯,邊看雲安的眼色給她夾菜,邊心驚膽戰的瞄她的飯碗。見這回吃完了整碗飯,她姑娘將筷兒輕輕撂下才鬆口氣。

見雲安停筷,迎春和黛玉兩個早已吃飽了的也將銀箸放下。

自有婆子上來收拾,仍舊放進食盒裡,由當值的大丫頭散與這院裡的人吃。一時漱口淨手,各人的茶捧上來放在窗邊矮榻上小幾上,雲安便攆梅月:“快去吃飯罷,讓我們說說話。”

梅月四處望了望,見沒有外人,方小聲道:“姑娘,您今兒添了三次飯,比昨兒多了一回。”那一會兒就少吃些點心餑餑罷。

雲安斜她:“還不是你不給我添滿了。”誰叫這裡用的都是那種巴掌大的小碗,滿滿一碗也沒多少,總不能讓她餓肚子罷。

“不是,我是說姑娘進來的飯量長了不少……”梅月有些難為情,大抵女孩兒們用飯都自覺的節製,偏她們姑娘從不委屈自己的嘴,平常那些酥酪點心也用的多,萬一吃成個圓子可怎麼了得!

“我正長個呢!”雲安屈得慌,好不容易來趟紅樓,怎能錯過美味?

想了想,雲安‘寬慰’梅月:“以後你把碗裡的飯壓實了,我隻吃三碗。”大不了多吃菜。

迎春和黛玉撐不住都笑了,迎春解圍道:“你們姑娘比我們都康健,她身子骨好,自然用的多些。”

黛玉也笑:“這樣才好呢!跟姐姐們一處,我現在的飯量比往年都大些兒,自覺氣力也足了不少。”

梅月瞟了眼雲安身上,到底將桌上的茶果子捧走了,笑的黛玉歪到迎春身上。

這日晚上,梅月應賴著不走,非要給雲安守夜,雲安因問:“是不是有人笑話我飯量大,沒有小姐的款兒,不體麵?這種話你聽聽就罷了,理他們呢。我若因此就餓肚子,才傻呢!你也看著些荷月香菱那幾個小的,彆教她們學什麼尊貴範兒,餓壞了腸胃可是自己受罪。”

梅月想說的倒不是這個,其實自從自家姑娘又回親家府裡客居,這流言蜚語就沒少過,隻要沒人敢當麵撂姑娘的麵子,她們這些人都不理會——反正那些人是誰都敢議論的,就是他們自家的姑娘奶奶們也沒見嘴上積德過。

“裡子比麵子大了去了,咱們自己實惠才是正經,彆犯傻。”杜雲安兀是傳授‘厚臉皮’**。

梅月實在忍不住,破罐子破摔道:“姑娘這季的衣裳比秋裡寬了寸許,姑娘自己覺出來了嗎?”

杜雲安眨眨眼,“我長個了呀。”這有什麼問題嗎?

“是這裡!”梅月氣的直接指了指雲安胸前。

杜雲安挺挺胸脯,拍拍自己,自豪狀:“可不是!叫你看出來了!”

梅月氣的漲紅了臉,方才那一絲的羞意全不見了:“姑娘注意過彆人嗎,我比姑娘大兩三歲,還有其他的姐姐們,我們的……”她指指自己,臉上通紅一片。

杜雲安這才反應過來,仔細瞧瞧自己,是比上輩子有本錢,日後長成了,豐乳細腰指日可待。雖出乎自己預料,可哪個女孩兒會嫌自己身材好呢——摸摸臉,雲安道:“等明年開春了是該搗鼓些麵脂頭油來使。”得讓各方麵都配得上麼。

她正盤算,卻見梅月從櫃子裡拿出一條白絹來:“以後每日我為姑娘束胸,因著姑娘還在長個兒,咱們先白日綁上晚上鬆開,日後看情況再想要不要晚上也束上——另一則,姑娘儘量少食些,免得後頭受苦。”

杜雲安瞪大了眼睛,她從前見了晴雯和香菱裹的小腳,還暗自慶幸自己身世再複雜也沒落到那副田地去——受前朝糟粕影響,那些人牙子為把貌美的女孩兒賣個好價錢,常會偷偷違反朝廷禁令給手裡的女童纏足,用來討好有些老爺少爺喜愛‘蓮足’的癖好。

這纏足的雷沒劈到自己頭上,轉眼間怎麼又冒出個束胸的虐待**來?杜雲安擰眉擺手,堅決不從。

梅月想一想,自家姑娘幼年就沒了母親,許是不知道這裡的門道,隻好忍著羞悄聲告訴:“太太怕姑娘被保母掣肘,不肯留個人爬頭上管著咱們,我原覺著好,可這會子倒不美了!姑娘已經及笄了,這一二年裡太太必然要為姑娘相看親事——可時下受人喜愛的……”

梅月羞的臉上幾乎滴血,杜雲安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時下受推崇的是那種平胸削肩、楊柳細腰的身形,說白了就是“丁香小乳”才符合大眾的審美,纖巧不豐腴,能被‘一手掌握’的最妙——不僅大多數男人喜愛,就連女子也如此,尤其是做了婆母的人眼中,人品相貌都端端正正的才是正經媳婦該有的樣子。比如杜雲安,如果任由體態發展,說不得就被打倒‘妖妖嬈嬈、狐媚子’一類裡去了,世人慣來有些根深蒂固的偏見,覺得這種美人兒天生難守婦道似的。

‘自家姑娘本來出身就差些兒,再放任身形,隻怕難找到好親事,就算太太給促成了,日後恐怕也不討夫婿婆母喜歡。’梅月心想,她到底大幾歲,心裡已明白了些事情。這個好姑娘是一心替雲安打算才肯這樣說出來。

聽梅月的話,杜雲安恍然想起上輩子讀書曾讀到過民國時期的“天乳運動”,在這場運動之前,束胸布和裹腳布竟然可視為女德的準則要求,那些個身姿曼妙的女性常卻被看成不正經和粗俗,那個時代都如此,更不提如今了。

古往今來,‘衛道士’們從不少見,隻本朝民風比前朝略寬、女子的地位也高些兒的這點子事就不知引來多少學究的口誅筆伐,有一種人一邊自己狎妓納美妾,一邊怪罪女人太美,妝扮太拋費,批判女子日漸驕奢放縱,恨不得將天底下所有女兒都踩在腳底下。

“……”杜雲安自言自語:“理他們呢,一群腦子有病的!”

“姑娘說什麼?”梅月問。

“好梅月,我不弄這個。”雲安一笑,借用了位大師的話:“原本自然,何必害羞。”

不待梅月再勸,杜雲安開始掰著手指說束胸對身體的傷害:“……鬨得多病短命,何苦來。”

“你想想香菱的腳,如今雖放開了,可想掰正過來是再不可能了,她走長點路就腳酸,腿上還發腫。再與晴雯比比,香菱幸好沒纏幾年,晴雯四五歲就纏足,如今已不能放開了,恐怕一輩子就是那種顫顫巍巍的樣兒了,聽她說連站的時候長了,腳都跟立在刀尖上似的疼。大家看她壯實,其實細想想她生病的次數可不老少,隻不過她常不肯示弱總是要強忍著的緣故。”

梅月想了半晌,到底覺著命最重要。雲安見她還有些猶豫,便又加一把火:“薛大姑娘比我小了些許,如今就能看出這是個豐美的好人兒,人薛姨太太那裡也沒有弄這些呢。”

“薛大姑娘是豐盈些,可和姑娘還不同。”人家薛姑娘豐滿的勻稱,自家姑娘呢,貪的那點子嘴都長到不該長的地方了。

雲安趕忙握她的嘴,不許她再紮人心了:“你躺下睡。”寒冬臘月裡,睡一晚腳踏準得病了。

梅月敢對她說這些,正因雲安一貫待她們好,這屋裡的幾個比起主仆來,更像一家人。梅月在外麵躺下,這會子也放開了,因道:“姑娘自己不覺得,所以看不出來。自我跟你來了,冷眼看著,薛大姑娘未必沒有這些困擾。她從不肯嬉嬉鬨鬨,一味的端莊有禮。平時看薛大姑娘的打扮,也竟往素雅裡去。這未必不是因她容貌身姿有盛唐風範,不在時下推崇的閨秀模子裡,便用端莊品格兒掩過豔美的容貌去。”

“其實依著薛姑娘的長相,她穿戴雍容華貴的衣服首飾才好看呢。”梅月湊過來又小聲道,“薛大姑娘比這裡其他的姑娘們都更……”

梅月哏住了,不知道如何形容:“林姑娘也聰明,論聰慧通透,少有能比的過林姑娘的——可薛大姑娘,我覺得是思慮的長遠罷,已有了‘大姐姐’的模樣,也更懂得人情世故。”

杜雲安也不料梅月能說出這番話來,依偎過來笑道:“論心明眼亮,誰也比不過你!”

梅月臉上一紅,趕忙道:“我又造次了!跟姑娘胡說些什麼呢。時候不早了,姑娘快睡罷。”

隻是兩個人都睜著眼睛,忽然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杜雲安想一想她見過的這些世無雙的女孩子們,歎道:“咱們這些人聚在一起,竟沒有個四角俱全的。各人的性格秉性,皆是因這上頭來的。”

林妹妹比寶姐姐更鮮活,不僅有她天生一股靈氣的緣故,更因林妹妹雖沒了母親,可她還有能為她遮風擋雨的父親在,不需要為庶務外事操心。可寶姐姐呢,哥哥不光不頂用還總是捅婁子,她母親還需得她扶持幫助才能掌住家計,便不得不早熟了。

————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