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福山縣君(1 / 2)

陳老太太來京不久,就送了帖子給賈母,擇選了個好日子來拜會。

九月菊花滿園。

菊花又被稱作九花。榮國府往年都要在大花園中支起庋架,將數百盆菊花擺上花架,作九花塔。九花塔在京中豪富人家,蔚為風尚,各家都高價置辦名花,以珍惜品種和花量取勝,此為富貴人家的雅事也。

本來都猜測今年各屋自立,官中又吃緊,恐怕不會有這樣的盛景了。誰知鳳姐依舊熱熱鬨鬨的置辦起來,那“大金葵”“醉太白”“芙蓉秋燕”“紫綬金章”的好花不一而足,喜得賈母特地將席麵擺在花園旁的留仙亭裡,請陳老太太共賞美景。

陳老太太笑道:“你們家這九花塔擺的好,那是‘青山蓋雪’罷?”

賈母眯起眼睛看她指的那盆,點頭笑道:“大概是罷。”

這老太太也不遮掩:“我不懂這些名堂,隻看著好看就高興一場罷了。”

“老姐姐是豁達人。”陳老太太就笑。

其實這位陳老太太輩分高,年歲卻不太大,足比賈母小了十來歲,但架勢卻擺的自然,顯見不是虛張聲勢。賈母也的確不敢慢待這位身上並無誥命的老夫人,陳氏可是先帝最後一位寵後娘家最小的堂妹,當年不滿三歲就被陳皇後求賜了縣主爵位……如今聖上年邁,便重舊情起來,且將多年前的那些舊事看開了,又記起那位先陳太後的扶立之功來——陳老太太進京的第二日,就得皇後召見,且在宮中待了大半日,她前腳回去,後腳娘娘的賞賜就送到了。

宮中的賞賜就是都中世家的指南針,微園的拜帖請帖一時收到門人手軟。

隻是陳老太太皆婉拒了,隻在家中休養,往榮府來還是她除進宮外的頭一次露麵。

“不瞞老姐姐,我此次一是來拜會拜會您,咱們多年沒見了……”陳老太太快言快語:“二是想接兩個女孩兒家去住些日子。”

花園附近的小花廳中,鳳姐一麵剝著葡萄皮兒,一麵斜著眼看杜雲安,嘴裡問道:“怎麼回事,這怎麼又成妹妹你的‘姑祖母’了?”姓杜的姑娘,做了王家的女孩兒不說,又成了前縣主娘娘的侄孫女兒?

黛玉小時倒是見過這位堂祖母,她記性好,還記的這位堂祖母一直深居簡出,在林家姑蘇的祖廟避世不出,爹爹和陳叔叔竟能請動這位老人家出山?不過這些時日的邸報不是白看的,林妹妹冰雪聰明,想一想就猜出了七八分,聖上近年來優待舊人廣示仁愛,陳家的確是最能體呈聖恩的舊勳貴代表了。

想到此處,小姑娘的嘴角就彎了起來,伏在她大姐姐耳旁嘰咕悄悄話:“陳叔叔好會計算。”

計算?是算計吧!

雲安握著黛玉的手,心裡感歎,比不得比不得呐,不愧是心比比乾多一竅的林妹妹,這見微知著的本事不是她這種凡人能及的。隻是幫她打開了通向外麵的一扇窗戶,叫這小姑娘看到了更廣闊的的世界,這聰慧才華就再不是後宅這點地方能鎖得住的了。

陳子微老謀深算至極。他看出了當今捧陳家用來解開舊結廣施恩澤,以圖換的個“仁君聖主”身後名的冀望。但這位半生隱於幕後的大儒沒有急於出仕,一麵安安穩穩作他的幕僚,一麵卻又將僅剩的血脈最近的堂姑母推到人前——聖上不是要施恩麼,陳家先要將“縣主”的爵位拿回來……至於陳子微,卻是要觀棋到最後才落子的,在都中這場亂局未明之前,陳子微和林如海兩個隻會穩如老僧,專注鹽政公務而已。

尤其陳老太太進京的時機妙啊!一石二鳥這招真被陳師傅用出了花兒來。

這簡直是空手套白狼,他穩做釣魚台,不動聲色的先將姑姑當年被褫奪的爵位撈了回來——杜雲安是看過陳先生雲山霧罩的信,又聽過哥哥的話,才想明白了,可如今黛玉卻自個猜了個準兒,不是天賦異稟是什麼呢?

不過如今邸報和京中文人自辦雜報上許多蛛絲馬跡的消息都是這小姑娘總結出來告訴的,杜雲安早見識過這份本事,因此並不十分吃驚,因而隻笑說:“回頭你寫信的時候問候問候陳先生……”若陳先生知道被這麼點大的小姑娘猜中了他的老狐狸算盤,怕是得後悔的捶胸頓足罷,當初認下哥哥和宋師兄兩個直心腸的做弟子,卻白白放過了眼皮子底下的良材。

黛玉“撲哧”一笑,她大姐姐真的好壞。

“你們兩個倒自己咕噥起來了!”鳳姐氣的用手裡的葡萄皮子扔她倆。

小姊妹倆忙討饒,雲安忙賠笑道:“老太太是我哥哥師傅的姑母,因這層關係,我便該尊一聲兒‘姑祖母’。”

鳳姐就歎,這杜家小兄妹倆的運道真是好的叫人眼紅,出身那樣微薄,卻不斷遇著貴人。

所謂“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傅”,又有“天地君親師”,這正經的師徒其實與父子也不差什麼了,況且從這陳老太太對安丫頭親昵的態度來看,隻怕又是一個嬸娘。

鳳姐上下打量雲安,跟平兒笑道:“她就那麼好,果真比我們可人疼嗎?怎的一個兩個都這般喜歡呢。”

杜雲安但笑不語,陳老太太可不是一見麵就喜愛她,而是本身就是哥哥和宋師兄搬來的救兵。

暗暗鬆口氣,有老人家這麵大旗,自己和黛玉回家住就理所當然,過幾日用想念迎春的由頭把她也接去同住也順理成章,本來麼,這府裡誰不知道她們三人要好呢。

思及此,雲安就不願再在這件事上打轉兒,反而對鳳姐道:“眼看又快到年下了,我聽花嬤嬤她們說糧價就要漲起來了——官中糧倉不趁現在補一補?”

她說的話,叫鳳姐稀奇:“你怎麼想起這個來了?”

雲安笑道:“還不是怕鳳姐姐搭了這座九花塔多添一筆拋費。”

鳳姐吐著葡萄皮,哼笑:“這你們可想岔了,不說臘月裡莊上就該將明年的米糧送上來了,就隻論這米價,便是漲又能漲多少呢。”

鳳姐指一指琉璃盤中的葡萄:“比起你們這個來,可不是天上地下的差彆?你們莊子也忒會折騰了,有一批好瓜果比彆人家早熟半個月,這又來這些葡萄晚熟了一個月,隻你送來的那些葡萄就值多少石米呢?“

米能填飽肚子,這葡萄可不能。雲安心道,她見鳳姐不以為然的樣兒,也就不勸了,隻另想些彆的辦法罷。

倒是黛玉聽了這些話,若有所思,捏著帕子的小手微微用力,雲安忙衝她微微搖頭,示意回去再說。

又幾日,陳老太太果然打發了車轎來接雲安和黛玉兩姊妹。賈母攬她倆在懷裡,好不舍得,足足耽誤了半個時辰,才淌眼抹淚的囑咐:“好歹住些日子就回來,平日也打發人多來說話,彆叫我記掛。”

賈寶玉驚聞林妹妹和安姐姐要走,連學裡處的正好的秦鐘兄弟也顧不得了,隻對著襲人和晴雯長籲短歎,又要到賈母跟前攔阻。襲人一把拉住他,皺眉道:“我的小爺,你又鬨什麼?原是人家的祖母來接自家孫女兒們,豈有不叫去的理?時辰已晚了的,你快去學裡罷,不然老爺知道了,又要教訓到多早晚才叫家來。”

寶玉聽了這話,越發了不得了,急道:“什麼八竿子打不著的祖母娘娘!她來接我們便要給嗎!依我說,隻管叫打出去的好,什麼阿貓阿狗都來認孫女兒了……”

話還未說完,襲人搶上來捂他的嘴,急道直叫祖宗:“你如今怎的什麼都敢說了,你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什麼樣人嗎,就渾說,那可是先嫡太後的妹妹!”襲人素來留心,其實早就知道了陳老夫人來接人的事,她怕寶玉鬨,便聯合本屋裡的丫頭瞞住他,後兒又聽彆人說那位老夫人的事情,唬了一跳,更加不敢叫寶玉知道,唯恐他不知輕重衝撞了貴人。

晴雯看他兩個人勾勾纏纏半晌,冷笑一聲:“二爺也忒肯用性子了!一時這個一時那個,這半月和秦小爺好成那樣兒,好的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顧不得了,這會兒又把人家撇到腦後去了——二爺是忘了秦小爺還在前麵等您呢罷?”

這話卻勾起了寶玉的心虛愧處:卻原來自上五月端午起,他不知怎的對林妹妹生出了些不同的情思,與平素待姐姐妹妹的心都不同,他自己一時喜一時悲一時冀望一時灰心的折騰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林妹妹待他還如往常一般,似乎並無那種相思。賈寶玉好不傷心一陣子,隻好同學裡的塾友尋些閒書消解心情,不料有一起子學生不學好,將些淫詞爛曲的野史裹上彆的書皮帶去學裡,叫賈寶玉無意間翻著了……他因此和襲人悄悄行了一番書中所寫之事,頗的滋味,這時那自傷自艾的心也被引開了些,後又與長得比女孩兒還清秀的秦鐘交好。外有契友內有嬌寵,寶玉這一陣子越發如魚得水的快活,就不大理彆的事。

偏此時晴雯的話無叫他想起秦鐘,反倒想到對黛玉萌發的真心來,可不就有愧又慚,忽的癲狂起來,大叫著“混賬!”“是我誤了!”這樣的混話衝出去,襲人想拉沒拉住,被寶玉一甩手,她膝蓋磕到繡凳上“砰”的一聲,疼的歪在地上站不起。

“快攔住二爺!”襲人額頭上起了一層冷汗,口裡還是喊。

晴雯下意識追了兩步,飛起老高的珠簾撲了她一臉,晴雯跺跺腳,一摔簾子,轉回身過來扶襲人起來。

襲人哭道:“你理我做什麼,快攔著咱們那又發作的小爺是正經!”

晴雯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抗半抱的弄到榻上去,嘴上卻不饒人:“他連你都推傷了,我是哪個台盤上的人,敢攔他去?”邊說著,邊彎腰伸手摟起襲人的裙子,將褲腿解開,紗褲推上去:“我的娘呐!怎麼傷成這樣!”

襲人看自己的膝蓋青紫一大片,還腫了起來,也唬一跳。

晴雯見她腿一直那樣子半蜷著,便問:“還能直嗎?”

襲人勉強笑道:“我不要緊,你還是上前頭去看著他罷,彆闖出了什麼禍,惹老太太不高興。”

晴雯冷笑:“你還是顧著自己罷,老太太便是生氣要罰跟他的人,再罰能有你這傷嚴重?況且跟他出門的原不是我們,那些個媳婦婆子難道是死的嗎,早就追著去了!”

“到底對他不好。”

“你這他他他的派頭兒什麼時候能改!”晴雯不饒她:“不是正頭奶奶就少操奶奶的心!”

襲人被她說到心事,不由得心虛氣短,隻氣的撲簌簌掉眼淚。晴雯看看她,又盯她膝蓋上的傷:“很疼?”

“來個人來,把那什麼化瘀製傷的藥拿來!”晴雯高聲道:“方才寶玉跑出去,你們花大姐姐要追,自個兒平地摔個狗啃泥!”自己摔的總比主子打的要好,她給掩住了寶玉甩開之過,算是給襲人保住了顏麵。

襲人怔了怔,晴雯人嫌狗厭的這張嘴呐,卻偏偏是個豆腐心腸,遇著個這樣式的天魔星,便是賢惠襲人,也忍不住又“哧”的笑一聲。

這滿麵淚痕笑的齜牙咧嘴的狼狽樣兒,晴雯退後一步,喃喃道:“又瘋一個!”

卻說此時,上院前廳裡,賈母好容易放人,雲安和黛玉依禮拜彆眾人,方要出門,就見後頭賈寶玉狀若癲狂的直衝著黛玉跑上來,雲安腳步一停,攬住小妹妹轉了個圈兒,將人護在了身後。

隻是賈寶玉跑的太快,眼看就要撞上來,當下所有人都急了,各有各擔心的人兒。尤其平明院裡的人,趕忙要扶卻差一步——

杜雲安伸手,一個手指頭抵住了賈寶玉的額頭……

賈寶玉涕淚交零的臉停在了一臂之外。

霎時,廳上跟凍住似的。

“大姐姐!”迎春趕忙喚雲安,她知道大姐姐力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