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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8918 字 4個月前

劉子俊端著臉,“沒了。”

“村裡可有其他進學的?”

劉子俊不答,劉莊忙插話,“有四個人年紀同子俊差不多,他們都在鎮上私塾啟蒙的。”

“他們考上秀才了嗎?”

劉子俊眉頭皺了起來,隱隱覺得譚盛禮意有所指,他不作聲,劉莊回答的,“有兩個人過了縣試,有個過了府試,院試落榜了,咱們村就子俊是秀才。”全村的秀才,很受歡迎,這次來綿州,很多人都贈了錢財,甚至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爺看重子俊,要把女兒許配給子俊,他問子俊的意思,子俊說門第懸殊太大不好,要等鄉試後再看。

哪曉得到綿州後,情形變了,棄了書本,整日在外和友人吟詩作對,連...有的事,想起便是諸多心酸,他背過身,掖去眼角的淚,也就這時,譚盛禮盯著他的手多看了兩眼,雙手皸裂,長滿了凍瘡,有些甚至化了膿,分外恐怖,譚盛禮起身,站在窗邊喚譚振學將家裡備的凍瘡膏拿來。

劉子俊咬著唇,臉色有些泛白。

重新落座後,譚盛禮和劉子俊說道,“你能從中脫穎而出,定有過人之處。”接著,譚盛禮問他讀書時的作息,劉子俊看了眼邊上眼圈泛紅的劉莊,徹底敗下陣來,老實說起他讀書的日常,他五歲跟著村裡的童生啟蒙,去私塾是他奶奶的意思,老太太是寡婦,在村裡受儘冷臉,聽童生說他是讀書的料,咬牙送他進了鎮上私塾,那時他八歲,天不亮就要起床,自己走很遠的山路去鎮上,冬天到家時都天黑了,回家還要寫功課,常常到半夜才能睡......

許是茶味苦澀,許多往事又湧了上來。

夏日暴雨傾盆,走到半路便要找躲雨的地兒,有天雨勢不減,他害怕書被雨打濕,偷偷藏在彆人家的屋後,搬石頭擋著,回家後父親心疼他淋了雨,他卻更覺得歡喜,至少書還好好的,還有老太太,他堂兄弟眾多,老太太獨獨最疼他,時時告誡自己用功,為劉家爭口氣。

他考中秀才那年,老太太欣喜若狂,在院子裡坐了整整一宿,清晨就去村裡炫耀去了,旁人羨慕,老太太愈發覺得揚眉吐氣,哪曉得入冬得了場病,沒挺過去,死前拉著自己的手,說還想再活兩年,活到他考上舉人,為劉家娶個城裡小姐回家。

後來,他整日忙於看書,準備鄉試,不曾考慮過親事,直至進綿州......

回憶到這,他眉頭緊鎖,臉漸漸沉了下來,“不知譚老爺何意?”

是嘲笑他不像以前刻苦卻妄想考過鄉試嗎?

綿州讀書人多,滿大街的秀才,在村裡他炙手可熱,進城後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彆,不應酬結交些好友,他日落榜,連個安慰自己的人都沒有,多結交些人,就算自己落榜了,友人上榜,有個舉人朋友臉上亦覺得有光啊。

譚盛禮知道他懂自己的意思,耕讀人家的孩子,沒有不吃苦就能走到這的,譚盛禮說,“縣試是整個縣的讀書人參加,過了縣試,沒人敢鬆懈,因為府試有四個縣的童生參加,競爭更為激烈,而過了府試,人人更為刻苦,因為院試的人更多,學識更高,鄉試為各州最高的科舉考試......怎麼到鄉試時,刻苦努力的人反而少了?”

最後句話譚盛禮沒有說,劉子俊卻聽得懂,他眉頭緊皺,臉上儘是茫然,是啊,明明參加鄉試的人最多,試題最難,努力的讀書人怎麼反倒少了呢?

這個問題,劉子俊以前不曾想過,此時亦想不出個所以然,訥訥地問譚盛禮,“譚老爺覺得為何會這般?”

譚盛禮搖頭不語。

譚振學拿著凍瘡膏進屋,劉莊忙站起身推辭,“不用麻煩,天氣暖和自然而然就好了。”

“拿著用吧。”譚振學遞上凍瘡膏,再次退了出去。

譚盛禮又問,“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詩雲,穆穆文王。不知子俊作何解?”

這題是很多年前的科舉題,皇上命他主持會試,其中就有這道,時過境遷,恐怕很多讀書人都不知道有這題,看到劉子俊,譚盛禮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這道題來。

劉子俊不答,譚盛禮朝劉莊伸手,拿過凍瘡膏,輕輕為其塗上,劉莊不曾叫疼,而是擔憂地望著劉子俊,許多事他不懂,但進綿州後,他明顯感覺子俊不同了,以前不是那樣的,劉莊問譚盛禮,“子俊,是不是...”做錯了三個字他說不出口。

自子俊考上秀才,時常提醒他在外說話要注意,彆影響劉家的名聲。

“浪子回頭金不換。”譚盛禮說了句,和劉莊聊起日常瑣碎,問劉莊妻子的病好了沒,最近城裡感染風寒的人多,提醒他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劉莊眼神落在兒子身上不曾挪開,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劉莊聲音很小,因為綿州多是貴人,說話細聲細語,劉子俊說過他幾回,不知從哪日起就不曾聽到劉莊大聲說話了,劉子俊愣愣地垂眸,目光落在塗了藥膏而慘不忍睹的那雙手上,瞳仁瞪大,倏然踢開凳子跑了出去。

到門邊時,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劉莊慌了神,“子俊,你怎麼了?”

回答他的是劉子俊踉蹌的背影。

劉莊大驚失色,抬腳追了兩步,想到未和譚盛禮道彆,倉促地拱手,迅速衝了出去,桌上的茶已經涼了,譚盛禮擦了手上染的藥膏,慢慢收拾茶杯,譚振興探頭進屋,“父親發生何事了?”

他看有個少年像丟了魂衝出去,臉上還掛著淚,莫不是父親動手打人了?愛之深責之切,難道父親又想收學生?

腦子裡閃過諸多猜想,回神時看譚盛禮沉著眉,目光森然地望著自己,他打了個哆嗦,訕訕地指著外邊道,“我...我看看生隱弟去啊。”

“去堂屋找凳子趴著!”

譚振興:“......”

譚振興知道,自己難逃挨打的命運了,他屈膝跪地,“父親,兒子錯了啊。”好奇心害死貓,他不該多嘴的。

往日譚盛禮打也就打了,今日卻讓譚振興說出個原因來,譚振興潸然淚下,‘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到‘君子不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等等等等說遍了,譚盛禮仍說不對,他意識到,譚盛禮是在翻舊賬,要說舊賬的話,最大的莫過於踹門那事了。

“父親啊,兒子真的錯了啊。”他痛哭流涕,“兒子不該對人存有偏見就亂發泄啊,更不該踹人家的門啊,還把人家的門給踹壞了啊。”

譚盛禮:“......”

本來幾棍子完事的,到最後譚盛禮不知又打了他幾棍子,好在他口風緊,沒有把譚振學他們供出來,饒是如此,其他三人還是受了牽連,連譚生隱也沒逃掉。

譚振興:“......”挨打竟然不是翻舊賬?不是說踹壞鐵匠家門的事?

他算不算屈打成招了啊。

嗚嗚嗚。

“笑裡藏刀,陽奉陰違,你要真心不喜大丫頭,何必人前惺惺作態?”打完人,譚盛禮說了原因。

譚振興:“......”竟是大丫頭向譚盛禮告他的狀?想他譚振興一生純良,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來啊嗚嗚嗚...不行,得努努力,多生幾個兒子。

有了兒子,他就有好日子過了。

譚盛禮不知譚振興踹壞徐冬山院門的事,上門賠罪又賠錢,得虧徐冬山不曾追究,亦沒多提,要不然,譚振學他們還會挨得重些,因著這件事,譚振學和譚振業萬分感激,偶爾碰到他和譚佩玉出行,兄弟兩俱不多言,譚振興問起,兩人還為徐冬山說話。

這天,譚佩玉找譚盛禮說了自己的想法,與前兩回的自卑擔憂不同,眉間難掩羞色,譚盛禮與她說了會兒話,然後去了書鋪......

回來時,就看到劉莊父子站在院子裡,劉莊穿了身簇新的衣衫,劉子俊則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長袍,兩人是來辭行的,說準備回老家了。

“不等鄉試結果嗎?”

劉莊看了眼劉子俊,眉目舒展開來,“子俊說學識者眾多,他這次沒有希望,回家好好讀書,三年後再來。”他沒讀過書,不懂那日譚盛禮話裡的含義,他跑出去沒追上子俊,又去子俊愛去的酒樓找,哪兒都沒人,回家等到半夜,子俊醉醺醺地回來,跪在他娘的床榻前跪到天亮。

清早,收拾了平時應酬穿的衣衫服飾出了趟門,回來請了個大夫,還送了他件新衣,有些話子俊不說,他卻感覺得到,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又回來了。

譚盛禮請劉莊進書房說話,劉子俊在院子裡看大丫頭喂兔子。

大丫頭好奇地看看他,拿起手裡的青菜,“叔叔也要喂兔子嗎?”

劉子俊蹲下身,接過大丫頭手裡的青菜,小聲道,“那日對不起,耽誤你和你祖父出門了。”

大丫頭雙手握著菜葉,湊到兔子嘴巴邊,不甚在意道,“沒關係,家裡少有來客,你們能來,祖父定是歡迎的。”

“你祖父...”提到譚盛禮,劉子俊心情複雜,原以為是個平平無奇的書生,到頭來他眼拙,不識人。

見他不往下接著說了,大丫頭主動問,“你是不是覺得祖父凶?”那日她在屋,聽父親說有人淚流滿麵地跑出去了,神色淒惶,肯定挨訓了,大丫頭勸他,“祖父不凶,你聽話祖父就不凶你了。”

望著這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劉子俊慚愧地低下了頭,“你說的很對。”

“其實我父親也經常挨打,祖父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彆記恨他,他是為你好,父親若沒有祖父,連縣試都過不了。”童言無忌,大丫頭半點沒有背後抹黑她老子形象的意識,兩人身後的譚振興滿頭黑線,這話誰教大丫頭的,誰!

“背後莫道人長短,祖父沒教過你嗎?”譚振興沉著臉,語氣不善,聽到他的聲音,大丫頭咧著嘴嘿嘿笑了,“父親,你不寫功課了嗎?”

譚振興:“......”

要不怎麼說他喜歡兒子,就大丫頭這德行,幸虧是閨女啊,如果是兒子,不得被他打得皮開肉綻啊......

天氣晴朗,微風徐徐,父女兩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的僵持著,望著這幕,劉莊笑了,笑著說起家裡的事兒來,“子俊娘的病已經好了,之前手裡沒錢,請不起好的大夫,子俊賣了衣物,又把宅子賣了,手裡頭有錢,送她娘去醫館,幾副藥下去好多了。”他就知道,譚老爺是有大智慧的人,子俊同他說會話就活過來了,他要跪下給譚盛禮磕頭,譚盛禮扶起他,“劉兄這是作甚。”

“我是個山野村夫,讀書人的事我不懂,我知道,沒有你的話,我家子俊不知會怎麼樣,譚老爺,真的謝謝你。”

“劉兄嚴重了,是子俊想明白而已,若他自己想不明白,我說再多都沒用,我也是父親,懂你的感受。”可憐天下父母心,劉莊的心情和大多父親相同,而劉子俊的情況也和很多寒門子弟相同,他不過點撥兩句罷了,靠的是劉子俊自己。

劉莊笑出了淚花,“譚老爺總是這麼謙虛。”劉子俊說譚盛禮如日月星辰,離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芒,他不懂,他隻知道譚老爺這個人善良聰明,要比城裡的很多舉人老爺強,他道,“此次一彆,不知今生還能否再見,無論在哪兒,我都會為譚老爺祈福的。”

好人長命,希望譚老爺活久些,能幫助更多人。

譚盛禮笑著拱手,“謝謝了。”

劉莊掛念客棧的妻子,譚盛禮也不挽留,送他出門,剛到門口,就聽到譚振興的驚呼,“你們來綿州竟然把幾歲大的弟弟妹妹放在家,出了事怎麼辦,虧你是個讀書人,想事情怎麼如此不周全呢?”

譚盛禮:“......”

劉莊夫妻成親多年才有了劉子俊,隨後又等了很多年生下對龍鳳胎,今年不過八歲,他們進城,子俊嫌兩人鬨騰會打擾他看書,將其留在家托他兄嫂照看,此時聽得譚振興驚呼,劉莊心裡不是滋味,尤其看到大丫頭,就想到了自己小女兒,離家那日,小女兒追著他們跑了許久,大聲叮囑他們要早日回家。

進城後,子俊說等他在綿州安頓好就把兩人接來,往後不回村了,結果就等到了現在。

想到家裡的子女,離開時劉莊神色落寞,劉子俊朝譚盛禮作揖,沉默不言,父子兩心情不好,譚振興心知說錯了話,回屋抱著木棍,老老實實去堂屋跪著,旁邊大丫頭進屋,他不忘說給大丫頭聽,“剛剛那位看到了吧,自己進城吃香的喝辣的,留弟弟妹妹在家受苦,父親走哪兒都帶著你們,是不是仁至義儘了?”

“什麼是仁至義儘?”這話她從沒聽譚盛禮說起過,感覺很複雜,她轉身就去找譚盛禮解惑了。

譚振興:“......”

說什麼仁至義儘,就該說她吃裡扒外才是。抱著心愛的木棍,他留下痛苦的淚水,兒子啊,兒子在哪兒啊。

用不著說,譚振興又挨了打,傍晚乞兒從私塾回來,看譚振興走路姿勢彆扭,問了兩句,譚振興擺擺手,不欲多言,乞兒也不多問,和譚盛禮說起私塾的趣事來,譚盛禮認真聽著,不時會附和兩句,附和完後還會和乞兒交流,譚振興在旁看著,再次熱淚盈眶,愛之深責之切,細細想來,所有人來,父親最疼愛的始終還是自己。

沒有自己,那次落水父親許是就撒手人寰了,回想自己做的事,譚振興嗚咽出聲,他愧對父親的教誨啊。

嗚嗚嗚...

何為父母憂,最是不孝人。

他不孝啊。

聽他哭聲抑揚頓挫,時高時低,譚盛禮看他,他就止住,不看他立馬哭,就沒見過誰家男兒是這樣的,看得譚盛禮又想揍他了!

有這種不孝子孫,如何不被氣活啊!

譚振興眼裡,父親的疼愛與關懷最能勾起他眼淚,卻不想,長姐出嫁亦如是。

晚飯後,譚盛禮竟說過兩日徐冬山會上門提親,屁股痛得不能坐的譚振興暴跳如雷,“他上門提親作甚?”

咋咋呼呼的模樣看得譚盛禮怒火叢生,見狀,譚振興馬上認慫,“我就問問。”轉而想到譚佩玉,譚振興驚恐萬分,“他...他不會求娶長姐吧。”

待鄉試結果出來,他們就是舉人,父親這時候把長姐嫁給徐冬山是不是太吃虧了,以徐冬山的門第,哪兒配得上譚佩玉,嗚嗚嗚,譚振興再次眼淚決堤。

然而沒人搭理他,都在聊譚佩玉的嫁妝,兀自淚流成河的譚振興哭了半刻鐘也不見人安慰半句,灰溜溜地收起眼淚,規規矩矩坐去譚振業身邊,認真聽他們商量嫁妝。

家裡太窮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就書和鋪子,書是譚盛禮默的,鋪子是租的......

嗚嗚嗚......

明明他有了功名,長姐仍然過得不好,譚振興趴在桌上,痛哭不止...

是夜。

黑漆漆的院子,突然亮起了燈籠,譚振興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打開院門走了出去,夜風大,刮得他睜不開眼,燈籠的火不時便被吹滅了。

寂靜的巷子,伸手不見五指,他摸著牆,慢慢地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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