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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3298 字 4個月前

霞光柔和, 傍晚的街上熱鬨更甚,譚振學去酒樓的時候,譚振興和譚生隱挑著柴進了城, 枯木難尋,兩人在山裡轉悠了大半天, 好不容易砍到兩捆柴。

就是山裡雜草茂盛, 兩人身上沾了許多草屑, 衣服皺巴巴的,看著有點狼狽。有自知之明的譚振興識趣的不打聽放榜的事, 而是繞去集市,沿街吆喝叫賣,“賣柴咯,賣柴咯...”

哪曉得天不遂人願,他不問,管不住人們想說, 無意聽到譚家兩字, 譚振興耳朵不受控製地貼過去, 越貼越近,越貼越近, 猜猜他聽到什麼,譚家四人全中舉了,譚盛禮還是案首,他驚呼了聲,趕緊抬手擋住臉, 生怕被人認出來,到處找地方躲。

譚生隱:“......”

在山裡他想了很多,縱使考不上也沒什麼,潛心讀書,來日方長,忽聽旁人說他中了,不知為何,心裡反而空蕩蕩的,好像陷入迷霧丟失了方向,見譚振興挑著柴來回打轉,他猶回不過神來,怔怔地問,“譚振興,我們真中了?”

譚振興:“......”中什麼中,像他們如此寒磣的舉人老爺,傳出去不是讓人笑話嗎?

譚振興偷偷看了眼周圍,確認沒人因譚生隱的話而注意他們,忙將其拉到角落,邊覷視著周圍,邊小聲地說,“是啊,咱們中了,生隱弟啊,你小點聲啊。”就他穿的這身衣衫,他是堅決不想承認自己是舉人老爺的,寒磣,太寒磣了。

“為何?”譚生隱處在震驚中。

譚振興撩起他破洞的衣衫,“你有看過舉人老爺穿爛衣服的嗎?”他是沒見過的。

譚生隱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可能你見過的舉人老爺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譚振興:“......”好像不無道理,不過,譚振興斜眼冷瞪,“長幼有序,生隱弟,你在反駁我嗎?”

譚生隱:“......”

經譚振興這麼打岔,譚生隱清醒得多,聽街上的人議論今年解元,他抵了抵譚振興,“振興哥,你掐我兩下。”

總覺得不太真實。最後兩場考試,他腦袋昏昏沉沉的,發揮不佳,能撐到最後全靠意誌,爹娘對他寄予厚望,他不能讓他們失望,憑著這份信念,他把能做的題都做了,不知自己會不會暈厥,他連檢查都沒檢查,寫在考卷就算完事,調養身體的這段時間,多次想找譚盛禮看看他答的情況,可他連自己答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就這樣,他竟然中了?

見他高興得失了神,譚振興搓搓手,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咬緊牙,狠狠地,用力地掐向他大腿。

“啊。”疼痛襲來,譚生隱跳了起來,略微不滿地瞪著譚振興,譚振興笑眯眯地眨眼,眉間難掩得瑟,邀功道,“怎麼樣,是不是徹底清醒了?”

譚生隱:“......”真的,不怪譚盛禮想揍人,攤上譚振興這樣的兒子,沒幾個人能平心靜氣地說話,他呲著牙,“振興哥,你還真的不手軟。”

“你讓我掐兩下,我不用力怎麼行。”譚振興嘿嘿笑得聳肩,“生隱弟,往後你就是舉人老爺了哦,嘻嘻嘻...”他也是舉人老爺了,他要回家把往日的文章和詩文拿到書鋪賣,日進鬥金,嘻嘻嘻。

譚生隱:“......”

明明堂堂正正考來的舉人,被譚振興笑得活像花錢買來的,譚生隱揉了揉發疼的大腿,再次疼得呲牙,“先回去吧。”

剛挑起柴抬腳,手臂就被譚振興拉住了,譚生隱垂眸,“怎麼了?”他發誓,以後有的選,儘量少和譚振興湊堆,還是譚振學舉止穩妥些,跟著譚振興心都飄著的,害怕得很。

譚振興眨了眨眼,拍著柴小聲提醒道,“得買了柴再回家。”有什麼事,今天做完,免得明早再出門賣柴,舉人老爺賣柴,多丟人啊,他從沒見過。

如此,兩人倒真沿著街叫賣,不過譚振興全程捂著臉,隻露出雙黑漆漆的眼珠到處張望,看到讀書人就貓著腰側身躲開,心虛的模樣看得譚生隱無語凝噎,他們不出門應酬,除去巴西郡的讀書人,根本沒人認識他們,譚振興這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他就奇了怪了,譚振學端方持重,譚振業圓滑世故,作為兩人兄長,怎麼會是這種不著調的性子,他扯了扯譚振興衣衫,咬著牙提醒,“不用遮遮掩掩的,沒人看你。”

“那是我遮掩得好。”譚振興自信道。

譚生隱隻能由著他去了。

帝師後人,真的非同凡響,譚生隱儘量和譚振興保持幾步距離,以免被人當成不正常的人。有譚家人在,尚且能壓製住譚振興心底的滑稽感,就他,譚生隱是做不到的。

終於,在岔口時,他們的柴被收攤的攤販買了,譚生隱有種如釋重負的錯覺,本以為譚振興能正常點,結果拿錢後,譚振興歡呼跳腳,揣進錢袋子裡,拉著他就尖叫著往前跑,活像醉酒的瘋子。

譚生隱:“......”

“大哥自幼受父親教誨,深入骨髓,行事頗有父親風格...”猶記得離開惠明村時,譚振業這般和他說的,快兩年了,每每想起這話,始終無法將跳脫任性的譚振興和克己複禮的譚盛禮聯係起來,他們父子兩到底哪兒像了啊。

兩人歡呼雀躍的步伐像極了放出籠的雞,昂著腦袋,抖擻著翅膀往前衝,街上的攤販好笑,不禁大聲喊,“公子,你數數銅板啊。”

銀貨兩訖,彆明天回來找他說錢不對。

然而回答他的是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譚振興拉著譚生隱狂奔,穿過集市,直直進了平安街。喧囂散去,四周靜謐,唯有棺材鋪的哭聲響起,隻看譚振興雙手撐著腿,大口大口喘氣,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狂放的笑聲如鐘鼓,細聽還有回音。

譚生隱:“......”

“生隱弟,聽到沒,中了,咱們都中了,哈哈哈哈!”

譚生隱凝眸,“振興哥不是早就料到了嗎?”還沒進考場,譚振興就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能中,如今這結果,意料之中而已,他高興沒什麼,譚振興這般有點說不過去。

就這笑聲,被譚盛禮聽到就是挨打的份兒。

譚振興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連連,“不,我沒料到,我沒料到你也能中,生隱弟,我是為你高興。”

譚生隱:“......”

兀自在街上平息了喜氣,兩人這才進巷,巷子裡靜悄悄的,偶有誰家炒菜的香味飄進鼻尖,譚振興深深地呼吸口氣,歡喜地進了自家院子,“父親,父親。”直直奔去上房,報告這個好消息,“咱們都中了。”

譚盛禮在抄書,白天弄臟的那頁不能要了,他重新抄,剛抄半頁,譚振興亢奮洪亮的聲音就飄了進來,他看了眼旁邊練字的乞兒,注意到他的目光,譚振興放輕了腳步,走到桌邊,喜上眉梢道,“父親,我們都中了。”

“報喜的官差來過了,你先打水收拾收拾,完了去書房。”譚盛禮語調平平,完全沒有得了解元的得意。

見狀,譚振興笑臉微收,畢恭畢敬道,“是。”

霞光散去光澤,天空變得灰白,進到書房的譚振興瞬間被書桌上的新衣吸引了去,他悄悄瞄了眼窗外,譚生隱去了上房,看情形,兩人約莫會聊會兒,他很想展開衣服看看,然而又怕,心癢難耐的在屋裡踱來踱去,半晌,聽到道低沉的聲音,“看看吧,給你買的。”

譚振興回眸,就看譚盛禮站在門口,臉龐隱匿在昏暗中看不太真切,他喉嚨滾了滾,“父親送我的?”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站在桌邊,有點不敢動,但聽譚盛禮嗯了聲。

譚振興不好意思了,“其實不用的,兒子...兒子不講究衣著...”

書房沒有掌燈,借著窗外灰白的光,譚盛禮望著那張明明喜不自勝卻硬生生忍不住的臉龐,放緩聲道,“既是不喜歡...”

“喜歡。”譚振興忙不迭打斷譚盛禮,“喜歡,不能再喜歡了。”

夢寐以求的牡丹花衣服啊,怎麼會不喜歡,等不及明日,譚振興抱著衣衫就急急回屋換上,出來時,整個人如改頭換麵般洋洋自得,不管天色,硬是找借口要上街,譚盛禮難得的好說話,出門前還提醒他早點回來,儼然慈父做派。

譚振興心裡覺得怪怪的,又說不出哪兒怪,撫摸著胸前的牡丹花,眉開眼笑的出了門,到街上,碰到歸家的譚振業,譚振興大步上前,拽拽衣衫,摸摸牡丹花,一臉‘我穿新衣服了你快稱讚我’的表情。

誰知,譚振業卻是像看怪物的眼神,狐疑出聲,“大哥?”

“嗯,三弟。”譚振興抬著頭,垂著眼看譚振業,“你大哥我,今天起就是舉人了。”

譚振業:“......”怕不是皮癢又想挨打了。見譚振興不住地撫摸著胸前,他想忽視那朵嬌豔的牡丹花都難,配合地問,“父親送你的?”

微風徐徐,譚振興身形筆直,“是啊。”怎麼說他也是譚家的長子,譚家的門麵,不能寒磣了。

譚振業若有所思,“大哥可知你的排名?”

“排名不分先後,能中就行。”隻要能中,管他什麼名次,譚振興咧著嘴,笑得好不得瑟。

“生隱倒數第二...”譚振業道。

譚振興嘖了聲,惋惜道,“生隱弟在考場染了風寒,能上榜已屬萬幸......”倒不倒數無所謂。

最後句話沒說完呢,就聽譚振業說,“大哥倒數第一。”

譚振興:“......”倒數第一,他竟然是倒數第一,譚振興圓目微瞪,反手指著自己,“我倒數第一?”怎麼可能,再差勁也不可能比譚生隱差啊。

譚振業的意思是告訴他,他連生病的譚生隱都不如嗎?倒數第一......譚振興臉上繃不住了,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像穿了件滾燙的鐵甲,燙得他臉頰通紅,倒數第一啊,他如果穿這身出去不得叫人笑掉大牙啊.....

他不死心地確認,“我真倒數第一?”

“大哥若不信去街上問,外人都知譚家四人中舉,父親解元,二哥第四,你們倒數。”

譚振興:“......”倒數,他怎麼就是倒數呢,父親明明說他沒問題的。仔細想想,父親的話好像沒問題,倒數也是舉人啊,他扯了扯身上的衣衫,扁著嘴,快要哭了,譚振業心領神會,“大哥要哭就哭吧,周圍無人,不會有人嘲笑大哥的。”

譚振興:“......”想哭也哭不出來了。

沒心情逛街了,他轉身回家,他默默脫下衣衫,疊整齊後抱到譚盛禮房間,排名不好,他受之有愧,況且譚振學都沒有,他有什麼資格穿新衣服。他心情不好,飯桌上悶悶不樂的,乞兒歪著頭看了他好幾眼,心裡不解,待吃過飯,他問譚振興,“振興哥不高興嗎?”

譚生隱高興得給譚盛禮磕頭呢。

譚振興不想說話,他的心情太過複雜,“說了你也不懂。”

“你不說我更不懂。”乞兒道。

譚振興長歎聲,“高興又不高興吧。”