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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4617 字 5個月前

大丫頭眼睛瞪得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神直勾勾望著譚振興,然後迅速的縮回手,背過身就跑了。

堂屋亮著光,光線不甚明亮,大丫頭跑得特彆快,好幾次差點絆倒。

譚振興:“......”

害怕他吃了還想吃?不管怎麼說,閨女還是向著他的,幾個人,就問了譚盛禮和他要不要吃糖,不枉費自己早起陪他們玩躲貓貓了。

兩顆糖,撐得譚振興腮幫子鼓鼓的,譚盛禮沉沉看他兩眼,長長歎息了聲,“去書房吧。”

大清早出門,天黑歸家,連進士老爺的麵都不曾看到,想想未免覺得掃興,譚振興興致並不高。

他吃掉顆糖,嘴裡還含著顆,舍不得吃,太甜了。

“可知我為何不讓你們遞上文章?”落座後,譚盛禮突然問了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譚振興囫圇不清地回答,“不知。”

窗戶沒關,燭火被風吹得東搖西晃。

譚盛禮斜眼,眼神鋒利,嚇得譚振興喉結滾動,差點把糖整顆咽了下去,忙無聲無息的張嘴,輕輕地咬破糖,儘量憋著不發出聲響,連山楂帶核的吞入腹中。

譚盛禮:“......”

他嫌丟臉,起身關上了窗戶。

風隔在窗外,燈罩裡的火啪啪啪的,在寂靜的夜裡尤為清晰,沉默時,譚振學展開自己前兩日寫的文章,字跡端秀,卷麵整潔,他特意謄抄過的,就怕個彆字筆力輕重不均給進士老爺造成不好的觀感,如今卻是用不著了,他遞給譚盛禮,說道,“和乞兒讀的那兩句話差不多吧。”

君子尊敬賢人,鼓勵好人,能憐憫那些能力不足的人,進士老爺名聲顯赫,受人追捧,理應謙虛寬容待人,而他卻讓眾學子苦等不露麵,自恃身份,高高在上,縱使學問高深,仁德略顯不足。

而譚盛禮常說立身於世,做人比做學問更重要,進士老爺此舉違背了譚盛禮的準則,譚盛禮自是不會結交他的。

“好學而不好仁,雖為進士,亦不能為天下讀書人表率。”譚盛禮緩緩落座,目光灼灼地掃過他們,“禮貌謙讓,寬容待人,雖未及第,卻以榮焉。”

四人異口同聲,“父親說的是。”

“辰清叔說的是。”

進士老爺這番行徑確有不妥之處,授課忙碌,早早差書童說明情況,收了文章詩文讓讀書人自行離去即可,他不作為,任由讀書人等到傍晚,多少有炫耀之嫌,低微時不卑不亢,顯赫時不驕不躁,兩榜進士,行事過於浮躁了。

“溫習功課吧。”譚盛禮略有些失望地說。他極少評價旁人不好的地方,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四人拿出功課各做各的,又止住了。他還有話沒說,觀今日眾讀書人表現,進士這番行為乃是常態,若天下讀書人皆如此,又有誰能正風氣,風氣不正,百姓們又該如何?

更深的道理,他希望四個孩子好好思考,讀書人,不該是這樣的。

譚振學的這篇文章寫得不錯,不知是否緊張所致,立意過去淺顯了,不是平時的水準,譚盛禮眉頭緊皺,雖不曾說話,譚振學卻心生慚愧,若在進士麵前就失了水準,他日金鑾殿上,他不得表現得更差勁,他虛心道,“父親,兒子錯了。”

“重新寫。”這篇文章,除去文采和流暢度,童生隨便能寫得出來。

他又翻了翻譚振興他們的文章和詩文,指出不足處讓他們修改,講了兩道算學題就回屋了,乞兒坐在桌邊練字,乞兒喜歡寫大字,筆畫歪歪扭扭的,但長進很大,尤其是自己的名字,寫得很圓潤飽滿,和其他的字截然不同,他把寫好的字給譚盛禮看,以前每日五個字,現在每日二十個字了,今天的還沒教。

譚盛禮接著上次的往下教,他先看乞兒寫,不好的地方給他指出來。

乞兒寫字很認真,不多時就寫好了,他翻出《論語》書上的文章,問譚盛禮那個字怎麼念。

“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譚盛禮念給他聽,他自己跟著念了兩遍,問譚盛禮,“譚老爺不教我讀書嗎?”

暈黃的光下,乞兒臉蒙上了紅暈,他小聲說,“老夫子都教我讀書。”

“乞兒想讀書嗎?”譚盛禮握著他的手,教他寫譬字的筆畫,乞兒垂眸,修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圈黑影,誠實道,“我不知道。”以前他偷偷去私塾,感覺讀書很好玩,老夫子授課很有趣,他天天都想去,跟著譚老爺後,他覺得讀書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很悶,很無聊,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沒關係,以後就知道了。”譚盛禮語氣很輕,慢慢教他寫了兩個字,停筆後,乞兒乖乖收拾紙筆去旁邊寫字,譚盛禮則開始做自己的事:抄書。

年後就鄉試,這次進士來是最後次機會,慕名而來的人很多,書院周圍人滿為患,讀書人不論老幼,早晚在外邊候著,就怕自己的文章得到進士老爺親睞錯過麵見的機會,滿懷著期待和激動,每過兩刻鐘,會有書童出門喊名,喊到名字的欣喜若狂往裡走,沒喊到名字的繼續在原地等候。

那些人裡,年紀最大的已逾四十,年小的不過十四五歲,和譚振業他們差不多大。

譚振興他們挑著水來時,書院前的讀書人不遜昨天,茶鋪的生意更是紅火,他們沒有進巷子水就被茶鋪要了,水價升至七文,茶鋪要了兩桶,譚振興挑著水過去,就看到了鋪前坐著的幾個人,不是上次奚落他們的又是誰?幾個人換了身裝束,素淨許多,腳邊放著書箱,裡邊有筆墨紙硯,似在討論這什麼,臉上表情變幻莫定,像茶樓唱戲的,譚振興不欲和他們多聊,把水倒進老板備的水桶,拿了錢就欲走人。

結果,上次被他擠兌得拂袖走人的讀書人發現了他。

“這位兄台...”讀書人穿著身月白色的長衫,氣質溫和,說話亦客客氣氣的,譚振興不好冷臉走人,嘴角噙笑,微微頷首道,“不知所謂何事?”

“在場的多為學子,鄉試在即,無不想進士老爺指點兩句,我觀你眉目端正,並無焦慮,可是文章入了進士老爺的眼?”

譚振興看向兀自挑著水走向其他茶鋪的弟弟們,搖頭否認。文章都沒遞給進士老爺,何來入眼的說法。

“可是看茶鋪生意好,水價升了,心中歡喜?”

譚振興不否認是這個原因。

他們來時碰到推著板車賣水的父子,兩人說這幾日書院街熱鬨,水要比平日貴兩文錢,果不其然,遠遠的就看到書鋪老板衝他們招手,給錢亦是特彆爽快,譚振興覺得再回去挑兩桶水來,趁著生意好做就多跑兩趟,家裡人多開銷大,好怕突然有天連飯都吃不起。

譚振興沒說話,卻看他們麵麵相覷,然後扯著嘴角笑了起來,笑容莫名礙眼,他歪了歪嘴角,明白他們為何笑,士農工商,商人地位低下,認為他是低賤的商人罷了,他深吸兩口氣,沒有說話,兀自往前走了,走出去兩步,就聽他們在竊竊私語,雖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心裡不太痛快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兩步,實在憋得慌,他轉過身,直直走到桌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自認語氣還算平和,“請問幾位在嘀咕什麼?”

有什麼光明正大的說出來,背後道人長短算什麼君子啊,得虧他們父親不是譚盛禮,若是譚盛禮,回家就等著家法伺候吧......

“沒什麼,好笑而已。”穿長衫的讀書人嘴角揚起弧度,“上回你問‘唯有讀書高高在那兒’,事後想想,與你這賣水的人說了貌似也聽不懂,堂堂讀書人,竟淪落成了商人,哪兒有臉與我們探討學問啊...嘖嘖..”

譚振興:“......”

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尖酸刻薄的讀書人,劉明章心腸歹毒,卻也知躲在背後慫恿旁人出麵鬨騰,眼前這個讀書人看著挺聰明的,大庭廣眾竟不顧名聲挖苦自己,自己要是置之不理還真以為是怕了他,他朝不遠處的譚振學揮手。

待譚振學走近,他指著右手邊的人,“他諷刺我是商人,回家你要為我作證,不是我先招惹他的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是被逼無奈。

以為發生什麼事匆匆走來的譚振學:“......”

來不及勸,譚振興已經開口了,“兄台,你說跟我這賣水的講道理我聽不懂,這事我們稍後再說,先來說說你那句‘竟淪為成了商人’,我憑苦力養家我甘之如飴,我有力氣我能挑水賣了掙錢,換父母妻兒生活輕鬆點,同為讀書人,你或許能漠視我,不該嘲笑,文人相輕,這是你讀聖賢書讀出來的嗎?”譚振興從不以賣水為恥,能為家裡做點事是件很榮耀的事。

作為譚家長子,開枝散葉不能,如果再不能養家,就真的是一無是處了。

要知道,父親生了他們三個兒子都在日日抄書維持生計,為人子,他有什麼理由懶惰。

以防回家挨打,譚振興態度和善,語氣也好,說完就問譚振學,“我這不算找茬吧,回家父親問起,你要為我作證啊。”

他算了算日子,隱隱感覺挨打就在這幾天了,必須謹慎小心,寧肯在家犯點小錯挨打也不能在外犯大錯回家被打得痛哭流涕,他正了正色,再朝讀書人拱手,“至於你前邊說的那句說了我也不懂,不妨你說說,看看我能不能懂。”拐著彎賣他蠢以為他聽不出來呢,他學識或許不如對方,還有譚振學在呢,譚振學還能不如人?

讀書人不知譚振興是這個想法,注意到周圍有人看過來,他忿忿地咬著牙,眼神犀利,卻不肯說話了。

許久,都不曾見他開口,譚振興頓覺無趣,吵架又吵不贏,講道理也講不贏,技不如人還招惹他乾什麼呢,他和譚振學說,“咱們走吧。”

約莫連續來了幾天的緣故,很多人看他們臉熟,他們走過經過人前就有人交頭接耳,聲音細細碎碎的,不知是好話還是壞話,總之心裡不舒服,譚振興和譚振學說,“我不喜歡綿州。”

人和人太難相處了,還是郡城好,讀書人間多相互扶持幫助,沒有這麼多彎彎繞繞......

“不喜歡就不喜歡罷,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譚振學走在旁側,逡巡了眼周圍人,他知道譚盛禮為什麼要他們來這邊賣水了,風氣浮躁,沒什麼人情味,住在這樣的地方,人心早晚會跟著變得市儈,不像平安街,人不多,鄰裡極為和睦,人與人相處得融洽。

想到平安街的氛圍多和鐵匠有關,譚振學不由得更佩服鐵匠了。

再在巷子裡遇到,譚振學慎重地拱手,態度謙卑許多,世間風氣,或寧靜祥和,或爾虞我詐,離不開能力出眾的人,學問能通過老師授課而廣泛地為人吸收,但仁德必須要有人在高處,正其己身,感他人,小者漸廣,風氣才能慢慢變好。

鐵匠才是真正德才兼備的人,值得人欽佩。

或許,這也是譚盛禮要他們來這邊賣水的原因,唯有比較,靜心思考,方能領會得更深刻,防微杜漸,避免自己成為進士那樣的人。

其實,其餘三人都有感覺,雖說綿州書院遠近聞名,學生眾多,但周圍的風氣並不好,人們精於算計,無所不用其極,不像住在書院附近,更像住在商人堆裡的,凡事隻看利益得失。

好的書院能帶好風氣,而綿州書院並非如此。

他們和譚盛禮說了自己感受,譚盛禮讓他們不用再去書院街了,四人心裡鬆了口氣,暗暗琢磨這算不算是譚盛禮布置的另類功課吧。

天更冷了,兩場小雪過後,水價又漲了些,但譚盛禮不讓他們外出賣水了,清晨起床後圍巷子跑,跑得滿頭大汗回家寫功課,前段時間燒著炭爐,這段時間連炭爐都沒得燒了,寫功課若是凍著就自己想法子暖手。

於是,譚振興就養成了抖腿的習慣,隻要坐著,雙腿就不停地抖,寫功課在抖,吃飯在抖,抖得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生病了,央求譚盛禮去醫館問問。

他怕死。

還沒為譚家開枝散葉,死後無顏愧對列祖列宗,因此隻能好好活著。

不知看他可憐還是怎樣,譚盛禮竟然應了,臘月初九這天,等他們沿著巷子跑得滿頭大汗回來,譚盛禮帶著大丫頭和乞兒出門了,閒庭信步,隨性自在,譚振興擦了擦臉上的汗,揉了揉發燙的臉,學譚盛禮口氣道,“回屋寫功課吧。”

風大,大丫頭緊緊牽著譚盛禮的手,“祖父,會買糖葫蘆嗎?”

“買。”

大丫頭笑了,冷風往脖子裡灌也不怕,伸著脖子,到處看,巷子裡沒人,到街上時,有哭聲傳來,前幾天街上新開了兩家棺材鋪,這時候裡邊有人在說話,大丫頭往譚盛禮身旁靠了靠,看認識的老板走過來,大丫頭往譚盛禮身後躲。

冬山攙扶著位老人,老人白發蒼蒼,年紀老邁,臉上布滿了老年斑,杵著拐杖的手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見到譚盛禮,老人顫抖地舉起手,譚盛禮鬆開大丫頭,雙手拱手作揖,“老人家折煞晚輩了。”

“譚老爺。”老人說話吐字不清,譚盛禮上前半步,微微屈著膝蓋,聽清了老人家的意思,自己年事已高,擔心熬不過這個冬天,若是去了,希望他幫忙寫篇祭文,譚盛禮點頭應下,老人家頓時咧著嘴笑了,笑容像極了無牙時期的嬰兒,鐵匠頷首,扶著老人家往巷子裡去了。

大丫頭仰頭問譚盛禮,“他是老板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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