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胭脂這邊有多震驚,在喬鏡和她離開後,留在包間內的章書旗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原本暢快的酒也喝不下去了,他躊躇良久,還是提出想去解手,實則是想去喬鏡那邊看看情況。
章書旗可不信這倆人真的好上了。
——要是喬鏡真是那樣的人,他章書旗就立馬把自己倒掛到京洛大學的旗杆上!說到做到!
他詢問了經理喬鏡所在的房間,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外,瞪大了眼睛,由於從門縫中偷窺未果,於是又把耳朵緊緊地靠在門上,半邊身子都恨不得貼在上麵,隻為聽聽裡麵有沒有傳出什麼奇怪的動靜——
“哎呦!”
正當章書旗全神貫注時,門突然被人從裡麵打開了。
他一下子摔了個大馬趴,呯的一聲,把屋裡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章書旗躺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麵上,感受著全身上下仿佛骨頭散架般的劇烈痛楚,苦著一張臉仰起頭。
喬鏡低頭看著他,表情有些難以言喻。
但出於禮貌,他還是問了一句:
“沒事吧?”
“沒,沒事,我皮糙肉厚,哈哈。”
章書旗立馬一個激靈從地上彈起來,趁著喬鏡還沒問他為什麼在這裡,一溜煙地跑遠了。
但在離開前,他用餘光瞥了一眼站在喬鏡身後半步位置的那名少女。
衣服整齊、妝容未改、頭發也沒有亂……很好!他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喬兄果然是表裡如一的正人君子!
隻是有一點讓章書旗十分不解——
這姑娘的眼睛,怎麼紅通通的,像是剛哭過了?
*
自那天從胭脂巷回來後,喬鏡就立馬投入到了自己的創作事業中。
但他並沒有真的在寫什麼故事,而隻是單純地把那位名叫胭脂的少女口述給他的種種經曆,整理成語句通順的段落,並記在自己的本子上罷了。
那天在他提問的過程中,胭脂幾度泣不成聲。
喬鏡嘴笨,根本不會安慰女孩子,也沒有隨身帶手帕,最後隻好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等著她哭完。
但他不僅低估了女孩子淚水的豐富,也低估了自己采訪的能力,明明路上已經提前想好了要問什麼問題,結果一看到采訪對象在自己麵前哭得梨花帶雨,大腦頓時就一片空白了。
幸好胭脂最後相信了他,主動對喬鏡敞開了心扉,不然他這次估計就要無功而返了。
他帶過去的三頁紙全都被寫滿了,但是喬鏡回來整理了一遍,覺得還不夠。
就和曾亮講的一樣,他們去的地方,即使是在這個行當中也算得上是“上流”了,隻有達官貴人和有背景的才能享受,裡麵的姑娘們雖然也都身世悲慘,但還遠算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底層女子。
這個時代,就連娼/妓也分三六九等。像是秦淮河上的那些名妓,不僅能歌善舞,還會吟詩作賦,光是身上一件首飾就價值幾百大洋。
喬鏡從008的資料庫裡兌換了一些關於建國初魔都改造底層娼/妓的相關資料,毫不誇張地說,上麵的每一個字,都看得讓他打心眼兒裡反胃。
這些底層的娼/妓們既不漂亮,也不會唱歌跳舞,在世人眼中,隻有身體是她們唯一的資本。
因此,她們被拐/賣、被辱罵、被毆打、甚至根本不被那些老鴇龜公當人看,得了梅/毒生瘡就會被綁在床上,用燒紅的鐵鉗燙掉……最後活生生痛死過去。
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非常便宜,一次才兩三角錢,招待的客人都是那些扛夫、水工匠、轎夫以及碼頭搬夫、人力車夫和工廠工人,因此基本人人都是一身病。而且老鴇和龜公為了賺更多錢,還會逼著她們白天做針線活,傍晚接客,直至下/體潰爛化膿,最後還要上交全部收入,活得可以說是豬狗不如。
而這些,才是大部分娼/妓最真實的生活。
幾千年封建社會,沒有人寫過關於她們的隻言片語,也從未有人願意真正去了解她們的經曆。所謂的容顏逝去門庭冷落,不過是這些女子灰暗一生中,最為輕描淡寫無足輕重的一項罷了。
喬鏡接下來要寫的這本書,注定會狠狠刺痛某些人的脆弱心靈。
單純的諷刺已經不夠了,他想要的,是把傷疤上的痂給硬生生撕開,把下麵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他們的眼中,讓那些喜歡尋歡作樂還振振有詞此乃雅事的公子哥們看到,也讓全天下的世人都看到。
覺得不適?不忍卒讀?
——那就對了。
喬鏡放下筆,站在圖書館的窗戶前,望著下方的操場發呆。
午後陽光正好,男生們組成了兩隊在操場上踢球。吵鬨的聲音打亂了他的思路,但不可否認,也讓喬鏡沉重的心情得到了些許緩解。
他看了一會兒比賽,然後發自內心地覺得,百年時光,國家的各行各業都在飛速發展,唯有國足,實現了真正的逆水行舟,時光倒流。
堪稱世界奇跡。
“喬師弟,這是剛送來的報紙,你記得在臨走前整理一下啊。”
身後傳來一道男聲,是和喬鏡同在圖書館工作的一位學長,他馬上就要回家過年了,寒假整個圖書館就隻剩下了喬鏡一個人。
他答應了一聲,但仍站在窗口處沒有回頭。
直到操場上的比賽結束,喬鏡這才戀戀不舍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整理那些報紙。
京洛大學的圖書館堪稱目前國內種類最齊全的圖書館之一,就連全國各地不同報社發行的報紙、雜誌和其他各種刊物,在這裡也都有備份。
喬鏡的日常工作,就是把它們按照日期分門彆類整理歸檔,方便之後有需要的人們快速查閱。
但翻著翻著,他突然看到了一份眼熟的報紙。
盯著《東方京報》那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喬鏡愣了幾秒,這才想起來,哦,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他登報的日子了。
由於京洛大學是每周一統一由郵差來送一批報紙,所以當喬鏡看到自己的出現在報紙上時,其實距離它開始連載已經過了整整一周了。
說實話,喬鏡其實還挺想知道的,關於這個時代的讀者對他的作品反響如何,但翻遍了整個欄目,似乎都沒有相關的板塊,未免讓他覺得稍稍有點兒遺憾。
等下次給許總編寄稿子的時候,順便在信裡問一下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