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生亂(1 / 2)

薛姨媽聽她這個話,便知自家這女孩兒說的是兒媳的人選。恰巧薛姨媽近日真真相中了一個好人,因笑道:“我兒總與為娘想一處去,我亦正有此意的。”

寶釵聽了忙笑問:“媽說的是誰?”

“媽彆怪我不知禮,管的寬……”寶釵還未說完,早已被她母親一把摟進懷裡。

薛姨媽眼眶就紅了,這些年若不是還有寶兒幫她操持家務、支應門庭,光靠著蟠兒那個孽障,薛家的家業體麵且能維續到今日?

“雖說是咱們家高攀了,但我實在喜歡。”薛姨媽收了收心緒,又笑道:“又端莊穩重,模樣兒又出挑,起先還覺的太柔順,如今看也是個能拿的住事情的好人兒。除了是庶出,真真是四角俱全的好姑娘了。”

“隻不過咱們家的門庭到底低了些兒,若是個嫡出的好孩子我也不敢張口去求。我想著那邊赦大老爺和大太太皆是愛財的人,隻要咱們許下多多的聘禮,怕是有七八分能準允的。”看來薛姨媽已私底下想過一番了。

寶釵的眉頭微微蹙起,因道:“媽相中的是那邊大老爺家裡的二姐姐?”

其實寶釵與迎春生辰相差不足一月,隻是迎春在上年臘月的生日,因此姐妹一處的時候有時也“寶姐姐”“二姐姐”的混叫。

薛姨媽也看出寶釵想說的不是迎春了,也顧不得問是誰,先奇道:“寶兒想的不是二姑娘嗎?她那孩子根基、模樣、性情就無一處不好的,莫非你也怕你哥哥配不起?這原也是我的心事,唯恐那孽障糟蹋了人家的女孩兒,倒叫我們不好交代。”若非賈赦和邢夫人待迎春分中平常,並非真心疼愛,薛姨媽也不敢起這份心思。

隻見寶釵卻搖搖頭:“二姐姐自是無一處不好的,但咱們自家人說自家事,隻怕二姐姐管攏不住哥哥。”

況且如今家計艱難,日益凋零,如無新項補貼虧空,隻怕自家再無可能恢複元氣,父親當年創下的家業,也就再不能複了。

依賈迎春的人品性情,本應是如薛寶釵這等能在家做主管些家業的厲害小姑子最合心的嫂子人選。隻是薛寶釵慮著家業,便覺不大妥當,依她素日看的,一是迎春進門不僅不能為家裡填補虧空,因赦大老爺貪酷,怕是還跟淌細水似的往裡麵常搭銀錢;二是迎春如今雖立了起來,但寶釵來了這麼久,也知道她往日呆懦的名聲,寶釵料想她做不到內管住薛蟠、外支應門庭的重擔。是以額外的不需多說,隻這二條便不適合做薛家婦了。

薛姨媽向來能聽得進去掌珠的話,寶釵於是依偎在她母親懷裡,細細將自己所顧慮的事告訴了。薛姨太太聽了,心下悵然,她是真心喜歡端雅溫柔的女孩子,若娶進來必能婆媳和睦,日後寶兒出了門子,她也還能剩個貼心的兒媳。

隻不過寶兒說的十分有理,薛姨媽心裡又怨起丈夫,若他還在,如今自己怎會落到挑選兒媳都不能順心順意的地步。

“那你說的是誰?”薛姨媽問。

“媽覺得雲姐姐如何?”寶釵笑道。

“她?”薛姨媽還未聽彆的,已先搖了頭:“她就彆想了,你舅母斷不肯給的。況且你哥哥也匹配不上人家好孩子。”如今不是幾十年前“賈史王薛”的舊黃曆了:賈家還好,算是四平八穩的;史家已支持不起家計,聽湘雲那孩子說連小姐們也派了許多話做貼補花用;薛家更大不如前;但王家,是四家裡唯一一個蒸蒸日上的,不管是家業還是權勢,都是往上走的——如今另外三家都得多倚仗王家了。

薛姨媽興許欠些兒心機手段,但卻有識時務這一項好處。她因先見二嫂確實疼愛這個半路認得乾女兒,已是待杜雲安很親近了,後兒又看連王子騰都也將這便宜女兒看進眼裡,薛姨媽更是真將杜雲安放到“親侄女”的份上來對待,連平日裡自家做些個糟鵝掌鴨信之類的小吃食,也從不忘了給她送去一份兒。

可以說,薛家在榮府最用心的兩個小輩,當屬賈寶玉和杜雲安了,連三春尚且也多不及的。

但寶釵卻不這樣想:“媽不試試,如何知道舅母不肯呢?”

說著,寶釵便歎了一聲:“雲姐姐這人卻是當下最相宜的人了。我冷眼看了這麼久,她有幾樁彆人都沒有的好處。”

“頭一則,她性子剛強,能幫媽支應外事,她做的好不好,隻看她家裡如今隻剩兩個人都起來了就知道。第二則,她是舅媽認下的女兒,舅媽疼她,外甥取舅家的女孩兒是世間常事兒,舅舅家的陽姐兒年紀太小,隻她正正好兒。再有,她哥哥看著也是出息的,日後能成咱們的臂膀。況且杜家藥酒的名頭何其響亮,隻是根基不厚,若有咱們舉薦,有朝一日許能成為貢酒。你幫襯我,我幫襯你,可不兩相得利的好事嗎。媽想我說的是不是?”

其實還有一條著緊的好處,隻是寶釵作為閨閣女孩兒不好說出口的:薛蟠好美色,賈迎春固然極美,卻是溫柔平和的那種柔美,不若杜雲安雪膚桃眼、身姿曼妙更討薛蟠這類直白少爺歡喜。薛大姑娘自謂深知他哥哥,薛蟠縱然是個胡作非為的霸王性子,但著實有些個“色厲內荏”,一旦‘降服’住他,薛蟠便能跟改了個人似的。雲安又有剛性,性子也厲害,相貌又是薛蟠的心頭好,假以時日,不由薛蟠不‘又愛又敬’——也好引他上進做正經事。

正是因這些,寶釵才冒不韙開口管嫂子的人選。其實她心裡,並不太中意杜姑娘的出身。

倒也不是看不起,寶釵其實深佩杜姑娘的能為性情,但杜家的根基太淺薄了,隻論杜家與薛家,實在門戶不當——若非這一點上躊躇,她早該把想頭告訴薛姨媽了,也不會直到今日聽聞杜仲已成了六品武官才決意如此。

女兒句句有理,薛姨媽豈有不心動的,她方才還眼饞人家哥哥呢,心裡想若蟠兒有人家一半懂事上進她就心滿意足了。

隻不過,“你想的好處再多,也無用。”薛姨媽歎氣,才說出了她送了二萬銀票才從王夫人閒聊裡聽到的話:“我原從你姨媽那裡聽說,你舅舅舅母是要將安丫頭聘回族裡的,你舅母說的意思是想要把那孩子長久留在身邊的。你品一品這話兒,與親生女孩兒也不差什麼了,隻怕陽姐兒在你舅母心裡都沒到這份上。”

寶釵此時卻覺更相配了,若進了自家,豈不是和舅舅家更親密了。

但終究拗不過薛姨媽堅決不肯得罪嫂子的意思,隻好白牽掛一番,先前費的心神都成了空。薛姨媽攬著她,笑道:“若不是你哥哥那張嘴沒個牢把兒,真該讓他知道知道你為他費的這些心!杜姑娘也罷,迎姑娘也好,都不如我的寶兒!”

娘倆說了一回心思,到了睡覺的時辰,薛姨媽留下女孩兒同住,寶釵倒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多大了,還賴著跟媽睡。”

薛姨媽笑道:“怕什麼,我的兒,你也彆忒板著自己。為著你,我也得緊著張羅你哥哥的事,等你嫂子進門,就把這些煩瑣事都給她管了!你也不用成日價操心,像那幾個姑娘似的,花朵一般的年紀,縱情任性都是該的,一旦過了這好年華,再就不能了。”

薛姨媽一腔慈心,寶釵自是知道。可聽母親的意思,仍是矚意二姐姐,寶釵悄悄壓下胸口的那股子酸澀,一並將少女的一點情思也藏進心裡,不肯吐露一個字。

後頭時日,寶釵仍以針黹為主業,閒時同姊妹們一起說話遊戲、看書圍棋為樂,一麵也暗暗留心上院和鳳姐動靜,隻等她母親謀那親事。卻不料左等右等,隻是久不見薛姨媽動作,連她初初做出的對迎春格外的那點親昵也沒了下文。

眼看天氣都轉涼了,寶釵都被薛姨媽此次這樣“沉得住氣”驚著了,因此頻繁家去陪她母親說話。

薛姨媽到底不是那種特彆有城府的婦人,因此這一晚留下寶釵,先好好端詳了一番女孩兒,又長一聲短一聲的歎氣。

隻把個老成持重的薛大姑娘都看的毛了。

寶釵方要說話,薛姨媽已正色開口問她:“寶兒,你說實話,是不是中意你寶兄弟?”

所謂知女莫若母,薛姨媽在母女那日商量薛蟠親事時就隱覺寶釵有心事,後兒這孩子又不明白的消沉了些日子,旁人看不出,可卻逃不過薛姨媽的眼睛。薛姨媽自己也年輕過,亦曾有過兩樁少女心事,忖度寶釵的年紀,於是更加留心留意,連謀劃薛蟠做親都先放到一旁了……終是叫她品出了蛛絲馬跡,又尋借口叫來鶯兒審了一回,鶯兒心智淺顯,薛姨媽細細問她些七扭八拐的問題後,心下就肯定了寶釵的心意。

寶釵“騰”的紅了臉兒,想要否認又不願違了真心,可承認卻實在沒有這等臉皮兒,又思及自己這次真真可稱作“不知廉恥、離經叛道”了,於是丹唇未啟,兩顆晶瑩的淚珠兒已先掉在藕荷色的襦裙上。

薛姨媽心疼的厲害,再想不起從前打算的那樣送姑娘參選公主郡主的侍讀好“鍍一層金身”的心事了,當下就隻顧哄勸她女兒:“好孩子,媽不是怪你……”若不送寶兒參選,其實寶玉,真是自家能尋到的最好的女婿了。

直到兩母女將心事說開了。薛姨媽笑道:“這事有我呢,你隻像從前那樣跟你寶兄弟相處就是。”又寬慰寶釵:“你哥哥的事另做打算就是了,我原也怕委屈了迎姑娘,如今也放一樁歉意,你彆吃心。”

若想把寶釵嫁給寶玉,自然就不能提蟠兒取迎春的事,不然雖則不是一房,但也有“換親”之嫌了,賈薛兩家都丟不起這人。

“正好你舅舅說他公務繁忙常在軍中,無暇管束你哥哥,又說已托付了你姨丈,叫咱們暫且安心在這府上住著……”薛姨媽先前還有些難受,現在倒覺二哥沒接自家過去倒也是件好事情。

“……”直到東方既白,談心的母女倆才睡了。

過兩日,在大家一齊陪賈母說話解悶時,邢夫人問薛寶釵:“大姑娘的那塊金鎖在哪裡?我前兒過來時你們不在,今日想起來,正要賞鑒賞鑒。”

隨著王夫人“養病”,邢夫人與薛家也親近了些兒,況且薛家慣來會做人,又家資巨富,邢夫人的左性看在那些個貴重禮物上也全好了,因此對寶釵的和顏悅色是迎春都沒得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