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一隻萬人嫌崽崽(2 / 2)

這也是餘牧敢當他麵編劇本,燕家人也從沒特意做戲,這麼多年下來,沒有任何人怕燕隼辯解的原因。

燕隼說不清楚、也寫不出來。

不論心裡存著多少事,也變不成哪怕一句流暢的話。

隻能咽回去,淌過喉嚨肺腑,日日夜夜蛀蝕己身。

餘牧寫累了,把手裡的半成品劇本扔到一旁,站起身,打開冰箱拿了罐可樂。

“找我有什麼用呢?替你解釋?”餘牧問。

餘牧當然不可能替燕隼解釋。

燕隼是受害者,餘牧就是加害者和主謀。

餘牧是燕隼的老師,是和燕隼相處最多的人,所以能編出最合理的劇本,把所有臟水都精準地潑在一個孩子的頭上。

燕隼似乎也並沒有抱著這種不切實際的期待,隻是依舊垂著眼,看著自己的指尖,張了張口。

聲音太低,餘牧沒聽清:“什麼?”

燕隼又重複了一遍。

……在他重複到第十二遍的時候,磕磕絆絆的發音終於變得清晰。

燕隼在模仿餘牧剛才的發音和語調。

他自己沒有流暢開口的能力,所以他來套餘牧的話,然後照著原樣學下來。

“……沒做那些事。”

“沒做那些事,都是假的。”

“沒做那些事,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假的。”

燕隼的手裡握著支錄音筆。

餘牧心頭一懸,背後沒來由滲出白毛汗,一動不動盯住燕隼,伸手去夠電話。

餘牧給燕家人打了電話。

他以為燕隼會阻止他,會來搶他的電話,可燕隼沒有。

——哪怕是餘牧什麼都顧不上,磕磕巴巴一口氣說了不少該說不該說的,燕隼都沒有半點反應。

燕隼隻是坐在那,漆黑的瞳孔木然冷寂,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偏偏又很乖似的垂著頭。

小孩子一樣乖乖坐著,雙手放在膝上,翻來覆去認真練習著一句話。

那天的最後,燕隼被趕來的燕父帶回了家。

十四歲的少年被扯得踉蹌,依然回頭看向餘牧,無聲流暢地做了幾個字的口型。

第二天,燕隼死在了那片冰湖裡。

他反複練習的那句話,到最後也沒來得及說出來。

……

餘牧以為這就是燕隼的結局。

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燕隼的結局。

這樣過了十年。

十年的風平浪靜,當初的那些事早已湮沒在時間的角落,因為無人過問,所以日趨模糊。

燕家人仍然過得順風順水。

在母親的引導和幫助下,燕溪也成了頗有名氣的新銳作家。

燕父早已退出冰壇,但聲望和人脈都在,轉而成立了一家冰雪體育用品公司,效益蒸蒸日上。

許家人在悲痛了那麼幾年後,也逐漸走出了當初的陰影。因為燕家給出的巨額賠償,許家那個小兒子一路念著最好的學校,畢業後事業有成,走上了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

燕隼死後,所有人都活得更好了。

這不是挺好。

餘牧是這麼想的。他又做了編劇,偶爾也寫書。靠著燕家的人脈,搭上了幾個不錯的出版社,還被邀請去參加一檔綜藝。

重新活得人模狗樣的餘牧,還有些事不關己的僥幸得意。

多年前,他窮得身無分文,死皮賴臉去硬蹭一檔綜藝,碰巧也是在這個地方。

在綜藝裡,餘牧遇到了一個被其他男孩欺負、推下搖搖車,卻半個字也說不出的小啞巴。

他剛好路過,順手把那個小啞巴從地上扶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

然後被那孩子的養父母找上門,意外獲得了一份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工作……

餘牧去參加了那檔綜藝。

三天後,餘牧退出綜藝,不知所蹤。

這隻是個開始——後來燕家的公司也出了事,燕溪的書被爆出洗稿,燕母也牽連進去,一家人聲名狼藉。

許家人畢竟太普通了,沒人特地去關注。

隻知道那個小兒子不知道生了什麼怪病,似乎連字也不會寫了,不得不辭職在家休養。

小兒子受不了,哭著鬨了好幾次自殺。

再有人發現餘牧的時候,他坐在輪椅裡,被推著去看精神科。

推著輪椅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叫燕逐末,自稱是餘牧老師的學生。

那是個很特殊的青年,五官有種豔麗的奪目,桃花眼下綴淚痣,明明隻要稍微靈動些,就是天生風流多情的皮相。

可惜那雙眼睛空洞得不起波瀾,轉動的時候都木然,像潭死水。

人也太過瘦削了些,壓在黑色的呢絨風衣下,皮膚蒼白得能看見淡青色血管。護士把打印出來的排號遞過去,離得稍近,那隻手冷得像冰。

有人看到,餘牧縮在輪椅裡,目光恐懼恍惚,不停反複地喃喃著什麼。

青年在輪椅前蹲下來,微微側頭,耐心地聽。

發現餘牧說得顛三倒四不夠標準,青年就把手覆在老師的手臂上,重新教他說。

他說一句話,就停下來,等輪椅裡的餘牧跟著說一句。

餘牧臉色慘白,他驚恐地盯著麵前的青年,卻又不敢違逆對方的意思,不知道多少遍磕磕絆絆地重複。

“沒做那些事。”餘牧斷斷續續地重複,“假的,都是假的。”

“老師相信,你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