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鯨魚無所畏懼(1 / 2)

是日已八月初二, 新月不出,夜幕深重。

謝鯨從夢中醒來,周身似乎仍有遨遊水中的暢快輕騁感, 仿佛水裡才是他該生活的地方一樣。謝鯨搖頭失笑, 目光不自覺落到窗前高幾上的那盆露草上, 翠葉在燭火之下越發晶瑩,合起的花苞如同一個個紫紅的小珠子藏在葉裡,分外可愛。

——不,不對,應該更玲瓏風骨,雖看上去比這露草更怯弱不勝,卻實是疾風勁草的氣節!那藏在玉葉中的殷紅珠兒,更是見之驚心,讓人愛之嫵媚, 敬之矜貴,不舍遠離, 不敢褻瀆。

謝鯨好似又變成他自己夢中的那條大鯨魚, 隻有上遊九萬裡再奮力跳躍出水麵,才能看那岸上的仙草一眼……鯨魚日日往複去看,天不落甘霖時就用鯨尾掀起浪花灑過去,一次拍水許隻有一點靈河水能落到岸上, 鯨魚不停的撲濺,直到濕潤蔓延將那株小草兒包裹進來。精疲力竭的大鯨魚最後一次越出水麵,凝望一眼那草兒, 然後落回水底休養,直到又有力氣上遊九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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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卻又是一樁前生淵源,隻現已不可考證, 隻是關係一樁此世鬼神不興的公案,需煩做敘述:

歲歲年年,不知多久,鯨魚終於破障煉成騰雲飛翔的神通,修化幼鯤,得換人形,可離水而活,這鯨魚便忙忙化身出水去見草兒,以為從此之後就能日日相伴,地久天長,卻得知這草兒在他奮力突破時被個什麼警幻哄去下凡曆劫……幼鯤大鬨放春山,將一株幾丈粗的夭桃樹幾乎連根掀起,這桃樹紮根的那個洞虛亦被毀了個七七八八。這桃樹實在挨不過,忍痛將偷連世界的法寶太虛幻鏡交了出來,為送走瘟神,還言說:“我這寶鏡連接通路的時辰馬上就到了,世界外域有罡風天煞,十分難行,而且那小世界靈氣甚少,與域外時間不一,域外片刻,許那世界就過了一年,尊聖若不快些,隻怕未必能追的上絳珠草……”

這幼鯤聞言,當即就畫作本體躍入鏡中。他還是條大鯨魚時,日日跳躍出水麵看顧仙草,很是熟練:這一躍,端的是身姿矯健、乾淨利落!桃妖警幻想攔都未來得及——這鯤鵬天生神種,其背可負一大世界,何其神大也,怎能以本體入這法寶!太虛幻鏡隻是個能偷連世界漏洞的小小法寶,哪能盛的下這幼鯤本體!

幼鯤才進去,太虛幻鏡就哢嚓多出幾道裂痕,放春山這半山腰上如夢似幻仙境一般的景象也兀的褪.去大半,警幻慘叫一聲,卻見那幼鯤已奮力遊過身旁許多包裹在重重粉色氤氳氣泡中的花兒,一頭撞進比他小了一圈的小世界漏洞口裡去。

警幻在鏡外指著落在他身後的一團被粉紅桃瘴裹得嚴嚴實實的泡泡,連聲尖叫:“她在那裡!彆撞了!小尊者彆撞了,絳珠在你身後!”

鏡內早出了本世界,如何能聽到?就見那幼鯤通身已血肉模糊,大尾巴接連狠甩到側旁世界壁上,終於在臨近鐵藍色世界壁都砸出一絲縫隙時,這幼鯤最後一使力氣,伴著颶風而入!幼鯤進入帶起的空間颶風裹挾著所有氣泡一同加快速度,與此同時,警幻分明瞧見那鐵藍色大世界被幼鯤砸開的一絲縫隙中也飄出個淡藍色光球,隨之沒入那小世界中。

金色的神血凝成一道通路,小世界漏洞處的神血最多,慢慢結成一層薄膜,輕輕覆蓋在小世界被擴大的漏洞上,小世界清光一閃,似乎光澤更勝了幾分。

警幻看到那條神血鋪就的路和門,忽然大喜,有了這條通路,她可送往那世界為她修煉提供貪嗔愛欲癡的精魄就不再限於太虛幻鏡的法力了,可以不停息不限量的送進去!不必再費心費力的建造個孽海情天的龐大幻境,卻隻能哄騙那些與她同屬一類的花精木魄,日後隻要是生了神智的精怪,管他是野獸還是死物,隻用桃花瘴迷了心送去曆劫便是!警幻想著,也就不再心疼裂紋遍布的寶鏡,當即攝來個懵懵懂懂還未修至醒來的朝顏花精魄,用粉瘴一裹,施法打入鏡中。

那團朝顏精魄飄飄蕩蕩的一點點接近金色通路,果然不必警幻和寶鏡用法力保護,這神血通道周圍竟無那恐怖罡風煞氣。警幻大笑,本體上霎時開滿靡靡桃花——需知這域外罡風最可怖,便是有法寶護持,警幻往常送進去的精魄最多一次也不過存活了半數。太虛幻鏡每一甲子隻能使用一次,一次卻隻能開三炷香時間,上一個甲子,警幻送進去的精魄正遇到罡風暴,一個都沒留下,誰料本次卻因禍得福,不僅大半精魄順利過去,還有個赤瑕宮的小修者自投羅網,現在居然又白得了一條穩定通道!本來警幻需得等赤瑕宮神瑛侍者降世,才能借他神魂帶去的那塊補天廢石之力,將寶鏡的□□“風月寶鑒”送去那小世界中,兩鏡相照,如此她才可神魂入凡人夢中,挑點情債。可現在她連本體許都能過去了,那神瑛侍者倒可有可無了,警幻就有些心疼自己用在他身上那好些花瘴……

這桃精正自盤算將大量精魄送到那小界裡,修為必定突飛猛進,許是能趁那幼鯤曆劫歸來正虛弱時,像吸收彆的精魄那樣煉化他!一旦她桃根下有條鯤鵬供吸收修煉,日後升仙入神的可就是她了!到時她要將本界整個都煉成她的孽海情天,真正做“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的仙姑娘娘!正做美夢時,那團精魄顫巍巍的飛入金色通路上去,忽然憑空生出一道金色神雷打到朝顏精魄上,警幻趕忙凝神去看,隻見那指頭大小的神雷裹住精魄,電光閃爍——

警幻一歎,情知這朝顏精魄必死無疑了,想來也是,這世上本就無甚麼一步通天的道理。不過警幻並不覺灰心,這條能屏擋域外罡風的通道對她而言本已是個天大機遇了,有這條通道,太虛幻鏡便隻需做連通之用,警幻算一算,大約四十九日就能開啟使用一回,等她尋來天地靈物補好裂痕,一日一用也不在話下……或許可用與幼鯤同源的水生精魄試一試,警幻正思此念時,卻忽見那神雷熄滅,隻餘一豆粒大小,那朝顏精魄卻又朝前而去,竟是完好無損,隻少了那層桃瘴。

“不好!”警幻叫道,卻又來不及,那豆大的神雷似乎追逐桃瘴,瞬間朝寶鏡連同這處劈來。端的是比人念頭還快,一瞬連罡風都未能吹散那停留在空處的虛影。

此時三炷香已燃儘,隻餘一點紅色,警幻立時出手摁滅火星,寶鏡映出的域外之景飛快淡去。心下略鬆,警幻還未將香灰中的手指拿開,隻覺持鏡的手臂瞬間痛麻入天靈,砰一聲,太虛幻鏡四分五裂。

警幻劇痛之中聽到一聲長鳴,似鯨聲清悅,似鳳啼空靈,美如九天仙樂。隻是這聲音傳達的卻不是什麼好話:“死桃妖,敢用臭花瘴熏我的草兒!留下道回禮給你!”等你再犯,生劈桃樹!

占據放春山半邊天空的妖嬈桃花一瞬間成灰,粗大的枝乾被劈成兩半,焦黑如炭,一陣風過,散做塵土,滋養這一大片先前寸草不生之地。不知到何年何月,曆經雨露日月滋養,這放春山正如名號一般,花朵草木繁繁,山中新生出許多懵懂精怪,修煉玩耍,無憂無慮。這日又有一樹木生靈,卻是被精怪們照顧很好的一株雷擊桃樹,桃仙生而正氣,可辟邪祛瘴,保放春山安樂——卻是冥冥之中自有輪回天道。

……

“大爺!大爺?”

謝鯨一驚,卻見他的長隨秋刀正拿手在他眼前直晃。

謝鯨一擺手,秋刀笑嘻嘻的道:“可算回神了!小的險些以為大爺睜著眼睡著了。大爺又做夢了?”

“你怎麼知道爺做夢了?”

秋刀一邊幫他收拾床帳,一邊撇嘴答道:“大爺這樣發愣的時候,不都是做夢鬨得嗎!以前沒這麼頻繁呐,聽我爹說,大爺小時候最好做夢,有一次和老爺去泡溫泉,老爺一時沒注意,大爺就睡著沉底了,老爺險些嚇掉了命,死命去找去撈,家丁跟下餃子似的往水裡撲,結果大爺自己突然躥了上來,我爹說躥的老高了,差點把底下來接著您的老爺給砸過去!等好容易上來了,老爺暈了,你就直勾勾的發呆,我爹險些抹脖子謝罪……”

“去去去!”謝鯨回頭瞪他。秋刀是秋伯的兒子,秋伯是謝鯨親爹謝鶴的親隨,從小看他長大,秋家父子並非奴仆,而是類比彆府家將的門人。秋伯卸了軍職後幫謝鶴掌管些謝家外事,而秋刀本身亦有職位在身。

“少爺,你老看這盆草,是不是你的夢和草啊花兒的有關啊?”秋刀湊上來,笑嘿嘿的探聽。

謝鯨從不跟彆人說他的夢,其實謝家,上從謝鶴下到謝鯨那個剛五歲能淘下天來的蠢弟弟,就沒一個不好奇謝鯨做的是啥夢的——誰叫這兒子這大哥鬼精鬼厲害的,隻有他做夢後才有呆呆愣愣的一會子。

神使鬼差的,謝鯨這次沒揮開秋刀,反而不大確定的說:“大概是條魚心慕一株草?”

“魚愛上草?”秋刀兩條眉毛彎曲成毛毛蟲,疑惑道:“是魚草?這魚餓了,想吃這種魚草?是這意思嗎少爺?”

“你才餓了!邊去!”謝鯨冷哼一聲,坐在矮榻上又去看那盆露草。

秋刀憤憤的從鼻子裡噴出氣兒來:“什麼魚啊草啊的,分明是相中養這草的人了唄,還不肯承認,還戲弄人!”

“你說什麼?”謝鯨打斷他的碎碎念,目光灼灼的看他。

秋刀咽了咽口水,想想還是忍不住勸道:“杜、杜姑娘是辰少爺的心上人呐,大爺您這樣不好罷?我把這盆草搬走罷,咱以後不想了啊!辰少爺雖不是親兄弟,可跟親兄弟沒差呀,大爺愛護兄弟這麼多年,千萬不能做那種奪人妻子的沒品事!老爺知道了,不止老爺,太爺們、曾太爺們都得要打斷您的腿!”

“等等!誰告訴你這露草是杜姑娘養的了?”謝鯨越聽越不對,伸手給一燒栗:“還有你小子知道的不少啊!連辰弟心悅杜姑娘的事你都知道了?”

秋刀捂著腦袋,眼都放光了:“不是杜姑娘養的——哦,那是賈姑娘,還是林姑娘?不對,不是賈姑娘,我瞧著杜大爺和賈姑娘有點意思,人賈姑娘都不帶正眼看你的。原來是林姑娘——林姑娘好哇!我聽說林姑娘是揚州鹽政林大人的千金……其實這三位姑娘個頂個的好,哪個都配得起大爺!我得告訴我爹告訴老爺知道,他倆個知道了,非得去妙峰山還願去,謝碧霞元君娘娘給賜的好姻緣!唉喲,少爺你不知道,老爺說你和辰少爺,一樣的孤星入命,他隻恐日後隻剩你老哥倆孤孤單單的相對,偏謝家人命長,許是辰少爺也陪你不到壽終,到時隻剩下你一個,淒淒慘慘戚戚……”

秋刀掏紙擤鼻子,眼淚汪汪的搖頭晃腦:“自打六年前給你說親起就頻頻橫生事故,從此老爺每年四月初一都要去妙峰山搶頭香!我爹跟著一起,兩位老爺子擠在一群婦人姑娘群裡,跟人搶喜神殿的頭香,不知挨了多少白眼!連太太都嫌丟人,不跟他們一處,寧可自己帶丫鬟們去爭老娘娘正殿的頭香……嘿,你彆說,今年真叫太太爭著了,是不是這個緣故啊?不行我得跟我爹說聲兒,還願的時候太太最好也去的……”他家太太正經挺彪悍,愣是仗著自己是女人,化劣勢為優勢,從一眾孔武有力的丁漢手裡,帶著一群丫鬟搶到碧霞元君廟正殿的頭香。燒香出來後人還好好的,哪像老爺和他爹呀,腳趾頭都快被人踩掉了!

這比他家大爺還小兩歲的小郎君說著說著,聲音就越來越小,昂起的頭越垂越低。

謝鯨橫著眼看他:“說呀,怎的不說了!不是很能說嗎?”

小秋刀趕忙團起手告饒,又狗腿的趕上來給他大爺端茶遞水。

謝鯨對自家這叨叨叨起來就沒完的長隨也無奈,說來也賴他自己帶壞了秋刀,秋刀從小就愛說話,偏偏跟他學會了在人前裝冷漠嚴肅,這可把小夥計憋得,一隻剩自家人了就要翻倍說話才好受。

“嗯,你說我……”謝鯨還有些不好意思:“林姑娘?”

“嗯……什麼?”秋刀湊近了問。

不等再挨一燒栗,小秋刀就笑嘻嘻的趕忙點頭:“若不是心悅人家姑娘,大爺什麼時候會做這蒔花弄草的雅事了?還不是因為看草思人唄!”還說什麼魚心慕草,魚是誰,不久是大爺自己麼,真不坦白。

睹物思人嗎?謝鯨向著露草發怔,忽然腦子裡那株仙草變成了林姑娘的模樣,越想越像,漸漸合二為一,他的心又像當日討要露草時那般“砰砰砰”跳個沒完了。

從小到大,每每做了那個鯨魚躍出水麵看岸上小草的夢,醒來之後,謝鯨都會覺得胸腔裡空空蕩蕩,好似他這個人在這世上浮萍一般不知方向,不知歸處,找不到錨點停下。可自從去年住到兄弟們的莊子上,驚鴻一瞥……好像就踏實了?自從厚顏索要了這盆露草,做夢後醒來隻有那種遨遊靈海的舒暢和看到小草兒兒的心滿意足……

“沒錯!”謝鯨突然站起身,認真盤算:“邸報上說甄應嘉及其叔伯兄弟需在九月前進京自辨,那林大人也應該同時抵京,今日都八月初二了……秋刀秋刀,快給老爺子傳信,那日我陪他老人家去港口給林大人接風!”

“大爺!咱家跟林大人沒交情呐!”秋刀苦著臉:“您還不如賴著杜大爺和辰少爺有譜些,兩位爺是子微先生的弟子,就也是林大人的子侄小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