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出遊·布線(2 / 2)

李紈坐在矮榻上,通身沒點熱乎氣,愣了一愣才搖頭道:“既沒人請我去,我就不去,不然上趕著有什麼趣呢。”

素雲和碧月都有些著急,如今府裡情勢與往年大不相同了,從前太太縱然不大喜歡,可有太太總是常把“先珠大爺”掛在嘴邊,府中上下就忘不了奶奶和蘭哥兒。今時今日呢,太太遷到東跨院靜養身體,連寶二爺都不敢多去打擾,更不提蘭哥兒了;又分了小廚房,老太太也不大興讓兒媳孫媳侍飯的規矩了,大奶奶又不如璉二奶奶嘴巧說話詼諧,老太太想起來叫上去說話的時候就極少了,有那種闔家的女眷都在的場合,偏又顯不出大奶奶來,一整日裡跟大奶奶說的話有數的很;況且姑娘們立了院子,後又自管自的份例,眼見都成長出來了,愈發大奶奶連照管姑娘們的事務都不用擔著了。

璉二奶奶管家管的風生水起,眾位姑娘也個個出挑。二姑娘同杜姑娘、林姑娘擺弄了專接女客的鋪子頑,聽說很紅火;三姑娘與寶姑娘做針線談書論字,聽說兩人的女紅連老太太都誇讚的;便是四姑娘,雖同奶奶住在一處,卻亦有自己的事情做,她跟杜姑娘學了種畫人滑物極像的新畫法,日日專研呢,說是要將這種畫法融合進她的畫技裡,要攀什麼“寫實與靈動韻味的高峰”。彆人那裡越熱鬨忙碌,就越襯的她們奶奶這裡,當真冷清就如廣寒月宮了。

可如大奶奶這樣的守節寡婦,在這等侯門公府之中,可以自家擺出個超然物外的態度,卻絕不能讓上頭忘記了,不然就連僅有的前程指望也敗光了。

就譬如老太太去年的時候還曾說大奶奶寡婦失業,要從府裡撥一塊地叫她自己收租,現今也沒了後音兒。

李紈煩惱的亦有這一項,另外一項就是她聽說鳳丫頭求杜姑娘給她出了主意,鳳丫頭如今不僅將自己嫁妝裡的兩個收租的鋪子拿了回來挑了自己陪房開店,還給官中也照樣辦了五間商鋪,雖不是那種日進鬥金的,可細水長流的總有進項,比原本隻收房租要好的多。李紈有心也如此,還能為自己和蘭哥兒積攢些梯己,隻是那位杜姑娘卻不大與她這裡來往,連正經話都沒說過幾句。

她今日突然聽說老太太允了奶奶陪姑娘們明兒往杜姑娘家的彆院散淡一日去,李紈就覺得時機到了,隻要明日能一起去,不僅能向杜姑娘問些辦法主意,還能看看杜家的莊子是怎麼經營的,日後也求請府裡幫忙給蘭兒置辦一個小田莊子。從聽了上房的消息,李紈就打扮齊整了,等著老太太叫她上去,誰知左等右等,晌午小宴老太太沒想起來,下晌午乃至晚飯都無一人來請她。李紈枯坐了近一日,心頭的滋味就彆提了。

“奶奶,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大願費腦筋了。”素雲勸道:“寶二爺今日上學去了,老太太就沒想起來,沒說讓寶二爺明日也同姊妹們一道兒去頑的話。我聽說寶二爺方才從前頭老爺那裡回來,聽到這話,果然不依了,這會子正同老太太撒嬌呢。奶奶現在上去,正好讓老太太想起來。”

碧月也道:“咱們蘭哥兒也還小呢,正好也求老太太一同鬆口,明兒也不去學裡,索性奶奶帶蘭哥兒一道兒去鬆快一日……”

隻是她還沒說完,素雲就忙給她使眼色,碧玉不敢說了,就聽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哥兒上學的事也敢插嘴,我便是待你們比彆處寬些,也容不得這樣的事!”

碧月聽說,趕忙跪下。素雲也不敢勸了。

過了盞茶時間,李紈才回神歎氣道:“起來罷,以後不可了。老爺若知道你們這樣說話,不免要嫌我縱溺蘭兒。你們彆學老太太和寶玉房裡的丫頭,她們的那些古怪話說到天上去,與我不相乾。你們若學了,少不得我擔不是。”

碧月起身,和素雲兩個退到一旁。

到底是想的事要緊,李紈便少有的不等人來請她,出了露微堂,往上院去了。

誰知到了上院,已是關門閉戶了,守門的婆子笑道:“今日熱鬨了一整日,老太太興致好,都一齊說笑來著,掌燈的時候就困倦了,好容易等到老爺放寶二爺回來,說了一會子話就歇了。大奶奶若有事,不若明兒來罷?”

李紈勉強笑了笑,說兩句“沒什麼事,不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的話,就帶著素雲、碧月往回走。銀蝶和小丫頭炒豆兒提燈,李紈站在路旁花樹上立了半晌,才道:“去鳳丫頭的院子。”

此時離上鑰的時辰很近了,但素雲和碧月都不敢提醒,隻得侍奉著李紈往鳳姐的丹桂苑去。

丹桂苑倒是還沒關院門,因這院子是小三進的格局,看門的婆子要進去通報,李紈笑道:“我不過悶了來找你們奶奶聊閒話,你彆聲張,我自家進去便罷了,若是你們奶奶有事,我便不擾她的正事。”

說著就將銀蝶和炒豆兒留下,她帶著素雲、碧月一徑進去。

這三人方進了垂花門,另一個值守的婆子邊係腰帶邊轉出外頭的樹叢,她因問:“方才是誰啊?”

她同差的那婆子便說:“是珠大奶奶。”

這婆子一聽急了:“我隻解泡溲,你就捅婁子!二爺今兒可早早回來了,這會正在家裡呐!”

那婆子方想起來,用拳頭砸大腿道:“這可咋麼辦!”銀蝶和炒豆兒對看一眼,都悄悄走遠了些,到牆外甬道旁候著。

此時李紈走進二進去,隻見這院子裡竟沒人的,各屋裡燈火通明卻都關著門,心裡納罕這弄得什麼鬼,卻聽堂屋那裡傳來一陣笑聲,這是個男人的笑聲,還有“好奶奶,祖宗”的輕浮聲音。

李紈兀的臉上血紅,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也不理那二個縮手縮腳的看門婆子,直接出了丹桂苑。走出好長一段,李紈摸摸紅透的臉,不知又想到什麼心事,臉上紅暈散儘,登時跟抹了白灰似的。隻是此時上夜的婆子開始各處巡邏鎖門了,李紈隻好回露微堂去。

丹桂苑的兩個老婆子見李紈沒發作她們,她出來的那樣快料也沒叫二奶奶知道,都放下了心,一個說:“珠大奶奶是善德人,我想她也不至於怪罪。”

另一個也附和,隨後撮著牙花誒誒的笑:“你看見大奶奶剛才那樣子了嗎,跟有狼攆似的——你說珠大奶奶聽到看著什麼了,嚇得這樣。”

先前那個捂著嘴哼笑:“寡婦老婆夢見毬,能是什麼。珠大奶奶通才二十幾歲,苦著嘞!”

…………

巧的很,平明樓裡的入畫也正跟繡桔說珠大奶奶呢。

入畫因道:“珠大奶奶一向清苦,這是令人敬佩的事,隻是我們姑娘才多大,實在不慣那樣。你不知道,前頭有段時間姑娘許是被大奶奶影響的,又看佛經又自己參悟,還說要像智能兒那樣剃頭作姑子去,嚇得我們呀,虧得有鸚哥姐姐!鸚哥姐姐悄悄告訴了鴛鴦姐姐,鴛鴦姐姐又和二奶奶說了,二奶奶說以後不許水月庵的尼姑進來,尤其不許那些小尼姑們同我們姑娘頑。二奶奶說那些小尼姑倚仗著府裡給月例活命,因此見姑娘喜歡聽她們說庵裡的日子,就特特的誇大了的說,好討好姑娘得點子好處。我們姑娘人小,聽那智能兒說她們的日子多自在清靜,又說什麼佛光滌人乾淨的話,可不就心裡惦記上了。”

“還是從杜姑娘這裡看了個給她畫的小像,我們姑娘才不看佛經了,一心往作畫上使勁了。”入畫說道:“雖姑娘好了,奶娘和鸚哥姐姐都看的緊,可我們這些屋裡的人卻不大好。”

繡桔奇道:“姑娘好了,咱們就自然好了。有什麼不好?”

入畫看看繡桔的屋子,羨慕的緊:“怎麼能跟你們比!我都聽說了,二姑娘、杜姑娘、林姑娘一個賽一個的寬仁厚道,還許你們家人將自家做的東西在那間鋪子裡寄賣——可我們呢?先時大奶奶管著露微堂,大家也沒覺著哪裡不好,隻是珠大奶奶手緊,過年的時候賞錢不多有一句抱怨罷了。可等各處立小廚房,各個主子自己掌管自己的份例,那可真真就寒苦我們了。致遠齋和露微堂公用一個小廚房,三姑娘、寶姑娘那邊儘是雞鴨魚肉新鮮時蔬,除了姑娘的另做外,我們這邊卻隻得些豆腐雞蛋寥寥幾樣兒吃食。比如說吧,明明姑娘的份例裡那些上等米一屋子的丫頭都吃不了,可大奶奶守規矩,隻不許我們吃,都吃下用常米,這隻是稻米,其餘的份例都釘的死死的,一絲一毫兒都不許錯的。”

“你們如今還這樣?”繡桔大吃一驚。

入畫倒笑了:“這倒沒有,原本是姑娘先前不管,隻叫本處的人隨大奶奶屋裡的規矩。後來她知道了,便說也要學三姑娘那樣自己管,所以如今我們已好了的。珠大奶奶不是刻薄人,她守清規慣了的,從不管彆人的,這隻是她房裡的規矩,並不強求彆人也一樣行事。我們姑娘說要自己管,她便將份例都分開了。”

繡桔笑著點頭,就聽入畫歎一聲:“到底是苦了素雲幾位姐姐了。”跟著大奶奶受清苦。

這邊入畫和繡桔說憐惜素雲,那裡素雲就打了個冷戰,卻是因李紈在露微堂院子裡徘徊良久,她受不住浸上來的涼氣所致。其實素雲心裡正有一句話實在想說:“奶奶不能隻等著彆人來請,你一味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難道還能指望彆人時時刻刻想著你不成。到底是自己尊重自己太過了,便是節婦,也是這家裡的孫媳婦,你從不出頭擔責任,如今可不是姑娘們小時候老太太、太太指明要大嫂子看顧的時節了,再這樣擎等著人家來捧來請,早不成了!就是璉二奶奶那種厲害人物,管的府裡上下都服服帖帖的,還不是在老太太跟前作小作怪的討老人家高興呢,便是故意出醜也為著叫大家笑——便是討厭璉二奶奶的厲害的,也得承認二奶奶真心孝順。”

素雲心裡翻過來倒過去這番話,都到了舌尖了,看一眼碧雲月白裙子上跪出的兩處汙跡,到底咽了回去。

————

卻說自那日熙鳳帶著眾姊妹及寶玉在杜家的彆院遊玩過一次後,不僅姑娘們心心念念,就是賈寶玉也說“野趣渾然”,一心記掛著再去。

倒不枉杜仲宋辰兩個準備了許久,收羅來好些玩意了。

有一就有二,奈不過鳳凰蛋賈寶玉的撒嬌耍癡,九月九重陽節的時候榮府這些年輕的哥兒姐兒又去了一回,這次不僅有鳳姐跟隨照顧,尤氏也被搬來照看她們,寶玉還問:“蓉兒媳婦呢?”

尤氏笑道:“她身上不好,這幾日都懶懶的不願動彈,我就叫她好好在家歇著了。”

寶玉笑道:“老太太都讚珍大嫂子最會疼人了。”

尤氏笑道:“這也是她可人疼,說話辦事我無一不喜歡的,我又沒個女孩兒,因此就隻管當做女兒來疼她罷。”

隨即又說:“正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呢,蓉兒媳婦有個同你年紀相仿的小兄弟,過幾日也要附到咱家的書塾裡讀書,他小孩子家靦腆膽小,蓉兒媳婦說‘托寶叔多照拂一下罷’。”

“原是自家人,有什麼照拂不照拂的。改明兒我們一處上學,我正說沒個投契的好學友呢,侄媳的兄弟怕亦是難得的好人品,我心裡歡喜還不夠,日後隻管和他論我們自己的,稱兄作弟的你們彆管。”

說說笑笑就到了那莊子。尤氏想了想路途,暗自皺皺眉。後兒悄悄使人出去打聽一番後,因找鳳姐單獨說:“我說這裡路熟呢,原來是‘爛龍尾’附近的地。”

鳳姐因問什麼爛龍尾。尤氏就把這古怪地名的來源告訴了她,還說:“咱們家的莊子不是在很北麵,就是在南邊不豐的地界兒,你大哥哥早想在這京郊買一處了,這處本是往出賣的幾個莊子之一,還數它離京近又最大。偏偏你大哥哥親自來看過後,就將跟他薦舉此處的二管家抽了一頓,說這裡是‘爛龍尾’,風水極差。”

鳳姐曆來不信這些,指著窗外好山好水好景致,哼笑道:“你說這裡風水差?”

“什麼爛龍尾,我卻不信的。”鳳姐挑眉笑道:“你是沒吃過我們分給你的甜瓜呢,還是給你家供盤裡擱的石榴不夠大,那種風水惡地能長出這樣好的果子來?”

見尤氏仍憂心忡忡的,鳳姐隻得低聲勸道:“許是那邊山溝裡風水差,到這裡就好了。我可跟你說,彆掃了她們的興,這些姑娘們好容易有個出來走動散淡的地方,你不許攪和了!”

“況且誰也沒在此長住的理兒,不過偶然間來遊玩一次罷了,能礙著什麼呢?”鳳姐軟硬兼施:“再者說,還有‘以毒攻毒’一說呢,我家那個大妹妹的兄長是個武官兒,還是個以殺敵攢功晉身的武官兒,這兩相裡一衝和,就兩兩抵消了。若不然此處水土不會這樣好。”

尤氏聽了,倒覺有理,因此應承道:“罷罷罷,你心裡有數就成。”

“我也不犯著叫妹妹們都不高興,我不與老太太說就是。萬一有事情,咱們以後不來了就是。”

鳳姐立時便笑起來,親手給尤氏端起茶盅兒,笑道:“得虧是你,若換了我們那邊的大嫂子,這會子又要說‘你們隻在老太太跟前頑罷,老太太那裡,哪怕作下天來,不用我擔不是。’”

尤氏方吃一口茶,差點合不住噴鳳姐一裙子,嗆了兩聲,才指著鳳姐罵道:“好猴兒,積點口德罷!她一個寡婦,可憐見的,你這做弟妹的還要挑揀人家的不是嗎,你也有臉!”

鳳姐就坐近了抱怨:“你當我吃飽了撐的管彆人屋裡的事——你知道的,我們西府裡都叫各人管個人的事:份例都足了的給你,你照管本房裡所有人,餘下多少隻歸你自己罷了。珍大嫂嫂,你說我這法子對她們好不好呢?”

饒是尤氏也沒法偏著良心說不好,這是將鳳姐這個管家人撈油水占便宜的機會分給大家了。於是尤氏笑問:“這與你挑珠大奶奶的理有什麼相乾的?”

鳳姐氣道:“這法子行了小半年,誰不知好感恩,偏偏有幾個人私底下鼓動彆人要恢複從前的規矩,很是給我找了些麻煩。我查了查,你道怎的,竟都是我那大嫂子屋裡人的爹媽兄嫂之類的,反正就是她底下人的家裡作怪。先時我還奇怪呢,誰不知道我這位嫂子是個‘菩薩奶奶’,那真是尚德行的典範,怎麼也不會做苛待下人的事情……”

鳳姐故意留個話尾兒,果然尤氏連忙問:“如何呢?”

“你快彆賣關子!”

鳳姐冷笑:“大嫂子是個和善人,不大管下頭人的,隻是有一樣,死守著規矩行事,比如府裡說下人隻配吃什麼菜,她就命廚房做什麼,下人月例多少,她一分不少的給她們,其餘的賞錢賞物一應沒有——從前的時候,闔府還都是公中管的時候,那些人的吃飯穿衣都是官中給送去的,因老太太聯係大嫂子寡婦失業,因此契帶著也抬舉跟她的人,那些人的用度也隻比上院裡差些,和太太屋裡都相仿佛了。便是賞錢賞物也一樣,逢年過節她們拿的是同上院一般的上等封兒,平時老太太賞自己的人賞寶玉和林妹妹的人,也不忘賞她們一份。如今分開了,大家都自立了,老太太便也不操這個心了,除了寶玉還跟她老人家住的緣故,其實連林妹妹那裡都由妹妹自己管著了……”

“好嫂子,你說這青菜豆腐無油水的服侍,平平都是同等的人,她們跟著大奶奶還有些超然的,如今益發連彆人屋裡粗使的都不如了,她們能甘心!”鳳姐掐掐眉心,好煩憂。

隻是她此時還沒了悟,隻等過兩個月方知更煩心的還有呢。

卻說這一回出門回來,因天氣轉涼,賈母便哄眾小的,說來年開春天暖了再出去,便不肯再許她們出門了。

可不料沒多久,從江南來的一位和她同輩的老親戚就到了,卻是陳子微的堂姑母,當年嫁給了林家一位太爺,是黛玉的族祖母,亦是雲安的‘祖母’——陳子微說弟子同親兒,命杜仲稱呼這位老太太作祖母,況且這次也要杜仲奉養老人家一年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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