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謝鯨(1 / 2)

這日是正月十三, 王夫人又去彆家府上領了半日戲酒,不知道得了什麼好事,鳳姐見她此時不同以往, 不僅多吃了幾杯酒,連臉上的笑都更真晰了幾分。

“太太,小心腳下。”鳳姐忙上去挽起她來。

王夫人上了車,不教回榮府,反而說:“去舅老爺府上。”又對熙鳳道:“我初六日沒回去, 今年你嬸子身上不好又沒太擺年酒,故而我還未及去賀年,過兩日又是元宵節, 卻更沒時候了。幸的今日有空, 我去瞧瞧他們去。”

鳳姐前後想一想, 知道這是太太有事了,但隻不好問是何事情, 心內不免有些犯嘀咕:姑母交代的事情她無不儘心儘力的去辦,姑母有事情卻不露一點風聲給自己,實在有些令人難過。

熙鳳倒不是真得要什麼都知曉才足興,隻不過是覺得王夫人對她有點兒外道罷了。這感覺到了王子騰府上就更明顯了,因王夫人聽說王子騰去郊外雅園會友未歸, 失望之餘便要跟李夫人獨自說些話,因此吩咐鳳姐:“你去陽姐兒的屋子替我去瞧瞧你妹妹。”

這是要支開她了, 熙鳳垂首應了,扶著平兒的手方出了門, 就被李夫人的陪房李鬆家的扶住, 悄悄對她笑道:“姑奶奶隨我來。”

說著就扶了鳳姐的手, 繞去花廳後麵的暖閣裡去了, 那小室裡麵大紅氈毯鋪地,炕上一色白兔皮坐褥,彩繡雲紋的靠背引枕上也搭著一色的兔皮袱子,炕桌上新擺上四色乾果四色點心果子,李鬆家的用紅漆小茶盤親捧了一盞普洱茶奉與鳳姐:“太太先前說姑奶奶近日酒宴不停,怕胃裡濕熱停食,叫隻給您泡普洱茶吃。”

這普洱茶有清胃生津的功力,鳳姐心裡更暖了幾分,剛要開口問她請自己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就聽到王夫人的聲音傳來,聽得還挺清楚。

鳳姐便一愣,看李鬆家的,李鬆家的趕忙解釋:“不妨事,這裡聽得清楚前麵的聲音,花廳裡卻聽不到此處的,姑奶奶隻管安心吃茶用果子。原是太太吩咐的,姑奶奶和大姑太太已是一家子了,您如今也是管家理事的人了,很不該還當做小孩兒似的瞞著你。”說著又指著旁邊灰鼠搭子的小杌子,叫平兒也坐下。

有前前後後幾番對比,王熙鳳心中是何等滋味隻有她曉得。

李夫人料定王氏前來說的必然是元春的事,因為王子騰已經遞了話,待二十一日朝廷後宮都隨聖上開印後,就將元春接回家來,連晉賜元春的五品“宮正”女官的榮銜兒都悄悄求到了。

不知為何,王子騰今歲的心腸格外軟了些,趁著都中世家遍請年酒的時機,不僅李夫人,連他都有留意各家的兒郎,為外甥女挑選良配。前日回家說看中了定城侯的孫子謝鯨,那孩子世襲了二等男爵位,自己也有出息,如今積功升至京營遊擊將軍,比尋常勳戚子弟強了不知多少。

見王夫人留下說話,李夫人便將王子騰為外甥女相中的人選說了,還道:“謝鯨那孩子姑太太也見過的,何止是有出息,那當真是個色色齊全的好孩子。”若不是這謝鯨已二十有五,實在再等不起雲安兩年了,李夫人私心裡真想把這人留給自家小囡囡。

王夫人聽說是謝鯨,心下也忍不住一熱,那孩子的確很好,不僅已經襲了爵位,自身還有本事,若不是連守了幾年的孝,恐怕早就被搶去了。若王夫人有個小女兒,正是願將女孩兒給他的。

“那孩子三月出孝,姑太太若也稱心,我便私底下先跟他母親遞個話兒,等元兒回家了再商議起來。”李夫人笑道。

王夫人心裡猶豫,她對元春是有大希望的,況且元春大年初一的生辰不凡,家裡是奔著皇妃的尊位花下大力氣教養的她,好容易才養成這般,元春像甄家二小姐那樣作個王妃都有餘的。依王夫人的想頭,就算進不去皇子府,也得是個宗室才好。

何況王夫人已為元春的事奔走了這些時日,今兒才得了句準話,南安太妃透出來的意思是元春的事她已有了眉目。王夫人想到此,便重又冷靜下來,因道:“謝鯨那孩子我也極喜歡,隻是不大得意他家裡。我聽聞他家裡是個繼母,他下麵幾個弟弟妹妹都是這繼母所出,如今執掌定城侯家的中饋,我隻怕她偏心親生的了——這倒還罷了,這烏夫人的名聲卻太不好聽,寡婦再嫁不說,還將前頭的孩子帶來了,還是個小兒郎。叫元兒去侍奉這樣的婆母,我打心裡覺著委屈了孩子。”

李夫人心裡撇嘴,後腦勺掛鏡子,光照見彆人照不見自己!你賈家長房宗婦尤氏的娘就不是寡婦再醮了,她還帶著前頭男人的兩個女兒都隨後夫姓“尤”呢!人家烏夫人的兒子可沒把親爹的姓給丟了,隻這一點就知道那也是個不慕權貴的硬氣兒郎。看謝爵爺對烏夫人寵愛的那勁兒,給前頭的兒子改姓上族譜很難嗎,要知道除了原配生的長子,其餘所有孩子都是烏夫人所出。

“那姑太太的意思,是看不中謝鯨?”李夫人放下茶盅,看著王夫人問。

在南安太妃那裡沒正經傳來準信兒之前,王夫人也不舍得就放過謝鯨這樣的人選,她倒是一腔為女兒打算的慈母心腸,因此笑道:“但凡為兒女親事,做娘的,這多好的人家都能給挑出不足來。我不過是在嫂子跟前說一嘴,其實謝鯨很好,我需得再打聽打聽他家裡——這女孩兒嫁過去,一半兒是要女婿人品才乾好,一小半兒還得和婆母性情投契才好。元兒受了這幾年的苦,我心疼的厲害,不得不替她多打算著些兒,嫂子勿怪。”

李夫人聽她這話,十分有道理,想起自己這些日子為雲安百般思量將來的心事,也經不住心下一軟。遂笑道:“妹妹這話不假,元兒的親事自然由你和妹夫做主,你回去好好與你家老爺商量商量。過幾日你哥哥請妹丈吃酒……”這便是叫她們夫妻商量了,若是覺得合適,賈政自可吃酒的時候向王子騰露出意思來。

李夫人的話本是表示外甥女元春的親事,她夫婦二人願儘力操心的意思,可王夫人聽了卻心頭一跳。

這卻為何呢,原來李夫人先前告訴王夫人元春入皇子府無望,王子騰正想法子把甥女撈回來的話,被王夫人捂得嚴嚴實實,到此時還未叫賈政知道。其實最早的時候王夫人也並非有意隱瞞,隻是她要跟賈政、跟賈母商量的時機幾次被耽誤,期間王夫人獨自思量許多後便掩了實話先試探過一二,這兩人的反應俱叫王夫人異常失望。王夫人不肯甘願,心一橫便打著賈母的招牌自己活動起來,不吝惜用銀子開道兒,倒真讓她摸到了真佛的腳趾頭。

“請哥哥等我的信兒罷。”王夫人作為難狀說:“嫂子,我家老爺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他來做主元兒的事,一準是往那些進士文生裡尋摸,隻怕一時不大得意如謝鯨這樣行伍裡的孩子,還需我慢慢勸說勸說。”

李夫人覺著賈政糊塗,他們賈家的根基在軍中,子孫後代可以改武為文不假,但在文臣這一邊沒站穩腳跟之前,卻還不能一氣把武將中的底子全丟了,此時,將女兒嫁給武將是最好的法子。更何況謝鯨還是勳貴出身,就更合適匹配了。

到底是十分看好謝鯨,李夫人不免多說了一句:“我與烏夫人打過交道,性情也還好。況且我聽說謝鯨與他那位兄弟還挺親厚,那孩子恍惚是姓宋,並不曾在謝家裡,早就出去立門戶了。”謝鯨和他外家對烏夫人從不曾有半句不好的話,人家帶過來的兒子也並未賴在謝家,謝家內宅還算清明,不比這都中大多數勳戚烏七八糟的內宅好多了去?

這話就告一段落,王熙鳳後頭正兀自震驚,大姑娘要出宮了?她真真一點兒都不知道,這是為何?姑媽先前不是說大妹妹日後要做娘娘的嗎?聽她那話音兒,不止要做王妃娘娘,更有皇宮裡娘娘的意思呢。

其實元春比鳳姐還大幾歲,隻是堪堪比賈璉小些兒,因此鳳姐從前叫大姐姐,如今隻好改稱呼大妹妹——她算算元春的年紀,又想一想謝鯨此人,對比賈璉,縱然鳳姐與賈璉青梅竹馬長起來的感情非比尋常,卻也含著一口酸,不能昧著良心說謝鯨不如賈璉。

熙鳳正自出身,忽聽那邊她太太說:“多謝嫂子為元兒辛苦,我的心和嫂子的一樣,也替侄女兒看中了一門好親事。”

兩廂李夫人和王熙鳳都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杜雲安,李夫人挑挑眉,安安的親事她確實打算了起來,隻是這些天看過一遭來,也隻有一個謝鯨入了眼,卻可惜年歲上差的大了點兒,恐怕謝鯨等不到她認回雲安。

這時王夫人已笑著告訴:“是我家近支的一個好孩子,他爺爺是國公爺的親弟弟,如今還健在呢,老太爺此時掌管家塾,管教孫子極嚴,那孩子日後必然會有出息。”

李夫人臉上就淡了兩分,乃問道:“哦,我卻沒聽說過?”

王夫人含笑道:“老太爺名諱賈代儒,是最有學問的一個人,那孩子叫賈瑞。家塾中老太爺有事不能在的時候,都是這孩子管著子弟們讀書,那些小孩子們竟都極服他的話,這可極難得。他父母早亡,這一點雖是不足,但好在人口簡單,我私心裡為安姐兒打算,她到底不是從咱們這樣的家裡長大的,唯恐人多事雜的那樣人家她應付不來……況且等瑞哥兒過兩年考過了功名,又有老爺們在外照應著,這家業很快也就起來了,並不會委屈了安姐兒。嫂子想想,是不是門好親事?”

李夫人臉上的神色收了又收,當日她還不知道雲安是親甥女的時候,替她打算的王家庶支的出息孩子也比這賈瑞好了不止一籌,聽聽王若毓這口吻,居然有臉皮捧得這樣高——誰不知道他賈家的家塾這些年連個秀才都沒教出來,況且什麼有學問的賈代儒,賈家除了一個賈敬是考中的進士,其他最有學問的竟是十四歲考上秀才的賈珠,可這賈珠從未進過他家書塾一日。

老國公確實有個庶弟,李夫人也聽說過,隱約記得是個久試不第的腐儒,這會聽說他這麼大年紀竟還把著賈家家塾不放手,就知家計必然算不得好。這麼個人家的子弟到如今還是白身,能是多刻苦上進的孩子?

“那孩子多大年紀?”李夫人似笑非笑,垂著眼睛打斷王夫人吹噓賈瑞的好話。

“二十歲。”王夫人道。

裝作抬手的樣子,帕子後麵,李夫人的臉子刷拉一下掉下來:自小讀書的人,到二十歲依舊是個白身,連個童子試都考不過,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合著她給王若毓的女兒百般相中了個最出類拔萃的女婿,王若毓反倒給她的安安矬子裡挑矬子,安得是什麼心!

直把個李夫人氣的喘不上氣來,若不是顧慮著安安還得放在她家些時日才安全,現在隻恨不得撕破臉皮攆她出去!

“安姐兒還小,我有意留她兩年,那個叫賈瑞的孩子隻怕等不得,這事就作罷吧。”李夫人生怕這大姑姐會錯意,特地把話說明白了:“我有意將安姐兒留在身邊,說不得要在家裡的子弟中挑選良配。”

李夫人說的這話也正是她這些日子思量出的——若得不著謝鯨那樣門第、人才樣樣都好的兒郎,那就不如在王家子弟挑一個好的出來,到時有王子騰照拂,不怕不能出息。如果真把安安給了王家的子弟,李夫人心底裡還藏著一重心思,隻待幾年,就要促成王子騰將人過繼來作兒子,這樣一來,她就能長長久久的護著看著安安了。

“嫂子是打算將安姐兒給族裡的孩子?”王夫人大吃一驚,她先前料想的那些竟都錯了嗎?

王夫人想一想二嫂一貫疼杜家丫頭疼的緊,除夕元日祭祖竟沒接她回來,王夫人原本還奇怪呢,這會兒也明白了,若果然有把杜丫頭嫁給王家的孩子,的確不能叫杜丫頭上族譜。

李夫人點點頭:“安安這孩子與我投緣,我是這樣打算的。”

隻要二哥二嫂沒有拿杜丫頭取代元兒的意思,那給不給賈瑞有什麼要緊呢,王夫人並不是誠心給賈瑞操心,因此急忙附和道:“嫂子認雲安那孩子作乾女兒的事本也隻有咱們兩家裡知道,況且沒上族譜,日後給她在族裡挑個出息的孩子——這侄媳兒進門,與女兒也不差仿佛了。”

又敘了幾句閒話,李夫人才將人送走了。等方從內儀門回到花廳,李夫人就把方才王夫人喝茶用過的蓋碗砸了,氣得直罵:“這個混賬東西!多早晚看我唾到她臉上!”

而另一邊,王夫人回去榮府,才下了車就打發周瑞家的去告訴代儒老妻:“你去告訴儒老太太一聲兒,說她先前托我的事不成了。舅太太那邊已看好了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