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紅鴉嘴(1 / 2)

說來也好笑, 王夫人不知如何想的,這日在姑娘們給她請安後特地留下了雲安說話。

“你們先去罷,我留下你們安姐姐說會話兒。”王夫人如此說道時, 連探春惜春兩個小的眼裡都露出疑惑來。

寶釵先起身笑道:“前兒我哥哥在外尋到兩條好火腿, 今兒煨了湯一會子給大家送去。”

眾姊妹出去, 黛玉因悄悄向迎春道:“可是王家舅媽那裡有什麼事?”

迎春搖搖頭, 也納悶呢。這些女孩子個個冰雪聰明,其實誰看不出來呢, 太太素來喜歡的是寶姐姐這樣端莊簡素的女孩兒, 對雲安、黛玉這種長得好又性格鮮明的就淡淡的。尤其是杜雲安, 還是個不當不正的小姐, 太太就不大喜歡, 因那王舅母家真把她當女兒來疼的,是以太太才從這二個月來漸漸將人看眼裡了, 但也隻是偶然間言語上命鳳姐彆薄待了雲雲,這樣留下娘兒們親熱說句私房話還真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兒。

雲安本也料的可能是李太太那裡的事情,誰知敘了幾句後, 王夫人就拉著她的手慈愛的關懷:“我病了這些時日, 偏你鳳姐姐胡鬨, 把那些雜瑣事情都分給你們各自管去了, 她隻管一氣兒推出去清靜了,卻不知道你們小孩兒家家作難呢。彆的不提, 隻說東西份例不夠使了可怎麼辦呢?好孩子, 你和她們姊妹還不同, 我隻怕有那等人因此欺負糊弄你, 你姑娘兒麵皮薄, 可不是受屈嗎!”

說著就長歎一聲:“隻是老太太已答應了, 再沒有個老太太昨兒點頭,今日就改的理兒,少不得耐煩這一年半載的。你如今養在我家裡,我心裡和我的女兒也不差什麼了,因此你這孩子不可一味的老實懂事,倘若少了缺了的銀錢物事,或是有底下的丫頭老婆不好了,隻管告訴我來,我必不讓你委屈。”

這話說出來,平日裡又不多親近的人還握著手,直叫雲安好不自在,衣服下的胳臂上汗毛紮起,心裡飛快思量王夫人忽喇巴的說道這些又示好為的是什麼。

隻是麵上仍趕忙笑道:“我若再昧心道委屈,那成什麼人了,豈不是人家說的那種‘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的小人了。”說到此處,已站起身,正色回道:“好叫太太知道,我很好,鳳姐姐和妹妹們都好,底下人也好。多謝太太慈心,請太太保養身體為重。”

王夫人擺擺手,歎道:“不用替她們描補,哪家的小姐還要管自己院子裡奴才吃喝穿用什麼,還要計算銀錢買辦的事情,忒沒個體統了!你們這些孩子隻是從未經過一時新鮮而已,等日子久了就知道煩惱頭疼了。隻不過你鳳姐姐鑽了牛角兒,執意如此,也怪我病了這些時日,將事情一氣兒都壓她身上了,因此我也不好太說她,隻是想著這裡頭最委屈的是你——彆人還有個求助要貼補的地方兒,你這孩子卻寧可自己忍著的。”

雲安張張口,隻覺這話既不通又可笑,姑娘們此時不學管家理事,什麼時候學呢?況且她有親哥哥有自己家,為什麼要求彆人補貼呢。

王夫人卻不叫雲安反駁,又道:“我已知道了,冬裡你那屋子碳不夠使的事情,好孩子,真是難為你了。如今這又時興了新規矩,隻怕你這裡更難過了,因而留下你囑咐一句……”

噓寒問暖了許多話,王夫人又笑道:“如今天暖了,你母親身體好些兒了,你很該常家去探望。你這孩子就是多心了,素來不肯給人添一點兒煩勞,其實這有什麼,一家子骨肉,要回家要出去隻管告訴我,便是我親自帶你出門都是應當應分的。”

話說到此處,雲安就有些明悟,因此笑道:“我記下了。不瞞太太,這幾日正要家去看望母親。隻是不敢勞動太太,隻邀姊妹們一道兒罷了。”

王夫人點頭,又摩挲著喜歡一陣兒。

好容易脫身出來,回到平明樓裡,方進了廳裡就見平兒正邊吃茶邊看迎春黛玉兩個翻看本院的賬簿。

“留你說什麼?”見她回來,平兒笑問。

雲安挑眉:“你們倒是耳朵靈光,才留我一會子,你就來了。”

平兒嘻嘻笑,借著這次機會,奶奶可是罷免了好些個‘外心’‘歪心’人的差事,如今這家裡,奶奶說話可比從前好使十倍,百倍了。

這鳳姐與王夫人日漸離心的征狀兒,在座的三個人就沒一個看不出的,不僅如此,連她們耳朵裡也聽說了些個“太太中飽私囊,將官中的錢花淨了才不肯管家”“璉二.奶奶因錢和太太翻臉了”這樣的風言風語。

“太太怕我們管不好院子裡的賬,說要短了東西去告訴她去。”雲安笑道:“太太掛念哥嫂,命我過幾日家去看看。”

隻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平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遂也眉歡眼笑的附和:“我們奶奶也是這話呢,姑娘們誰缺了物事或者有心想頭,隻管打發人說一聲兒……奶奶這兩月又給舅太太做了兩件春衫,一會子我包來你給捎帶去。”

迎春和黛玉也不理論,總歸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罷了。

平兒去了不一時,林之孝家的就登門送布匹來了:“春夏兩季的布料,妝緞、羽緞、宮綢、羽紗各三匹,洋緞、洋縐、潞綢、鬆江綾各二匹……”

將單子念過一邊,林之孝家的滿麵堆笑:“二.奶奶說了,許是她挑的花色姑娘們嫌俗氣,請姑娘們擔待罷。”

“姑娘若有喜歡的花樣顏色,這裡一時沒有的,請姑娘們打發人告訴我們一聲兒,我立時就給姑娘換過,並不麻煩的。”林之孝家的分外周到細致。

司棋等大丫頭將她送出去回來都笑:“二奶奶可是狠狠地整肅了下她們,往常這些管家奶奶們何曾這樣好好說話的。”

雲安三個翻著賬簿,卻搖頭道:“看看這幾日分配到咱們這裡的份例,也太奢費了。這一大家子算起來,一年光是府裡的花銷,就得幾萬銀子,可統共算起來咱們才多少人呢?”這分到各院裡的才知道,若按這份例,每個小姐往常吃穿用度的講究程度翻個翻也用不清的,也早能攢下一筆可觀的私房了。

隻是三個人實際上都不是這裡的人,也不好多說,隻命繡桔、雪鷺兩個按上下份例裁剪布料分與眾人,下剩的登記入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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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變了規矩的時候,眾人難免不習慣,隻是這院子裡的三個人都能寫會算,大丫頭也能乾,況且她們統共的人也不上四十人,很快就梳理順了。這關上院門就能過自家小日子的舒暢,真真是哪個人都不願叫改回原本的規矩。

從前空著的五六間屋子也收拾了出來,有改做公庫的,有給新進來的兩個針線上人住的。杜雲安命花婆子請了幾個粗使嬤嬤,利利索索的將後角門旁的一間屋子改成了茶水點心房。平明院的小廚房設在挨著這院子不遠的四五間小房舍裡,原是鳳姐慮著姑娘們恐怕不喜聞那種油煙味兒,於是又作了一番好人,將兩處空置的地方兒劃出來分給兩撥姑娘做廚房。

鳳姐的這番做派,也是因姑娘們的院子都不是三進的齊整房子,比不得榮禧堂、榮慶堂和她夫婦二人住的丹桂苑。這樣一來,趙姨娘可倒了黴,王夫人指了她臨近的屋子設廚房。這趙姨娘因為年輕受寵,還育子女有功,當日是將榮禧堂大院子西側的一個小跨院分給她住的,這小跨院雖正屋隻得一間,是個一明兩暗的格局,卻是趙姨娘自己做主的地盤兒,況且也算清淨雅致,賈政歇在此處的時候倒更多些。如今前頭的一間屋子作廚房使,還不算吵鬨煩擾的壞處,隻說那春風一吹,油煙味兒就灌進趙姨娘的屋子來,任是趙姨娘如何熏屋子都沒用,賈政歇在這裡時,還未睡半個時辰就道床帳裡都一股子油膩煙氣,穿衣拿腳就走人了。氣的趙姨娘背後連連咒罵鳳姐,還找去探春的致遠齋,生生攪和了三姑娘“曲水流觴春日賞景”的興致。

這是彆話,暫且攪擾不到雲安三個的好日子。

她們三人此時也全顧不得彆個,一門心思弄蔻丹呢。

“這個顏色正!”黛玉拍手笑道。

圍著的幾個丫頭都伸著自己的手:“用我的手來試!”

連最穩重的梅月和雪鷺都伸長了手,杜雲安取出一杆最小號的毛筆將筆尖兒剪齊了,然後蘸著小瓷盤裡的朱紅色粘稠液體輕輕給幾個大丫頭指甲蓋上薄薄塗一層。

梅月幾個翹著那根手指,不肯用嘴吹,怕風大吹皺了,隻用另一隻手輕輕扇一扇。

約莫盞茶功夫,雲安上手摁摁那紅指甲,果然已經乾了:“好了,去洗洗手試試。”

幾個姐兒就爭先恐後的去洗手,梅月心細,還特地搓搓那紅指甲,揚聲笑道:“不掉色兒。”

其他人越發感興趣了,忙央求雲安給她們也塗上。

迎春笑道:“彆急。”說著就拈過一個小碟子,裡麵放了些金箔紙剪出來碎末、花瓣。

趁著那瓷盤裡的鬆脂未乾,杜雲安給幾個人都塗上了,然後迎春和黛玉兩個,或輕輕灑一點金末兒到指甲蓋上,或用針戳起花瓣形狀的金箔貼在上麵……幾個女孩子指甲蓋有正紅色的,有閃著碎金的,還有兩個朱紅上飄著金箔花瓣的。

等乾透之後,那金箔果然也粘成一體了。

“梅月過來。”雲安笑道,剪下一塊隻比指甲蓋大一點兒的厚棉布浸到燒酒中,然後將這塊酒布貼到她方染了的指甲上,“等試好了,重新給你塗好的來。”

梅月就笑:“今兒的這顏色我喜歡,那種淡淡的粉我也愛的緊,好姑娘,都賞我罷。”

兩個人說著話,雲安就擦乾淨了她指甲上的朱紅顏料。

其餘人等都撫掌慶賀:“成了!”

杜雲安心下也鬆一口氣:不容易啊,來到這裡多少年了,終於蘇出了一樣新東西——指甲油!

卻原來三個女孩兒為擺弄什麼鋪子犯愁的時候,雪鷺帶著人在花園裡開出一小塊地方兒,說是要播種鳳仙花。

“過兩個月給姑娘們染指甲用。”雪鷺當時笑說。其餘人才想起來這院子原本空著的,並不能像老太太上院的花地上有上年鳳仙花落下的種子,可以自己長出許多鳳仙花來。

大家都讚雪鷺細心,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討來了更多顏色的種子,都灑了下去。

繡鞋都臟了,小姑娘們還興致勃勃的七嘴八舌,這個說:“我要染三次,要大紅色的。”那個道:“三次還是太淺了,我要弄六回,上年我就是這樣做的,通紅通紅,可好看了!幾個月都不掉的!”

連迎春也說從前染指甲的趣事。

這倒叫杜雲安腦子裡靈光一閃,她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條訊息,說的是個小夥子用樹脂和商陸果給女友自製指甲油……這種指甲油可比鳳仙花汁子加明礬染指甲的幾番步驟要簡單的多,而且還更晶亮鮮豔些,花樣兒也多。不必像鳳仙花染指甲那樣留存好幾個月,想要換顏色隨時都可以,也不必隻限於鳳仙花的花期才能染指甲了……

杜雲安用鬆脂油和赭石弄出來的頭一次蔻丹就叫眾人愛上了,幾經實驗,不僅弄出來的顏色越多,連黛玉和迎春兩個還無師自通了“美甲”的技能,兩個千金小姐弄出了金箔裝飾,還商量要用彆的顏色的鬆油在指甲上作畫。

“這才新鮮!”迎春笑說:“我先前還說咱們也弄胭脂膏粉、絹花荷包的東西,雖也好,但總缺了些新鮮物事,怎麼才能叫人知道咱們的東西好呢?如今有了這個,再不用擔心立不起招牌了!”

許是立院子當家做主的,讓迎春也生了上進的心思,她如今但凡立意做一件事,必然要儘全力做好了才舒心。雲安和黛玉也是一樣的心,所以這有錢有人的三個姑娘才久久沒定下鋪子裡做些什麼。

“我曾聽人說過,前朝的後宮裡有用金鳳花、金合.歡膠的秘方製成的漆給娘娘們將指甲染成紅色或黑色的,隻可惜後來這方法失傳了。”黛玉抿著嘴兒笑:“如今叫咱們弄出來這個,我心裡覺著比先人們的還好呢。”

說著就吟出一句詩來:“‘夜搗守宮金鳳蕊,十尖儘換紅鴉嘴’,”這小促狹鬼兒就笑:“不止紅鴉嘴,綠鴉嘴黃鴉嘴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