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出遊·布線(1 / 2)

作為吃過拜師茶的親師傅,陳子微遠在江南,又是個連太極拳都打不好的文弱儒生,他對座下兩位弟子在行伍中訓練作戰、立功升遷無甚幫助,但在其他方麵確確實實儘力教導二人,毫不摻假。頻繁來往的厚厚書信就是明證。

不是勇猛無前就能受重用,就能夠施展男兒抱負的,做官之前先要學會做人。正是因陳子微殷殷教誨,杜仲、宋辰兩兄弟才能在不長的時間裡做到今日這番成就:進退有據,下能受兵丁敬服,上能得長官器重;收放自如,內能與將士打作一片,外可同王孫得體同遊。

師兄弟二人在軍中向來秉持外粗內細的做派,伍中兄弟看到是他二人身上武者氣重,豪爽大方講義氣,卻不知這二人各領一百戶所,互為倚背,消息相通,時刻繃緊了心神旁觀全營。最近,師徒兩方通信談起景色都有“風平浪靜”“孕生春景”之類的字眼,雖隻是信中寥寥帶過的家常之語,但個個心底都明白。

“風平浪靜?”杜雲安垂眼,心道怕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

杜仲笑笑:“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冬育春景、萬象更新。”陳師傅猜測大變在今冬。

便是在自己家裡,有些話也不敢大喇喇的說出來。杜仲隻要知道妹妹心中有數就好了——他們隻兄妹兩人相依為命,安安又從來與彆家女子不同,杜仲從沒想過要她蜷起見識、撫平溝壑,縮回內宅方寸之地去。妹妹這份不同,亦是杜仲默許宋辰心意的原因之一,杜仲知宋師弟能包容保護這份不同。

雲安腦中急轉,知道哥哥的意思會在變故發生之前接她出榮府,以保她平安。俗語說,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亂起來官兵比賊匪害民更甚。若果然京中生亂,亂兵搶掠的對象不是平民百姓,而會專往豪富的朱門府邸裡去。榮寧二府向來好排場尚奢侈,下人們嘴不把門,也學主家那樣在外擺闊,遍京城就沒有不知道他兩家富的流油的。這等人家當真是個閃亮亮的靶子。

雲安想到鳳姐削減了一半冗餘的人丁出去,不免心裡擔憂,萬一因為人手不足未能守住門戶,豈不是好事變噩耗?

“安安,那位王老爺心中有數。”並非杜仲涼薄,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如他這等低階武官,在大風浪中保全自身就不錯了,根本無力他顧。他既管不起榮府的事,便連警示都不能去做,免得好心辦壞事,壞了王子騰的部署安排。

從前事上看,至少王子騰是個願護惜親人的,他亦是唯一有能力這樣做的。

雲安點點頭:“哥哥打算怎麼做?”

“避出城去。”杜仲說:“咱們家的莊子在靠近西山不遠的村子,離京約四五十裡,莊子東南角本就有座小小園庭,整修一番倒比這裡更好,周圍都是自家的莊地。那邊民風不錯,因臨近山脈耕地,附近各村落人口並不多,也並不富裕,因此連偷兒地痞也不肯光顧。”況且北去又更近京的地方,即在距離京城二三十的西北方正駐紮著王子騰所統的西大營,若有亂兵從西門潰逃,西大營便是前一道屏障,而倘若西大營也生變故亦無妨礙,這莊子的東北兩麵正是西山山麓一處末端‘爛龍尾’處,山脈像被天神砸爛過一般,支離破碎,山峰和溝壑縱橫,如同天然陷阱。經此兩道屏障,能到本莊的大約隻是個彆遊兵散勇,依莊上的守衛,並不在話下。

西山是太行山支脈,山形如騰蛟起蟒,分外雄渾,可那許多處的山尾唯有此處是這種山貌,因此被附近村莊人稱作“爛龍尾”,離這爛龍尾最近的幾個小莊子也賣不好,因此才輪到杜仲和宋辰。這一對師兄弟不僅給自己買下一座,還合夥給他們師傅陳子微置下一座離爛龍尾較遠較好的小莊子。

京城附近低價貴,況且朝廷管的也十分嚴,不許勳貴皇親及官員們在這裡大肆並土劃地,所以京郊乃至直隸一帶的田莊並不多。若有,那也是早年國祚初立時趁管束不嚴時置辦,如今留存下來的都是祖宗傳下來的,比如李夫人在宛平縣的莊子,就是李家從個落魄世家手裡高價買來的。杜家的莊子也是這緣故,據說當年的那官員官位家資俱不甚好,偏有二分歪見,避開勳戚大臣們爭破頭的好風水肥田,在犄角旮旯裡買下這一片土地。這一片不小,趕得上四個半杜家兄妹住過多年的李甲莊,但因地勢的緣故分成了三個莊子,俱被他們師兄弟拿下了——置這地方的官員後世子孫不肖,他們自個不爭氣,反賴這田莊風水不好,因此家裡再沒能出個入仕當官的人。

他家是作拾起臉麵的借口也罷,當掩耳盜鈴的遮羞布也罷,反正附近這話知道的人不少,連與杜仲甚厚的官牙人也打聽到了,當時還勸杜仲不要買這莊子。時人篤信風水神佛,杜仲兩個便以他們行伍中人“以煞擋煞”的說頭糊弄過去了。

杜仲將置辦莊子這件事當做功勞笑談跟他妹妹說過,杜家兄妹對這風水之說都不信,雲安還圍著哥哥好好誇了一回。況且看看這幾個莊子的主人,杜仲、雲安兄妹倆父母早逝,宋辰被說惡鬼投胎,陳子微更是六親俱喪,哪個正經算起來不被詬病一句“命硬”?從這上頭看,卻‘正合’這田莊主人緣分呢。

“這正好!”雲安道,“正好肯往那裡的人少。”

雲安也不問哥哥和宋師兄怎麼做,他們必然有主意的,隻是囑咐:“彆忘了我那兩個妹妹。”既然發誓要休戚相關,杜雲安可以狠下心不去想榮府怎樣,她也寄希望王子騰能護住親朋,但迎春和黛玉卻萬萬不肯舍下的,況且就算榮府無虞,也舍不得她倆個留在都中擔驚受怕。

杜仲一笑:“自然。”安安的兩個金蘭,不僅都是自家的妹子,還有一個還是林老伯的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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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微教給師兄弟行事立身中的一條就是:曲突徙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是以鋪墊準備,從此時就要做起。

方進八月,杜雲安就笑著回稟賈母:“我家在城外有一處小莊子,裡頭的彆院也還算幽靜乾淨,如今秋蟹與同茬的稻粱都熟了,且算肥美,因此想請老太太賞景,亦是尋個野趣兒。”

賈母“噢喲”一聲,讚道:“你家裡原有這能為,許多好東西都能早先得了。”這說的是杜家莊上不少蔬果都比市賣熟的早。這老人家很有興致的又問:“就是先前送甜瓜、西瓜和蓮藕、石榴的那個莊子?”

雲安忙應了,笑著點頭:“正是那兒。”

不等彆人說話,鳳姐連忙幫腔道:“剛才她的婆子送進來一簍子肥螃蟹,我方親眼看過了,果然是養的極大極好的。我將跟梅月說‘你們安姑娘忒小氣,送來這一籃子哪夠我們吃的,莫不是專門來饞我們的?’,她現在就提了這話了,我就說麼,果然是饞我們的,我們吃了很好卻不足興,豈不得給她這麵子都往她家莊子上遊興遊興。”

這話笑的眾人都軟了。

賈母因指著鳳姐笑罵:“是你這猢猻饞嘴,還拿我們大家做由頭,這裡麵最想要去賞景吃蟹的就是你罷。”

鳳姐大方認了,還偎在賈母身邊撒嬌:“老祖宗也疼疼我罷,我才說秋老虎熬人,要找個好地方散淡散淡呢,安妹妹就說了這話。咱們去了,一不負她的好意,二也著實鬆快一日。”

賈母自己不大樂意動彈出門,但也聽進了她們的話,又見坐著的所有孫女們都有些期待,因此不想掃興,便道:“我這把老骨頭就不去了,叫你鳳姐姐帶上你妹妹們一齊到你家彆院頑一日罷。”

又摩挲著鳳姐的脊背笑道:“可憐見的,眼看中秋你又得忙上一通,少不得讓你先歇一回甜甜心,才能儘情叫你忙碌。”

鳳姐笑道:“再沒有比老祖宗撥的算盤珠子再精的了!看看,看看,我與這一群小冤家去,哪裡是叫我歇著,分明是作保母老媽子用的!偏到了老祖宗嘴裡,就成了我受用過一日了,後兒再忙使的再厲害也不興反悔的?”

賈母笑的合不住,輕拍她一下,命雲安:“我這裡是允了的,你隻問你鳳姐姐願不願意罷。”

雲安就笑道:“吃了我的螃蟹,就要依我的請——方才平兒可說了,那螃蟹已刷洗乾淨進了蒸籠了!鳳姐姐,反悔不得嘍。”

鳳姐就怒瞪平兒:“你這蹄子,怎的竟給我扯後腿子?”

平兒福身討饒,黛玉拿著帕子捂著嘴笑道:“鳳姐姐好沒道理,我聽得真真的,是你讓平姐姐告訴廚房清蒸上,還要留下幾隻打鹵,怎又混賴人呢。”

大家都說鳳姐:“好會吃!”

鳳姐忙告訴大家:“你們彆急,那螃蟹隻是借我那裡的蒸籠躺一躺,一會子保準熱熱的給你們送去!”

她還怪可憐的,又說:“躺不能白躺,給我留點子腿子肉抵工錢罷。”

“快打嘴。”大家笑得站不住,拉著熙鳳不叫她再說:“笑多了肚子疼,肚子疼就吃不下好螃蟹了,鳳丫頭準是打得這個主意!”

賈母也隻看那多張嘴同鳳姐一張你來我往的,著實熱鬨一回。

末末了兒,賈母笑道:“你留下幾隻打鹵?我正想吃打鹵麵了,調好了鹵子也送來。”

鳳姐急忙道:“我正是聽鴛鴦說老祖宗想吃麵了,才想起螃蟹鹵這宗兒來。一會子等我孝敬您。”

當午擺飯,賈母留下諸人說要置小席,各院子就奉上各自小廚房拿手的好菜來,南北風味各有千秋,還有蒸螃蟹,吃過一輪螃蟹蘸薑醋,大家都說蟹好,這早了半月的螃蟹也膏肥黃多。這時,鳳姐就命將打鹵麵送上來,一人隻得一小碗兒麵,可那鹵子配菜卻有二十來碟子,螃蟹鹵子是頭一個,後兒雞絲鹵、炒蝦仁、瑤柱、木耳絲、黃花菜、時鮮蔬菜等等,各人按自己的口味自便就是。

最後飲過平明院小廚房送來的紫蘇葉湯兒,用蘇葉再洗過一次手,這偶然起意擺的家宴才興儘了。

因議定了明日就去杜雲安家的莊子上遊玩,諸姊妹興致極好,問她有什麼新鮮頑的。

雲安笑道:“彆院裡有極好的秋海棠和玉簪花,外麵的田地上有活水窪子,有挖的荷塘,小山坡上還有石榴林和竹林……精致雅巧處是萬萬比不上這裡的花園景物的,隻不過地方大些兒,亦有點子野趣。”

寶釵笑道:“清幽自然的方好。”

還是她懂得多些,因奇道:“你方才說活水窪子,難道這螃蟹真是你家莊上自產的嗎?”

這些女孩子都是深閨小姐,都不懂這些,就是迎春和黛玉,她二人每讀邸報和些雜書,其間也不乏兩本農書,卻也不知道這螃蟹怎麼養出來的。

因此大家都問這裡麵有什麼說頭。

寶釵笑道:“我也是聽說的,我家有個夥計在勝芳有幾畝田地,正產螃蟹,京中謂之勝芳蟹——這螃蟹卻不是本地河裡生的,而是當地的田地通著西澱水,這白洋澱又通著津海河,是海裡的螃蟹溯遊回的。夏末初秋,那西澱裡的水變少了,就有許多螃蟹爬出來到他們的高粱地裡吃高粱,過一旬日,螃蟹肥了便捉蟹為生。”

其實此時南北的螃蟹都不是人工養的,往往是湖河裡野產的。杜雲安家的莊子聽聞在西山附近,那裡哪兒來的產螃蟹的湖泊河流,都是山泉一類的泉眼溪流。

是以寶釵才吃驚呢,她本以為是杜家從彆處買來的,不過是莊子送進來,便借個名頭。

杜雲安笑笑,她上輩子曾在盤錦出差半年,後來連出差的公事都忘得七七八八,卻仍深深記得當地盤錦蟹和盤錦大米。盤錦蟹雖是借渤海使螃蟹“海水中生、淡水裡長”,但其實養殖規模擴大後,附近的地方開始稻田養蟹,杜雲安租住的那戶老鄉便是當地稻田養蟹的好手,老鄉誌向遠大,最愛跟人嘮“蟹經”——杜雲安為著他家做飯的好手藝,在他一家子兒女孫子耳朵都生繭子的情況下,不得不接棒做聆聽乖孫女狀,才學了一肚子理論。

其實寶釵的這話是一知半解,她家莊子上的螃蟹不是生在那處活水的水窪子裡,而是在水稻田裡,杜雲安牢記老鄉說的水稻行距要大,蟹苗要稀,早放精養,梗上種豆……才能蟹肥稻壯。許是因那處莊子兩麵有山,氣候條件實在不錯,今年鬨著頑似的隻試了十畝地,就得了這樣的收獲,把杜仲也驚著了。

幸好當初彆院附近的莊田都是買的家下人打理的,若不然得引的不少注意。因那不僅總得了估算得有兩百多斤的螃蟹,連水稻也並未因種得稀而減產,甚至居然跟上田相當,畝產約有二百多斤稻穀,連田埂上的黃豆每畝也收了二十斤上下。杜仲宋辰因此商量一番,今後杜家的莊子都隻用兩家買來的人口,才好任雲安施為,而本莊原有的佃戶都遷到相鄰宋辰和陳師傅的莊上去。

因杜雲安那些個生財的想頭,所有的佃戶都額外有筆不錯的進項,況且東家仁慈,在直隸佃戶交租多比其他各省高的情形下,也隻按皇朝早年時興的五成計算,而且佃契上也並無“不拘豐歉”的苛刻條款——因此三個莊子上的佃戶對這番變動並無不滿。更多壯勞力不豐的佃農家體會到精細侍弄田地及從山林野地裡采摘加工的好處,亦有主動來改佃契要租小些兒的土地的。

“是莊子上產的,隻是大小參差,遠不及勝芳蟹。”雲安笑道。本也就是挑了肥的最好的送來的。

“因這股活水,又挖出個荷塘來,也種了些菱角雞頭,隻是長得不好。”

眾姊妹都笑:“吃了你家莊子的甜瓜西瓜,還有那麼大的石榴,隻料想不到原來那裡也有養不好的東西。”

寶釵因問:“那裡物產都比彆處早熟些兒,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雲安搖頭笑道:“我其實自己都沒去過。隻是聽我哥哥說莊上有位極通農事的老人家,原是因黃河水患逃難來的,我哥哥見他捏一把土就知道肥薄適種,就將莊上的農事給他管,這位老人家因此很感激,便用各樣的方法來侍弄田地莊稼。”這深藏功與名的老農就是她自己了,不過這種瓜果能早些時候成熟一是賴她肚子裡的那點先進見識,二則是因這莊子地勢好氣候好。莊上自家的莊丁的確是從官牙人那裡買下的難民,這些人背井離鄉不熟悉本地情況,杜仲師兄弟挑人也謹慎,待之又厚道,所以並不會亂說。

“你們都成論農經的‘司事大人了’!”惜春笑道:“安姐姐,你說說有什麼好頑的?”惜春愛畫,府裡景色再好也是人工雕琢,不如自然的靈氣,更能撥動畫者的心。

……

能夠出門去遊玩,三春比其他姊妹更欣喜,如寶釵黛玉這等從前還能出門,三春姊妹卻是少有機會邁出榮國府的二門。尤其惜春年紀小,更是興致極高,白日裡纏著幾個姐姐說話還不足,當晚連露微堂也不回了,隻要跟著迎春同睡。

這晚,李紈在露微堂中未等到惜春回來,反而是入畫回來告訴她,說四姑娘在平明樓跟二姑娘住下了。

李紈出了一會神,好一時才長歎一聲兒。

李紈的丫頭素雲見狀,便乍著膽子勸道:“現在時候還早,不如奶奶去上院裡陪老太太說說話。明兒姑娘們都要去杜姑娘家的彆院,隻璉二奶奶一人恐照應不過來,奶奶去了,也是替老太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