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生機·急流勇退(1 / 2)

賈母隻覺眼前一黑。

卻聽鳳姐突然問道:“杜姑娘、林姑娘和二姑娘居住的平明樓的小庫沒有歸攏到一處嗎?”

她也說的是“杜姑娘”,到如今,杜家自家起來了,杜雲安金尊玉貴的並不隻是沾王家義女的光兒了,於是眾人口裡漸漸稱呼她“杜姑娘”,“安姑娘”倒叫的少了。尤其熙鳳的丹桂苑中都改了口,為的是避開當年“平安順喜樂”陪嫁大丫頭的舊事;而鳳姐亦如此,卻更因她服氣杜雲安本身的才乾能為——不知什麼時候起,從這位自恃伶俐的璉二奶奶嘴裡說雲安,不是叫“我家的那大妹妹”“我妹妹”就是跟彆人說“你們杜姑娘”。

林之孝家的一愣:“平明樓裡三位姑娘不在,連同那些能做主的嬤嬤和姐兒們都跟去了,我們怎敢動親戚家小姐的庫房?”

這話放在彆的時候很對,放在火燒眉毛的此刻就忒迂了。

鳳姐就看賈母,這屋內上座下立的都是管事的人,都知道三位姑娘要好,自家二姑娘的東西跟另兩位表小姐的應當是放在一處的,並沒分開。因此就算先前想起這茬的,也不敢先開口,生怕到時擔不是吃掛落兒。

賈母為李紈的事正不自在,老人家沒想起來是因仗著自己的私庫充裕,誰知竟鬨了內賊。

“罷!到這地步,我這老砍頭的也不要麵皮了!”賈母哀歎一句:“如今我們家竟也到抄親戚小輩庫房的境地了!”

鳳姐聽著這話不祥,忙起身笑道:“老祖宗多心了,此事無妨!我先才想起來一件事,恍惚那日老縣君來接兩個妹妹時,我妹妹要跟我說什麼來,隻是被事情一岔,我就走開了。想來就是說的叫我照管她們屋子的事。”

眾人聽見,都想起那日是因寶玉突然發了癡病,二奶奶顧著老的小的,就沒能再送二位表姑娘。

鳳姐說著,就衝平兒使眼色。

平兒跟著她,那察言觀色的本事已然爐火純青,忙從角落裡站出來笑道:“奶奶不提,我都忘了,實在該打嘴!兩位姑娘是囑咐這事來著,說其他的也還罷了,那個存放吃食的小庫裡恐擱不住日子,彆叫東西壞在裡邊了。我原慮著有二姑娘,也沒上心。”

鳳姐忙道:“該打!罰你一個月月錢!”

“老祖宗該放心了罷,咱們家這幾個姐兒嬌著呢,怎能叫她們吃陳米舊糧,如今索性將她們的院門開了,將糧庫騰空了,回頭我給她們重新填進新米去。”鳳姐笑道:“今歲的年租挑我先挑上等的緊著她們。”

當著內院這些管事的麵兒,鳳哥兒總歸是給她給府上扯來的一塊遮羞布,賈母掩住憂慮神色,點頭道:“你親自去看著他們弄罷,彆叫人碰壞了你妹妹們院子裡的東西花草。”

鳳姐忙應了,她也正自懸心:已到了年終歲尾,平明院人口不少,便是剩下能剩下多少呢?兩府合一起的人口都上千了,這麼些張嘴,每一日耗費的米糧都驚人,方才內管事們都在,她們自己是內院管事,或丈夫或兒子便是外院的管家,因此根本瞞不住人。一旦糧食的缺口大了,就怕這些內外管事合夥造反呐。

邊想著,邊一行到平明樓的院門了。

平兒扶著熙鳳的手,隻覺得自家奶奶的手心濡濕,兩人的手指頭尖都止不住的輕顫。饒是平兒這厚道人,這會子心裡也罵大奶奶無能,竟叫她自己屋裡的下人離心至此!成日價那些老婆媳婦還嚼舌根,說珠大奶奶比璉二奶奶仁厚、可人敬服,這才是大戶人家的菩薩奶奶——哼!她的人串通反叛做下那麼大的事,她居然一點兒沒察覺,這哪兒是菩薩奶奶,分明隻是個會出氣的死人罷!

“開門。”鳳姐定定神,命林之孝家的。

因是長住,杜雲安和林黛玉幾乎帶走了所有她們的人。老縣君留迎春住下後,鳳姐趕忙又將迎春屋裡的人給送去了,下剩的幾個粗使的,鳳姐怕她們弄臟了姑娘們的屋子,便命她們暫且到自己院子裡當差,將平明樓的大門鎖上了。

林之孝家的接過平兒腰裡掛著的鑰匙,正擺弄那大銅鎖,後頭攆上來兩個婆子:“二奶奶,二奶奶!”

熙鳳看一眼,並不認得,平兒忙道:“是這院子的人,奶奶先前令到咱們那裡聽用幾日,姑娘們回來再過來。”

聽是平明院的人,鳳姐不免也客氣了,因問:“二位媽媽做什麼來?”

“可不敢,折煞老婆子們了。”其中一個急忙團起手行禮。

這二人快言快語,不賣關子的忙將她們的來意說了:“原是聽聞府裡要將糧庫都合做一起,我們忙趕來的。”說著就從懷裡掏出庫房鑰匙來:“那裡麵還有些蔬菜瓜果之類,今日二奶奶不來,過兩日我們也要稟報開庫取用,不然放壞了醃臢屋子。”

這兩個老媽媽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們的女兒們跟隨姑娘去城外了,她們外麵的一家子也糧錢不缺安全無憂,這都是沾了姑娘們的福氣。

原來“金鳳蕊”生意很好,杜雲安等見院子人那些個沒有差事的家人都自覺輪流去鋪子附近值守,女的就在門前幫忙做掃灑看車的活,男的就在不遠的牆根下一縮。若沒有事情從不湊近,偶然的兩次地痞找事訛錢,還沒驚到客人就被這些漢子給扭起來了,大張旗鼓的送五城兵馬衙門。擎著國公府家生子的身份,他們乍起膽子也怪能唬人的。

到底東西廟街離寧榮街太遠了些兒,因此杜雲安等便在“金鳳蕊”背後那條鴿子巷買下一趟民房,用極低的價格向自己人出租。這條巷子正好夾在兩條街市當間兒,房屋低矮且狹仄,一個個院子最大的都才隻十步大,杜雲安買下此處本隻想給大家一個落腳或臨時過夜的地方兒,誰知本院裡原本榮府的人竟忙忙的交錢租下,緊著就合夥收拾搬了過去——那時雲安才知道這些人原本在寧榮後街的居處有多小多破,況且也並不是白住的,亦是每年要從家裡當差的那人的月錢裡扣除房租的。饒是如此,也是隻有家裡有能選上去當差的人才有資格住這條後街,所以這些家生子都很怕哪一輩子女沒有能進府當差的,一家子就都無著落,隻靠府裡逢年節通放的年例,日子會越過越差。

跟鳳姐回稟的兩個婆子就是這種狀況:她們老大年紀還不肯解事出去,也不敢替女兒偷偷盤算親事,正因為她們的丈夫兒子沒有差事,倘若她自個解事、當差的女兒嫁去彆家,那一家子擎等著喝西北風罷——但如今好了,她們一家子都搬去了鴿子巷居住,護國寺和隆福寺就在不遠,若是不安定了隻管往佛寺裡避去,料定無礙了的。

如此一來,豈有不對姑娘們感恩戴德的,姑娘們從前交代的事也時時留心辦好。

但她們的話到了鳳姐等人的耳中,熙鳳和平兒先想著的卻是:壞了!果然缺糧的事情飛快就傳了出去,這兩人趕上來,可不是聽說要開平明樓的庫了嗎。

王熙鳳不懂聲色的四外一打量,戴著貂鼠臥兔兒的額頭就汗涔涔的,果然有許多人都注意著此處的動靜,還有不少探頭探腦的。這殺伐決斷不下男人的鳳哥兒亦有些膽寒腿軟,不敢想萬一平明樓小庫房隻剩個底兒,後果會是什麼樣?

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鳳姐強自維持矜貴派頭,淡淡道:“不用給她們,你們姑娘的吩咐,你們自己開罷。”

——直到真打開平明樓後罩的庫房,熙鳳才知什麼叫“絕路逢生”!

滿滿的一倉房米袋子,隔壁房子裡還存著不少如冬瓜、白菜、蘿卜這樣的蔬菜,另有風羊、乾鹿、鱘鰉魚、凍豬、銀魚、木耳黃芽這等遼東乾貨,亦有金華火腿、臘肉等南方風味。

“唉喲,咱們這是抄著了大戶了!”鳳姐滿麵春風,有心情開玩笑了,因低聲向平兒笑道。

又納罕問那兩個婆子:“你們姑娘存這麼些米糧作甚?”

“我們大姑娘、三姑娘……”一個婆子說順了嘴,把在這院裡自家的私話禿嚕出來了,忙打自己的嘴,另一個趕緊笑道:“杜姑娘、林姑娘命叫采買送來的,二位姑娘說她們偏了咱們府上一年的份例東西,如今她兩個既有了私房入賬,再如此就忒貪心了,因此在下一年起就不要這裡的份例,所有的都自己來就是——我記得恍惚是縣君她老人家來的前幾日,姑娘們命外麵的人送來今年新下的秋糧進來。”

她這一說,王熙鳳忽然想起老縣君頭次來做客的那日,杜雲安問她說‘年下糧價要漲,官中糧倉要不要趁現在補一補”的話,心說:怪道那次忽喇巴說起這個來,原來是她們剛從外麵買了米糧填倉。

“阿彌陀佛!”鳳姐心裡拜謝:“好妹妹,你可救了我一命!”

平明樓糧倉滿的溢出來,許多人親眼看著一袋袋的大米抬出來,都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個個喜笑顏開。

上院的糧倉被塞得滿滿的,有人計算著,隻要不糟蹋,這些足夠支應一個月的。一個月後,外頭的事怎麼著也該平息了。

將那些反叛鎖在柴房,又親自分配了心腹和更多人手守衛,鳳姐親自又回過已得信了的賈母知道,老太太這才開懷。

賈璉在外院亦得了鳳姐告知,因此命府裡青壯:“都打起精神來,你們二奶奶說了,管保不讓大家餓肚子!隻我們有吃的還不算,還得提防那外頭趁亂的人來搶來奪!好生守住門禁,事情過去後都賞上等封兒;日後府裡上差空缺,亦先從你們家裡選!”

畢竟管了榮國府對外事務幾年,賈璉做事周全,當即就把所有丁口的姓名、家人都令寫下來,叫他們挨個摁手印兒。有那機靈的就知道這不僅是功勞簿,亦是摸清眾人家小的事,璉二爺暗藏的意思是:若起了壞心,連你一家老小也遭殃!

榮慶堂前廳裡,鳳姐挨著賈母給她捏肩捶腿,賈母拍拍她的手,歎道:“你當日說的極是,你的那大妹妹,果是個有福人!自她來了,彆人不說,隻玉兒和二丫頭就越來越好……還有咱們這回又是得了她的濟了!”

“若不是杜丫頭與寶玉歲數差的大些兒,其實這等好人材我真不舍得錯過。”賈母笑道:“惶惶小半月,我這朽木腦仁子了悟了件事情,這人呐,根基富貴是其次的,人品才智才是頭一等要緊。咱們這樣的家門,管他如何富貴,家當如何多,誰又稀罕了?寶玉那孽障,反而最缺杜丫頭這種能守立支應事情的媳婦。你隻看看這一回的事情,內裡若不是有你,一大家子如何呢?內有你,前麵璉兒也因此能撐起來,可寶玉這孽障,通不知事態嚴重,我隻擔心日後我閉眼了他怎麼辦?”

賈母不提賈赦賈政,實在是這兩人連賈珍都不如,都糊塗都拿不起事。偌大的國公府,遇著事故竟得靠內宅的女人們撐住,連個頂門立戶的兒孫都沒有。思及這種種,不得不叫賈母灰心。

鳳姐素來最知賈母“二玉湊成雙”的心事,因嘻嘻笑道:“那何必我大妹妹,現有的一個人物在呢,不僅聰慧才乾不輸安安,連出身清貴也比過我們所有人。老祖宗說是不是?”

卻不料一貫對黛玉許嫁寶玉抱有樂觀態度的老太太搖搖頭。此時無外人,賈母便將心裡話告訴她:“我瞧著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