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立業(1 / 2)

到臘月二十九日時,榮國府內外已煥然一新,大門外懸著簇新的官用紗燈,上寫著榮國府三個黑油油的大字。角門儀門以及各種院門都用好漆新油過,及至甬道兩側,俱上挑起成對的各色宮燈,隻等明日除夕通夜明燈高照。

“姑娘,新錢已得了。”杜雲安家裡買的那兩個婆子十分能乾,如今雲安要做外麵的事多倚重她們,杜仲見狀便將二人在牙人手裡的家人也買下來,暫且安排在家中做事,更叫這兩人感激涕零。

這回事的正是花婆子,她隻有一子,母子兩人和湯大嬸三口都是彆處的難民,花婆子的兒子本是個好小夥兒,卻因路上時給老娘找吃食被野獸傷了左臂,人牙子見賣不出去便成日使喚他做極重的活,被杜仲買下便算是救了他一命。湯大嬸的下堂女兒和外孫子也是一樣的境地,逃難時她女兒為自保自己劃花了臉,外孫子則是生下來就遲鈍呆慢,十年前母子倆一齊被趕回湯大嬸家——在一群走投無路自賣自身的難民裡,這娘兒倆也成了人牙子砸手裡的貨。

花婆子和湯大嬸都是能乾的利落人,她們做事極賣力,原本也是為了得幾個月錢賞錢好養活家人,牙行對賣不出價的人極狠,若是這些人沒有親人救濟照應,不出個把月就累死餓死了。花婆子兩人也沒成想遇著了活命的菩薩,才做了半月的事,還不等她們攢些功勞去求,仲爺就把家裡人買下了——隻教這些人把一萬的忠心都獻上了,更加儘全力的做事。

“兌了多少?可是大錢?”雲安問。

“兌了二十吊,都是上好的大錢,嶄嶄新。”花婆子回說,“咱們兌的晚了,漲價了不少,原本十五六兩銀子就能兌出來的,如今漲到了十八兩。”

“也是我們忘了這回事,明年趕早便是。”迎春笑道。

雲安就叫把那二十吊製錢都搬到廳裡來,足有上百斤重的木箱子被抬進來,梅月趕忙也將絲線笸籮拿進來。

“另有十吊小錢,是錢鋪自己挑揀刷洗出來的新錢,倒是沒貴了,還是六錢銀子兌一吊薄錢。兩項加起來統共花了二十四兩銀。”

花婆子說得明白,計算的也清楚,兌來的那些製錢、薄錢都是簇新的好錢兒。她回稟了事情,就又下去忙碌。

雪鷺往坐地大熏爐裡添好了銀霜炭,又將熏籠放回去,感歎說:“這個花媽媽真是能乾又實誠。”

雪鶴也說:“可不是,她才來的時候還有些畏縮害怕的樣子,這才多久,就變得這樣出息了。“想那時還有人笑話這兩位媽媽粗苯土氣沒見過世麵,可如今她們站出來,比那些體麵的管事媳婦也不差,還更誠實肯乾。

雲安就笑道:“一是她品性好,我們沒看錯人;二是我本就知道行情,她們心裡明白這點,就更不會想要貪墨糊弄我了。”

想了想,雲安又道:“若是我全然不懂,隻憑信任她們的品性放手叫她們做事,一次二次都還使得。若是一直放任,再無暇的君子都會變了,人都有私欲麼。比如前朝末年,聽聞宮內膳房裡一個雞蛋從五兩銀子長到了二十兩,所有經手的官員、買辦、宮人都分一杯羹,一餐飯上報到內府的銀子足有幾千兩,每年光膳房就用銀百萬。這等稀奇事現在誰聽了不得說荒唐,可那位末帝卻二十多年都以為正常,為供應享樂,便不住的壓榨百姓,最終民怨四起……”

黛玉思索了一會子,方點頭道:“理兒淺顯,一通百通,我往常竟沒想過。”

迎春也道:“內事外事,自己通了才不懼……”

一語未了,外麵傳來鳳姐的笑聲:“哎唷,你們這些有墨水的人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我竟也要謝謝幾位妹妹!”

姊妹三個趕忙站起來:“鳳姐姐。”

熙鳳一笑:“快坐下。”

重新圍著熏籠坐下,梅月捧來一盅熱熱的薑棗茶給鳳姐。繡桔拎上二樓一個大銅壺,身後雪雁雪鶯提著個食盒,裡麵兩摞淺口白瓷碗兒,招呼跟著鳳姐過來的媳婦子丫頭們到後麵屋子喝茶暖暖。

“我才跟著太太辦了幾件事,就到了年節,太太精神不濟,竟把許多事情都叫我管。你們也見識過咱們這裡的管事奶奶們了,那是再刁鑽厲害沒有了,太太跟前還有弄鬼的時候了,更不提我這年輕媳婦了,真真是一眼都錯不得,但凡錯錯眼兒她們就敢糊弄你!我才說要想個法兒治治這起子沒王法的,心裡頭思量了許多,可隻影影綽綽的沒個分明。”

鳳姐拍手道:“借用你們文氣的話,這叫一語驚醒夢中人!往日我叫她們做事,才吩咐了就被她們說什麼‘舊例’,一個個的擺出來隻差沒指著鼻子告訴我‘二奶奶做的不妥當’。可我要是辦件沒經過的事情,正經該她們查出許多舊例供我擇選施行的時候,這些祖宗們反倒閉口不說話,非得你問一句她們答一句,還矯情的現翻什麼舊賬,我這一日日的忙碌,擠出來的時間不夠她們耽誤工夫的呢!”

“這人情往來自然遵循舊例,可走人情也好,咱們自家吃用也罷,東西物件兒有個‘隨行就市’的道理。我原本差的就是這一點沒想到——改明兒我就叫人遍地裡打聽去,十天半個月的就新列一張單子,把賬房的賬一一照單子捋明白了。我倒也看看她們還跟我犟不犟了!”鳳姐冷笑,若是她們肯服身子聽用,差個一點半點的她也就不計較了,若是還像現在這樣充能擺款兒,那可真是要把積年的舊賬翻出來。

雲安到底見識多謝,趕忙提醒:“你可仔細些,犯了眾人可不是鬨著玩的。”徐徐圖之才是正理兒。

熙鳳握著她的手,笑道:“好妹妹,我明白‘殺雞給猴兒看’的道理,隻要她們彆太過分,我樂得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呢。”

說了好一會子話,鳳姐舒服的倚進兔毛軟靠裡,一麵打量四周,一麵喟歎:“妹妹們的日子過得舒坦,倒叫我好生羨慕。”

熙鳳說的不是客套話:這二樓正中的小廳用紗櫥豎起東西北三麵牆,南麵用月洞大落地罩造了‘門’,月洞罩兩側擺著花幾,上供著兩隻梅瓶兒,廳裡整體被布置成三片兒。正中置著大圓桌和繡凳。西邊半側靠牆放著張無帳的大方榻,仿造彆人屋裡的炕那樣布置,炕桌上散落著圍棋、九連環這等些玩具,北側是西洋落地鐘,上麵的錦格裡放著點心匣子。靠東北側的這裡放著個四腳坐地大銅爐,三張鋪設的毛絨絨的坐榻圍著這熏籠,這後麵的東牆是一整排頂天大書櫃,另一麵北牆上的立著架等高的百寶格,熏爐矮榻南麵留下的那片大地方則擺著紫檀木大案一張,案後木椅案前字畫大缸一應俱全……

書案上一古樸博山爐內輕煙嫋嫋,同月洞門口的紅梅枝兒相合,是淡淡的寒香。熙鳳將手爐放在榻上矮幾上,又端起甜滋滋的薑棗茶呷了口,腳下踩著溫乎乎的腳爐,身子幾乎陷入厚長的兔毛裡去,隻見這位璉二奶奶半眯起眼睛,昏昏欲睡——

“奶奶,太太叫呢。”平兒掀起錦簾進來道。

鳳姐一驚,笑罵道:“你這個炒蝦子等不著紅的,作死了,嚇我一跳!”說著起來就要走。

迎春三個便笑:“你倒是告訴我們你來作什麼了再去不遲!”

鳳姐點點自己的額頭,“我可是忙糊塗了,倒教我我把正事忘了!”

說著就指方才隨意叫下人放到圓桌上的那兩個匣子:“老太太昨晚上下的令,說妹妹們既立了院子,就是這院子的當家人了,這是預備妹妹們明日放賞的——誰知教我聽了你們幾句話,才知道老太太多慮了,妹妹們自己就想到了。”

雲安幾人笑道:“鳳姐姐受累。多謝老太太想著,我們原本也沒想起來,這不今日才叫人辦來的。”

送走鳳姐,雲安留下平兒吃盞茶再去。繡桔打開那兩匣子,隻見一個是一匣荷包,一個是新錢和兩捧比小姐們往常得賜的小些兒的各樣式銀錁子。

小姊妹三個對視一眼,迎春從荷包裡拿出一個筆錠如意式的金錁子,遲疑問:“老太太、太太賞人用的是七錢重的錁子嗎?”

黛玉捂嘴笑:“我不知道。若不是今兒這一出,我連什麼大錢小錢都不知道呢。”

雲安也不知道,三個人頭一次自己操辦自己院子裡的年事,都十分上心,叫拿戥子來稱。果然迎春的那個金錁子有七錢重,而這些預備著叫她們賞人的是五錢重的。

“老太太送來這好多錁子,其實用不大上。”平兒笑道:“除了各屋裡的奶媽子能得這上等的賞,其餘倒隻給新錢就是。再就是十分親厚的丫頭們,也不過頂了天賞一對下去。”

“這裡隻有二姑娘的乳母還沒放出去,隻是我聽說那媽媽發了痄腮——這也不用給了,沒有不拜年還來受姑娘恩賞的理兒。府裡對這些奶媽子夠寬厚的了,剛進臘月就賞了錢物,叫她們置備年節,因而老太太說以後節日時不在哥兒姐兒們身邊服侍的,一律不許再賞。”原來王奶娘發痄腮的事傳進了賈母耳朵裡,老太太生了場氣,寶玉正巧沒發過這病,萬一年節裡染上多不吉利。

雲安三個也不分了,命司棋香菱兩個數清了個數,鎖進對麵炕櫃裡去。

平兒笑看她們商量著行事,越覺這三個好似嫡親的姐妹一般,比致遠齋和露微堂要好的多了。那兩邊也各得了兩匣子東西,是她和鴛鴦琥珀親自送去的。

致遠齋裡寶姑娘和三姑娘十分的謙讓,史大姑娘卻紅了眼圈,說想起往年的舊事了——這是說往年沒這樣周到過,平兒隻心裡冷笑,往年不如此,是因為姑娘們都跟著老太太住,服侍她們的人自有老太太一並賞了,況卻姓賈的三位姑娘也是一樣對待,史大姑娘可有什麼委屈的呢。

露微堂裡大奶奶的行事也叫平兒不大入眼:她們送去,珠大奶奶直接叫收起來待明日用,全不問四姑娘一句。四姑娘也是立院子的主子了,在自己院子裡卻一點做不得主,也不知是好是壞。

還是雲安姑娘這裡最好,平兒心道,隨即又好笑:“林姑娘知道大錢小錢,必然是安姑娘教的!”

“除了她,隻怕彆人再弄不明白的。”杜雲安不介意自己的出身,平兒就不避諱了。

黛玉抿著嘴樂,迎春也點頭。司棋數完了銀錁子,接話道:“不止姑娘們,連我以前也不知道那些個看著大差不離的銅錢還有這麼些說法。”

司棋掰著手指頭算:“大錢是製錢,是朝廷鑄造的,這種錢少,我們幾乎沒怎麼見著過,一吊能兌銀七八錢。平時用的那些個是各省鑄的,成色不一,但都比不過製錢,所以叫小錢、薄錢,如今一吊小錢兌六錢銀子——我還奇怪呢,這些小錢和大錢大小重量都差不多的。”

平兒笑道:“我從前也是聽她告訴的,原是咱們平日所用的都是小錢,製錢又少又難兌換,隻是過年的時候大人給孩子們押歲錢才有特意去錢鋪裡高價換的——可咱們這樣的家裡,姑娘們的押歲錢都是金銀錁子,給下頭人發賞也用不著叫特意換了大錢來。”

“我是叫你們長見識,接地氣兒!”雲安嗔道。

“接地氣?”黛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