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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8918 字 4個月前

她心裡裝著事, 麵上多少會透出些許, 譚盛禮問她可是不滿意。若不滿意,不應便是。

“父親,女兒...女兒自認配不上...”這幾日,譚佩玉悄悄觀察過徐冬山,他為人熱忱, 鄰裡有事, 隨叫隨到, 極有耐心,他秉性純良,守著書鋪, 卻不以此牟利,閒暇時就在書鋪抄書,她進書鋪看過,內室和庫房堆著很多書, 都是他自己抄的, 那樣的人, 值得更好的女子, 譚佩玉垂著頭, 聲音仿佛窗外的風,輕得人聽不清。

譚盛禮坐在窗邊, 望著院子裡的新葉開遍枝頭的槐樹,沉思不語,見狀, 譚佩玉鼓足勇氣道,“父親,這門親事,我覺著算了吧。徐老板人好,女兒...女兒配不上...”

她嫁過人,可能生不出孩子,徐冬山家世清白,又是獨子,該找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才是。

“他也和你說過同樣的話。”譚盛禮歎氣,“那日我出門接你,他追上來與我說他配不上你。”

譚佩玉震驚,澄澈的眼裡儘是難以置信,“怎麼會?”

“外人說這話許是謙虛客套,我觀他神色真摯,不像作假...”在郡城時,鄰裡不是沒有為譚佩玉說親的,得知她被休後都打了退堂鼓,待他們考上秀才,又因門第懸殊不敢提了,而平安街巷子裡的老人們,不曾因她的過去就低看她,也不曾因譚家的門第就生出卑微避而不談。

徐冬山的人品,他看在眼裡。

譚盛禮又道,“熱鬨時,他微笑地看著眾人笑,冷清時,他默默做自己的事,堅守己心,不驕不躁,這份心智勝過旁人太多。”譚盛禮少有稱讚人,便是陳山和趙鐵生,譚盛禮稱讚他們時多有歎息,唯有徐冬山,譚盛禮稱讚就是稱讚,譚佩玉怔然,麵龐蒙上憂色,“我會不會拖累他。”

“你若擔心,不妨問問他,無論你在哪兒,於人都不是拖累,有的話父親不曾與你說,你善良勤勞,溫婉賢惠,將弟弟妹妹們照顧得很好,沒有你,他們走不到今日,我亦如是。”

譚家有今日,譚佩玉功不可沒。

“父親..”譚佩玉攥緊衣衫,低低道,“佩玉是長女,應該的。”

聽到這話,譚盛禮心頭泛澀,有女如此懂事明理,譚盛禮卻無端酸楚難忍,他道,“佩玉,父親還在呢,你用不著那麼辛苦,有喜歡的事就去做,彆總為譚家活著...遇到事,多想想你自己,你過得好,父親會為你高興的...”

“父親。”譚佩玉咬著唇,聲音顫抖,“女兒很高興...”

有父親,有弟弟妹妹們,有什麼會不高興呢?她明白父親想說什麼,在郡城時,父親常給她們買書,多的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故事,佩珠看得熱血澎湃,她卻無甚感覺,她這輩子沒有什麼抱負,隻想父親和弟弟妹妹們過得好,過得好就行。

至於徐冬山,她沉默許久,“父親,我能問他嗎?”

“嗯。”

想到那扇寬厚結實的背,譚佩玉臉上慢慢染上了緋色。

窗外,飄起了雨。

雨絲細膩,仿佛晨霧,落在身上沒什麼感覺,譚振興他們日日出門挑水賣,鄉試結束,城裡的讀書人放縱玩樂,樂不思蜀,他們卻沒什麼變化,生活照舊,隻是偶爾會遇到巴西郡的讀書人探討幾句學問,有時回來得早,有時回來得遲。

今天,朦朧中看到巷子口站著兩個人,譚振興以為眼花,費力的眨了眨,不確定地問身邊譚振學,“長姐和鐵匠在說話?”

細雨綿綿,視野不甚清晰,譚振學沒有細看,斬釘截鐵道,“看錯了吧。”

譚振興不信,定睛再看,又隻有鐵匠了,譚振興揉揉腦袋,霎時露出驚恐之色,“你們說我不會感染風寒出現幻象了吧?”

這半月以來,城裡諸多人感染了風寒,有兩個讀書人病情過重連命都沒了,嚇得譚生隱到現在都不敢出門,便是他們,賣水也不敢去人多的地兒,就在旁邊幾條街轉悠。

“大哥氣色紅潤,聲音渾厚,不像生病的征兆啊。”譚振學端詳著譚振興,回答地尤為誠懇。感染風寒者多頭暈腦脹,渾身乏力,高燒不退,譚振興能跑能跳還能賣力吆喝,他如果是病人,那也太精神了點。

聞言,譚振興心下稍安,挑著空桶,大搖大擺地往前去,隻看徐冬山站著不動,待他們走近了,有禮貌地拱手,譚振興斜嘴哼了哼不欲搭理他,奈何譚振學和譚振業禮數周全地還禮,他隻得不情不願的拱手。

“徐老板哪兒去啊?”譚振興對徐冬山也算有些了解,無事從不外出,要麼在家裡打鐵,要麼在書鋪抄書,要麼就是幫鄰裡做事,日子好生無聊,這會兒看他穿了件簇新的長袍,魁梧英俊,瞧著竟有幾分書好看,譚振興急忙眨眼,總覺得眼裡進了沙,看人都不太真切了。

因著這個緣故,徐冬山答了什麼他也沒細聽,回過神徐冬山已經走了。

背影高大挺拔,漸漸遠去,譚振興揉了揉眼,“你們有沒有覺得他最近好像有點愛打扮啊.....”

連續幾日碰到,徐冬山的衣服都不同,顯擺家裡有錢嗎?得瑟。

“你看錯了。”譚振業不假思索的回答他,“徐冬山雖是鐵匠,除了打鐵時衣著隨便點,平日穿著極為講究的。”

“是嗎?”譚振興想想,不太記得請徐冬山以前的打扮了,隻是偏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譚振業,譚振業莫名,“看我作甚?”

“不是徐老板嗎?三弟直呼其名不合禮數吧,被父親聽到,有你苦果子吃。”譚振興善意地提醒。

譚振業:“......”

“走吧。”

譚盛禮坐在屋簷下坐著,手裡拿著外邊讀書人送來的文章,大丫頭依偎在他身旁,時不時的戳著上邊的字問譚盛禮讀什麼,她問,譚盛禮就與她說,臉上沒有半點不耐煩,譚振興自認沒這份耐性,對女兒沒有,對兒子更不會有,如有真有,肯定被逼的。

“父親。”譚振興笑逐顏開地朝大丫頭招手,“我帶大丫頭玩吧。”

有大丫頭在,譚盛禮都沒法好好看文章,巴西郡來的好幾個讀書人等著呢,可不能讓大丫頭耽誤正事,想著,譚振興走向大丫頭,討好地笑了笑,“大丫頭隨父親去堂屋玩好不好啊?”

年前起,譚振興天天清晨陪大丫頭她們玩躲貓貓捉迷藏,前幾日姐妹兩樂得咯咯大笑,後來就厭煩了,有時譚振興喚兩人起床,抱著被子死活不動,以致於關係冷淡了幾日,好在最近有回暖的征兆,譚振興彎腰,“傍晚父親帶你去私塾接乞兒叔叔如何?”

大丫頭喜歡熱鬨,天天想去外邊玩,譚佩玉和汪氏出門不敢帶她,也就傍晚接乞兒回家大丫頭能出門了。

“買糖葫蘆嗎?”大丫頭閃著黑白分明的眸子,稚聲稚氣地問。

唇紅齒白的模樣甚是討喜,若是兒子,譚振興找不到禮由拒絕,偏偏是閨女,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譚盛禮,不敢拒絕,還得和顏悅色地點頭,鏗鏘有力地回答道,“買。”

糖葫蘆吃多了牙疼,等著吧,以後牙疼得哭就知道厲害了,譚振興心裡嘀咕。

“好。”大丫頭隨譚振興去了堂屋,譚佩珠在堂屋畫畫,幾兄妹裡,字寫得最好看的是譚振學,畫畫得最好的是譚佩珠,雖然他們也有學,頂多畫個形狀,畫不出神來,他湊到譚佩珠身邊,讚不絕口,譚佩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問譚振興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飄著雨,擔心染了風寒,賣了水就回了。”譚振興回答,見大丫頭扒著凳子往上爬,譚振興忙抱住她,“小姑作畫,彆打擾小姑,走,我們看看你生隱叔怎麼樣了。”

譚生隱的風寒好了,然而天氣冷,擔心病情反複,譚盛禮就讓他在屋裡待著哪兒也彆去,等這陣子過了再說,聽說是去譚生隱房間,大丫頭掙脫譚振興就往桌下鑽,“生隱叔吃藥藥,不去。”

譚振興:“......”看看,真不知這貪生怕死的性子像誰,譚振興蹲身,溫聲哄道,“你生隱叔好了,不會過病氣給你的。”

大丫頭抱著膝蓋,頭扭到旁邊,“不去。”

譚振興:“......”

幸虧不是兒子,否則真想好好收拾她兩下,譚振興狠狠瞪了大丫頭兩眼,慪氣地去找譚生隱了,經過譚盛禮身邊時,注意到譚盛禮在看自己,舔著笑解釋,“大丫頭喜歡自己玩,我看看生隱弟去。”

話完,清清喉嚨,熱絡地喊著生隱弟往東邊屋去了。

這幾日天冷,翻完手裡文章,譚盛禮隻覺手腳冰冷僵硬,把文章給譚振學,聽到動靜的大丫頭跑出來,欣喜地喊,“祖父,祖父,忙完了嗎?能上街嗎?”

譚盛禮好笑,“你父親不是應了你傍晚帶你出門嗎?”

“大丫頭喜歡和祖父出門。”大丫頭跑上前,牽起譚盛禮的手,“祖父給大丫頭買糖人吧。”

小孩子最會看人眼色,大丫頭跟著譚振興出過門,雖得了糖葫蘆,但譚振興會嘮叨她許久,嘮叨她不懂事出門就花錢,嘮叨糖葫蘆太甜了,吃了牙齒會疼,大丫頭不喜歡,她和祖父出門,祖父從來不嘮叨,而是給她講很多有趣的事,她喜歡和祖父出門。

譚盛禮向來對她有求必應,看雨停了,牽著大丫頭出了門。

雨後的巷子格外安靜,大丫頭低著頭,仔細認路,生怕踩著不小心絆倒了,譚盛禮問她,“大丫頭不喜歡和父親出門?”

“不喜歡。”大丫頭回眸望了眼院子,嘟噥道,“父親話多。”

譚盛禮:“......”

這點他卻是不知,問大丫頭,大丫頭撅著嘴,抱怨的情緒表達得淋漓儘致,譚盛禮替她順了順風吹亂的絹花,有些忍俊不禁,快出巷子時,看到巷子口有人來,兩人駐足,片刻,大丫頭指著前邊的人道,“喝茶的爺爺。”

譚盛禮點頭。

沒錯,是劉莊,他拽著個年輕人,走近了,譚盛禮認出他是那日在巷子裡和劉莊起爭執的人。

“譚老爺學識淵博,品性高潔,我問過巴西郡的讀書人,無不對其敬重有加,你和他說說話,定能有所收獲的。”

劉莊埋著頭,走得不快,後邊的少年滿臉不耐,“有什麼收獲?你能不能聽風就是雨的,論學識,他比不過幾位舉人老爺,論聲望,遠不如山長大人,這種市井書生,也就能騙騙你這種人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給他錢了?”

少年的聲音難掩怨懟,劉莊小聲解釋,“譚老爺不是那樣的人,你彆辱他名聲,不好。”

“哼。”

大丫頭緊緊抓著譚盛禮的手,小臉皺著,“祖父,他們來找你的嗎?”

聽到大丫頭聲音,父子兩齊齊望來,劉莊麵露尷尬,而少年則滿臉不屑,譚盛禮朝兩人拱手,“劉兄彆來無恙。”

劉莊年紀比他長兩歲,額前已有了白發,見譚盛禮行禮,他忙鬆開手,雙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彎腰作揖,“見過譚老爺,我...我今日來是有事叨擾的。”說話間,他看向身側穿著華麗的少年,“這位是我說的譚老爺。”

少年懶懶散散地拱手,全然不把譚盛禮放在眼裡,劉莊無奈,隻得向譚盛禮賠罪,“這是我兒子俊,前不久剛參加完鄉試,想著有空,邀他來拜訪譚老爺...”劉莊腦袋垂得低低的,譚盛禮卻是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較上回更破了,雖做了縫補,陣腳歪歪扭扭的,線漏在外邊,這樣的衣衫,換了譚振興是萬萬不會穿出門的。

收回目光,譚盛禮側身,“來者是客,進屋坐吧。”話完,他低頭與大丫頭解釋,“祖父來了客人,不能和大丫頭去街上了。”

“沒事的。”大丫頭瞅了眼穿著天差地彆的兩人,脆聲道,“等祖父不忙了陪大丫頭上街。”

“好。”

譚盛禮讓大丫頭回屋找汪氏,領著劉莊他們去書房,劉莊心裡過意不去,他知道譚盛禮是講信用的人,今日因為他在孫女麵前失了信用,怯怯道,“譚老爺,我...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有朋自遠方不亦說乎,何來麻煩之說。”

譚振學和譚振業在寫功課,看到有客來,兩人起身行禮,收拾起功課出了門,見狀,劉莊更不是滋味,反反複複擦著手,“不若我們去堂屋吧,彆打擾了兩位公子。”

“不礙事的。”譚盛禮不曾介意,邀請兩人坐。

劉莊拉開凳子,示意劉子俊落座,劉子俊扭著頭東張西望,在看到書架排列整齊的書後,他目光微滯,是不是讀書人,看書架的書就看得出來,這間書房擺設簡單卻極為講究,書架,課桌,櫃子,尋常家具,瞧著卻彆有番書香氣,他注意到書架的書,多是修身養性,朝代正史類的書籍,斂去臉上鄙夷,他端正神色,重新給譚盛禮見禮,“見過譚老爺。”

“坐吧。”

看到兒子這般,劉莊臉上總算有了絲笑容,他拘謹地坐下,眼睛也不敢亂瞟,吞吞吐吐道,“子俊...子俊讀書,我這做爹的幫不上忙,譚老爺...譚老爺能否點撥兩句,我...劉莊不甚感激。”

“劉兄嚴重了。”譚盛禮打量著劉子俊,他穿了件菊紋長襟,身量頎長,頗有幾分儒雅氣,譚盛禮再次邀請他坐,劉子俊拱手,“我爹心思重,讓譚老爺見笑了,我已經請江舉人看過我的文章,雖差強人意,運氣好的話這次鄉試不是沒有機會。”

意思就是他雖無學識,搞不好會是個舉人。

劉莊聽出他的意思,坐立不安起來,“子俊,譚老爺滿腹經綸,理應恭敬謙虛才是。”他沒讀過書,‘滿腹經綸’這四個字說得磕磕巴巴,差點說錯了。

“不礙,少年心性何須苛責。”譚盛禮寬慰劉莊,“令郎真能中舉乃喜事,劉兄該歡喜才是。”

譚振學端著茶壺進屋泡茶,他穩重有禮,泡了茶就擱下茶壺退了出去,腳步輕緩,生怕打擾了他們說話,看看譚振學,再看看劉子俊,劉莊心底難掩哀傷,“子俊,坐著陪譚老爺聊聊吧,你們讀書人常說三人行必有我師。”

他說話很慢,說完時,還看了眼譚盛禮,譚盛禮歎氣,“既然來了,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劉子俊繃著臉,極為不悅,他無心見什麼譚老爺,劉莊騙他說母親病重,他回家才知劉莊竟是要他來找什麼譚老爺,即使真是個讀書人,有幾分才學又如何,他劉子俊不是趨炎附勢的,看誰有才學就厚顏無恥的貼上去,垂眸望著冒熱氣的茶,到底是給麵子的坐下了,語氣卻不怎麼好,“譚老爺有功名在身嗎?”

“秀才。”譚盛禮如實答。

“令子也是讀書人?”

“秀才。”譚盛禮端著茶杯,輕輕拂去上邊的茶泡,語氣甚是溫和。

見兩人有話說,劉莊鬆了口氣,輕輕拖著凳子欲往後邊挪,譚盛禮道,“劉兄不用顧忌,聊聊家常罷了。”

看他自始自終不曾變過臉,待劉莊態度和善,劉子俊臉色漸漸好轉,又問,“你們來綿州是參加鄉試的?”少有鄉試舉家搬遷的,他們家是沒辦法,鎮上來綿州趕考的秀才路上出了事,爹娘放心不下他,死活要跟來,饒是如此,弟弟妹妹都在村裡,像譚盛禮這樣拖家帶口的還是少見。

“是。”

“答得如何?”劉子俊又問。

譚盛禮從善如流,“略有瑕疵。”

這算什麼回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麼算略有瑕疵,劉子俊麵露不喜,卻也沒細問,既然摸清楚底細,劉子俊就開門見山道,“我不知道我爹看重你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拉我來,隻是綿州城大,多的是沽名釣譽之人,我爹心善,難免受人蒙蔽,他在綿州沒什麼朋友,既認可譚老爺品行,還望你莫欺瞞他。”

說話時,劉子俊溫和的眼底射出冷光,劉莊在邊上欲言又止,譚盛禮絲毫沒有惱怒,溫聲道,“在你這年紀,能考上秀才的不多吧。”

他看劉子俊年紀,頂多比譚振業和譚生隱大點。

劉子俊脊背坐直,雖未吭聲,從他臉上譚盛禮亦知道答案,問道,“家裡可還有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